在赵白露的记忆中，这是她第一次和一个男人相拥而眠。
    顾今夜距离她很近，靠在她的颈窝里，沉沉地睡着，呼吸绵长。
    不知道是几点，手机也不知道被丢去了哪儿，赵白露在被子里蜷起腿，借着光看向身边。
    过去的九年里，她偶尔会想起顾今夜，又很快被生活里其他琐事冲散。十八岁年华正好，一朝得到自由，冲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她的乐子很多，想他这件事就要往后排。
    后来再过了许多年，渐渐地也就不再想了。
    她一度以为不会再有“后来”，没想到命运比她想的奇妙。
    赵白露没办法否认自己的心，顾今夜于她而言是不同的。
    可她依旧犹豫着，因为恋爱更可怕的地方在于无法保证漫长的永远，当感情结束，她必须用更漫长的时间去适应失去。
    赵白露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年轻，早错过了自己最好的时候，少女清透的眼神，甜腻的声音，柔软的腰肢，还有满满的胶原蛋白都离她远去。
    二十七岁的她像一座孤岛，立在无边的海洋中，孤独地看着潮起潮落，像面对岁月流逝，她焦虑，却无能为力。
    顾今夜对她来说，是另一个神秘的宇宙，也是薛定谔的猫，她不知道打开后会面对什么。
    期待，也害怕。
    复杂的情绪和困意交织，只想叹气。
    赵白露叹一声，逼自己抽离这些思绪。眼看着天光微亮，倦意再度上来，她把自己埋进被子里，靠着顾今夜再次睡着了。
    *
    睡着的时候她靠着顾今夜，醒来的时候又变成了他靠着她。
    睁开眼，他在看手机，见到她醒来，手钻进被子里，手掌带着凉意，在她腿上游走，逼她清醒过来。
    “几点了？”赵白露迷糊地问，躲着他在被子下作祟的手。
    顾今夜一只手捏着手机，嗓音沙哑：“六点半。”
    “唔……”
    生物钟有时候真是讨人厌。
    赵白露觉得还是困，翻了个身，背对着顾今夜，把被子卷了卷，裹住自己：“我再睡会儿。”
    顾今夜往她的方向挪，一翻身整个人撑在她身上，两只手就在她脑袋边，青筋凸显。
    “快起来。”
    “不起。”赵白露皱眉，拉起被子蒙住脑袋，她是真的很困，昨晚做了大量体力运动，早上又醒来一回，现在连眼皮都不想再睁开。
    顾今夜低头望着她：“你再不起来，我就亲你。”
    赵白露闷闷道：“你自己醒来就好了，为什么非要把我也叫醒？”
    顾今夜手臂蹭着她：“一起吃早饭。”
    “……不吃。”
    顾今夜沉默半晌，从她身上下去。
    赵白露舒了口气，总算能够放心地睡过去，怎料这口气才舒到一半，就见顾今夜拿着手机又翻身回来，她懵了一下，等反应过来时发现他已经将手机对着自己的脸，黑洞洞的摄像头仿佛无情的刽子手。
    “……”赵白露隔着被子使劲踢他，“不许拍！”
    顾今夜拿着手机乐此不彼，揪着被角道：“起不起来？”
    “起，我起……”
    赵白露忿忿不平地瞪他一眼，看到他捧着手机，手指不断划过，一看就是在欣赏刚拍的丑照。
    几岁的人了，幼不幼稚。
    她在心里嗤笑一声，掀开被子下床。
    顾今夜的家整体风格偏冷，餐厅墙壁是石墨蓝色，桌边放置着一盏黄铜质地的落地灯，开放式厨房的桌上摆着杯碗，盛着正宗的青菜粥。
    赵白露打量了一圈，在心里不由赞叹。她不懂设计学，但也能看得出这间房子里处处透露出房子主人的巧思。
    没有一点多余的累赘设计，看起来给人的感觉很利落，也有些冷淡，和他这个人的内里一样。
    吃饭的过程很快，起床时打打闹闹，吃饭的时候反倒安静得不行。
    餐厅里只有勺子碰撞碗壁的声音。
    手机响起时，赵白露吓得一抖，掏出一看，是王爱湘女士的电话。她犹豫了会儿，瞄了顾今夜一眼，还是没走出餐厅，当着他的面接起电话。
    王爱湘女士的开头仍旧是中国特色：“吃了吗？”
    “唔……刚吃完。”
    王爱湘女士声音提高了些：“今天有什么安排没有？”
    赵白露隐隐有不祥的预感，硬着头皮答：“还没有，但是……”
    “那正好有空，跟妈妈去见个人吧！他是妈妈朋友的儿子，前几天刚从国外回来，小伙子人挺不错的，你俩先认识一下……”
    果然。
    赵白露听着王爱湘女士的长篇大论，听得背后都冒冷汗，她偷偷看去，发现顾今夜脸色微变，心下一惊，赶紧打着马虎眼应付过去，想着等会儿再和王女士在微信上说清楚。
    她一点都不想再重复无聊单一的相亲局了。
    放下电话，赵白露低头思考着措辞，如何有效且不伤感情地拒绝这次的相亲宴。她兀自想着，没注意到顾今夜已经抬头看着自己，微皱眉头。
    叮。
    金属勺子碰击瓷器。
    赵白露傻愣地抬头。
    她攥着手机，不明所以，甚是困惑地问：“怎么了？”
    顾今夜勾起嘴角，露出笑意，这种笑不同于以往，带着点儿明显的不悦，透着张狂的味道。
    他开玩笑般问道：“你要去相亲？还打算再送我顶绿帽子？”
    赵白露愣住，她有点晕乎乎的，脑子不是很清醒，以为自己听岔了。顾今夜的语气把握地微妙，她听不出来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而他说完，就支着脑袋看着她，似乎在等待她说点什么。
    “我妈安排的。”赵白露说，含糊地想糊弄过去，“她总这样瞎操心。”
    她低下头喝粥，企图用食物堵住声音。顾今夜看着，哑然失笑，轻声说：“那你现在应该拒绝她。”
    赵白露迟疑了一下，问：“为什么？”
    顾今夜笑了：“你说呢？”
    他表情坚定，仿佛看穿一切。
    赵白露看了会儿，须臾，脸上的神情怏下去，只是蹙眉的刹那，她想到了很多。
    如果是十八岁的赵白露也许会兴高采烈，兴奋到睡不着觉，如果是二十岁的赵白露也许会惊惶，会不知所措。
    可她是二十七岁的赵白露，只会强迫自己不要去做不该有的设想。
    顾今夜：“你好歹说点什么吧。”
    赵白露慢慢坐直身，放下了勺子，绷紧的脊背显得有点僵硬，僵硬地有点刻意。
    “说什么？”
    顾今夜难得到她这样的神色，严肃且正经，像面对一个极其重要的决定。
    “顾今夜。”赵白露用清楚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喊出他的名字。
    顾今夜回了句：“嗯。”
    赵白露的呼吸顿了一瞬，她的脸上带着笑，眼底泛着清冷的光，整个人看起来抱着一丝豁出去的决然。
    她抬起头，看向顾今夜的眼中：“你想我说什么？”
    窗外的阳光落在手边，且出明暗分明的几块，她的手放在阴暗线边，差一点点能触及阳光。
    她望着顾今夜，他也正望着自己，眼里是她小小的倒影。
    赵白露想，那些东西都是真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
    她的心动是真的，她的思念是真的，她的渴望和无法抗拒也是真的。
    拨开初时遮眼的迷雾，她在顾今夜的眼里看到了十八岁的自己，那个仓促消失在分岔路口的故事女主角，此刻依然鲜活如初。
    她看到了深蓝天空，碧色汪洋，晨昏交替，昼起夜伏，地球疆域五亿多平方公里，他温柔又理智，降临孤岛。
    她看到了整个世界。
    赵白露想，她是孤岛，他是潮汐，她陷于黑暗，而他带她看见了太阳。
    他是顾今夜，是赵白露的潮汐，是赵白露的黎明，是她行走黑暗世界的亿万勇气。
    “你……”迎着深秋清晨的光线，赵白露低低地开口：“你喜欢我吗？”
    时间静止，空气也静止，地板上淡色的光仿佛也蒙上了层影。
    在这样的安静里，一分一秒的流逝都是煎熬。
    赵白露抬起头，看见旭日光芒下顾今夜的脸，他似乎并无惊讶，仍是微笑，平和地看着她，眼里满是包容与了然。
    顾今夜是个非常镇定的人，他对所有的意外都有接纳的力气，从本质上来讲，他的确适合当一个律师。
    但现在这种特质给了赵白露巨大的折磨，她觉得自己刚才问了一个非常愚蠢，非常错误的问题。
    有时候仅仅零点一秒的沉默，对一个费尽力气才迈出一步的雏鸟来说，都是巨大的打击。
    赵白露这只雏鸟又想缩回壳里，她抬手，掩饰性地咳了两声，清清嗓子说：“那个……我开玩笑的，就是脑子一热随便问问，你不用回答的。”
    顾今夜挑眉，嘴唇微张，刚想说话，被她起身的动作强行打断。
    赵白露站起来，将餐具收拾进水池，匆忙地洗干净，转头道：“我等下自己回家了，额……刚才的事情，你都忘了吧，我可能没睡醒，回去补个觉清醒清醒。”
    顾今夜静静地看过来：“赵白露。”
    赵白露一激灵，惊弓之鸟似的蹿进卧室，将门落了锁。
    原本想的是进来换衣服，但进来才发现衣服并不在卧室里，她坐到床边，愣愣地盯着门板发呆。
    门外是顾今夜，一门之隔，她没有勇气跨出这一步。赵白露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怎么就鬼使神差地问出这种问题，好像被人下了降头，到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连出门都不敢。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反正今天轮休，赵白露想着，大不了就等顾今夜出门了她再走好了，她不相信他今天也会不去上班。
    门外传来规律的敲门声：“白露小姐，做缩头乌龟的感觉如何？”
    赵白露没动。
    “开门……”顾今夜语气无奈，“你不能总这样，遇到事情就缩进壳子里，难道还能一辈子不走出这扇门？”
    赵白露少有的被顾今夜说了不怼回去，只闷在那儿不说话。顾今夜敲了一会儿，然后叹口气，外头一阵窸窸窣窣，紧接着归于安静。
    赵白露不确定顾今夜走了没，她贴在门上听，听不出动静，犹豫再叁，准备开门走出去了。顾今夜说得对，难道还能一辈子不出门，而且这是他的卧室，不是她的。
    但还没等她的手碰到门边，赵白露就被桌边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她走过去，看到拼接木板做的卧室书桌上摆放着一大堆凌乱的书籍，大多是专业书籍，《判例刑法学》、《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及司法解释全书》、《刑事审判参考》……凌乱地堆在一起，在其中一本明显被翻旧了的书页里，露出了半张照片。
    赵白露抽出来，照片是摆拍的合照，背景是运动场阶梯椅前，一个高挑清瘦的男生手臂搭在一个皮肤白皙面部轮廓极深的女生肩上，冲着镜头微笑。
    照片应该是大学时期拍摄的，看起来很旧，边角都起了皱，但依然能从中能感受到年轻人的活力和朝气。
    赵白露看着照片，看着里面熟悉的男人和不熟悉的他的青春。
    她知道顾今夜肯定是有过女友的，只是知道是一回事，面对是另一回事，看着这张照片，赵白露说不出的堵心。
    某一瞬她忽然感觉到深深的疲倦，那股自我厌弃和自我怀疑再次涌上来。赵白露开始后悔，早知道她不应该进来，也不要问这个问题，更甚至她不该喝酒，不该来这里。
    她交出自己所有的底牌，想试着得到答案，但现在觉得有点好笑。
    顾今夜和赵白露，这两个人放在一起，怎么看都觉得不搭配。
    不过赵白露也不愿意躲着，她把照片塞回去，默默转身开了门。顾今夜坐在客厅沙发上，见她出来，站起来朝她走来。
    赵白露：“我的衣服呢？”
    “那儿。”他指了指身后某个置物架，“昨晚洗干净烘干了，手机也放在那里。”
    赵白露走过去，拿起衣服手机，重新走进卧室换好。本以为时间很晚了，出门发现才刚过七点半。
    她拍拍衣服上的折痕，若无其事道：“我走了。”
    “怎么这么急？”顾今夜有些无奈地看着她，“我送你。”
    赵白露拒绝：“不用了，我打车回去。”
    顾今夜没想到她这样讲，他摸了摸鼻子，低头看到赵白露的神色，刹那间明白了什么，只是……
    “怎么突然生气了？”
    赵白露抿了抿嘴：“我没生气……我还有事，要回家了。”
    顾今夜转头往卧室里看了一眼，只是一眼，就发现了不同。他是一个对变化及其敏感的人，马上看到了桌上的书本被移动了位置，只是稍微想一想，就明白了。
    顾今夜恍然大悟：“你看到那张照片了？”
    赵白露低垂着眼睛，顾今夜忽然低低笑了声，声音有些沙哑：“所以你生气了。”
    这一句不是疑问句，他仿佛很笃定似的，哪怕赵白露什么也没说。
    赵白露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顾今夜低声说：“每个人都有过去，白露，我27岁了，不是17岁。你也有过去不是吗？不要用过往来否定现在。”
    赵白露依旧没出声。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响起。顾今夜看了一眼来电，摁下接听。
    “小宁，怎么了？嗯，记得……没事，不会忘的……好，晚点给你电话。”
    他挂断电话，猝不及防对上赵白露的双眼。
    她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有浓郁的雾，目光直直地盯着自己，眉头皱得很深，问：“你还有几个……那种女朋友？”
    措辞很婉转，顾今夜看了她一眼，说：“没有，一个都没有。”
    “照片上的女孩子……”
    “我前女友，澳洲来的交换生，大四前飞回澳洲了，再也没了联系……我当时随手把照片夹进书里，没想那么多。之后还有个学姐，去年刚生二胎……”
    他简单地将自己的过去交代，赵白露听得沉默半晌，然后说：“那我呢？”
    她望着他，讷讷地问：“那我是什么？”
    顾今夜顿了一下，说：“你想是什么？”
    “……”赵白露眉头皱得更深，“你问这个什么意思？难道我想是什么就是什……”
    说到这儿，她愣住了。有一句话在脑中一闪而过，清晨烟火气的厨房，困倦初醒的男女。
    ——咱俩什么关系啊？
    ——随你。
    顾今夜冲她笑了笑，伸手抚过她肩头的发丝。他的动作很温柔，奇异地让赵白露的心就这么平静了下来。
    他身上真的是有力量的，关于自由，也关于洒脱与平静。
    赵白露想，是了，这才是他。
    人类喜欢所有完整且美好的事物，比如甜蜜的糖，比如芬芳的花，比如醇香的酒……但顾今夜并不属于这些范畴，他是天地间的长风，无处在，又无处不在，自由而热烈。
    这是吸引她的根源。
    “白露小姐。”晨光里，顾今夜低声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在法律承认且保护的所有关系里，随你如何定义我。”
    说完，他扶着她的肩，在赵白露的额头轻轻落下一个吻。
    亲吻过后，又把她拥入怀中，喟叹道：“反正你也喜欢我，还矜持些什么，做人诚实一点不好吗？”
    赵白露闻着他身上的气息，恍惚觉得自己迷醉其中，能沉溺不行至醉生梦死。
    “谁说我喜欢你了？”
    顾今夜挑眉：“那现在是我在自作多情？”
    赵白露不说话，不置可否，只冲他眨眨眼。
    顾今夜抱住她，将她紧紧锁在怀里。身体的相触让赵白露有些心跳加快，顾今夜的手没用力，懒洋洋的，漫不经心地说：“你是不是觉得告白这件事，谁先坦诚谁就输了？
    “男女之间的事情，不是全部都要说明明白白的。
    “白纸黑字写得一清二楚的，那叫合同。”
    赵白露没表态，顾今夜又说：“啧，我都二十七岁了，还在这儿一本正经地说自己的内心独白，真他妈傻。”
    这句话成功把赵白露给逗笑了，她忽然觉得心头所有的不安都随之消逝而去，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也只有他。
    她踮起脚尖，笑起来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问：“那你现在怎么愿意说了？”
    顾今夜瞥眼：“还不是为了你高兴。”
    他搂着赵白露的腰，将她深深吻住。
    这个吻很纯粹，没有沾染情欲，他们吻了很久，直到赵白露喘不过气伸手推开顾今夜。
    顾今夜仍环抱着她，声音低沉，在这个醉人的清晨，说着直白热烈的情话。
    “白露小姐，我爱你呦。”
    他笑得好不得意，“请问你愿意和我试试吗？”
    “怎么样的试试？”赵白露问他，也学他吊儿郎当：“你会娶我吗？”
    顾今夜抬手，把她的下巴勾起来，让她对着自己，笑着说：“跟我在一起可是很危险的，说不定会受到恐吓信，出门被人泼硫酸……说起来你可能不知道，老李收到的恐吓信，钉一钉就是一本《辞海》。”
    玩笑的话语下藏着认真的心，感情来得仓促，他们措手不及，可又觉得这已经是最适当的时机。
    他们相拥，像穿越了九年的嘈杂，拥抱住当初的那个人一样。
    “如果这些，你都不会害怕，那么……”他说。
    顾今夜的话语渐渐正经，渐渐严肃。
    “那么，”安静里，他开口，无比认真：“我们试试吧。”
    顿了下，他低头看着她。
    “在法律承认且保护的所有关系里，试着永久定义彼此，然后一起成为地球上亿万分之一的平凡伴侣。”
    ——
    说明：
    1.建议接受并进行了适度修改，增加了两个番外。
    2.这不是成人童话，阅读提示写了男非C，非C≈有过女友。
    3.有人纠结高中时期男主放弃女主，后来是不是也会放弃。当下50分的感情，不过是“心动和朦胧好感”，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要要求100分的不离不弃守身如玉。同样感情升温后，现在100分的感情，也不要质疑会变成50分的薄情和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