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作品:《美人相师》 商慈想想也是,于是三下两下登上马车,钻进车厢,仔细地将帘子卷起,手托着腮倚在窗框上,眸光里带着几丝慵懒,她笑着说:“师兄,可以准备出发了……”
“好。”
巽方一边应着,一边将缰绳套牢,拍了拍马脖子,心中无端生出些许怅然,两年多的时间,真的是不短了,造就了许多物是人非。当年救下的小姑娘都已嫁人,周芷清生子,似乎只有他和她还一直停留在原地。
然巽方一回首,只见清风乍起,日暖云舒,空气中还飘着清晨朝露的清凉味道,倚在窗边的人儿眉眼似笼着淡烟,一手托着下巴,袖口微垂,露出一截纤细凝白手臂,她本就超乎寻常人的白皙肤色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显得像玉琢般剔透,此刻,她正笑盈盈地看着他,那丝温柔的笑意如水般的流淌过那精致的眉梢,浅淡的唇角,直透进他的心底。
霎时间,巽方只觉天地缓缓,似乎连风都静止不动了。
守得云开见月明。
巽方终于体会到这句话是怎样一个过程,只有自己知其味,历经等待和忍耐的结果,更加难能可贵。
随着车轮渐渐滚动,远离京城的喧嚣,远离或沉痛或留恋的过去,等待他们的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第65章 大结局
她想到了初到景华山庄,管事太监要求众人写下最擅长之事,这位钟道士在案桌上写下的乃是奇门遁甲。
由于奇门遁甲一支隐世已久,外行人对奇门遁甲的理解,还停留在“是一种行军布阵之术”这最初印象,殊不知这奇门遁甲的精髓就在于一个遁字,遁即消失,借用方位上的六仪,三奇,八门,九星排盘以及人眼的盲区,造成隐身消失的假象,更近似于障眼法的一类。
再佐以奇门本身的占卜推演法,推算出最有利的时间、方位,让一个人在一个注意力并不集中的人面前消失那么几秒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商慈扯了扯师兄袖口,附耳过去说了“奇门遁甲”四字,巽方凝神思付,顷刻间就悟过来了。
他旋即伸出隐在袖子中的手,交握住商慈的指尖,轻轻摇了摇头。
师兄的意思是让她不要声张,商慈有些不解,不过她也没想到这出头鸟,她本来得罪的人就够多的了,这景华山庄中处处透着怪异,通过这几日的观察,商慈也逐渐感觉到那些侍女是在监视他们,钟羿阳这一招虽高明,在这山庄主人面前未必会瞒混过去,这恶人自有天收,就不需她多操心了。
羚婆咳嗽得声音愈加剧烈,带动着整个孱弱瘦削的身子抖动着,商慈有些担心她会咳出血来,钟羿阳状似光明磊落地站在众人中间,方才那羚婆化身朱煜指认他的一幕,商慈扪心自问若换成自己,定做不到像他这般镇静自若、丝毫马脚都未露,这个人无论是心机、自控力还是临场的反应能力,都深沉得可怕。
结合葛三爷所说,以及朱煜自身的尿性,商慈大概能猜到整个事情的经过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煜许是调戏蓝蝶不成,反碰了一鼻子灰,那毒只是看着骇人、折磨人,但并不致命,而钟羿阳自那天在众人面前被朱煜嘲讽后就心有怨气,恰见朱煜从那蓝蝶屋里出来,身上隐有红斑点点,似是中了毒,他躲在花架的的后面,又看见葛三爷与朱煜碰面的场景,于是便起了杀人嫁祸的心思。有葛三爷这个人证,还有朱煜身上的红斑作为物证,还有比这个更好的时机么?
至于羚婆,商慈不知道她是真的通了灵还是擅长模仿他人神态的老戏骨,毕竟让鬼魂附身指认凶手这种事太过耸人听闻,但如果是装出来的,那么羚婆所饮下粉末上所带的那团黑雾,又作何解释?既有气团存在,就说明那些粉末具有寻常物品所没有的能量。
众人没法解释有人进出朱煜的屋子却没有人发现这点,因为当时除了葛三爷和李贽,其余人都各自呆在房间里,都没有不在场的证明,钟羿阳这招是“怀疑我?那老子把你们都拉下水”,由此,没人再出声了。
没过多久,山庄的家丁闻声赶到,抬走了那具血淋淋的尸体。
事发这么久才来收尸,不知在旁边看了多久的好戏,将众人的反应尽收了眼底,才佯装慌忙的赶到,商慈在心中腹诽。
有碍观瞻的尸体被搬走,众人松了口气的同时渐渐回归了原本的状态,葛三爷继续扯着李贽理论,一副不把东西交出来就和他没完的架势,悟德、朗达姆和羚婆三人各自回了房间。
从方才示意她不要出声起,巽方就一直没松开她的手,在众人散去之时,牵着她往自己屋子走去。
商慈知道他是有话要交代,径直跟着他走了,全然没注意到,流光看见二人交握的手后,睫羽微垂,眼底滑过黯然之色。
更没注意到,在角落处有一双秋水流盼的凤眸,一直追随着他们,尤其是触及到巽方时,闪烁着饶有兴味的亮光,直到他二人消失在拐角,才依依不舍地收了回来。
*
月渺星稀,雾霭沉沉,天地间一片朦胧暮色。
此时此刻,景华山庄的高墙外,在夜色与树荫的掩护下,一老一小两个鬼祟的身影正奋力攀着墙头。
小的用双手托着老的一只脚,一边环顾着周围的动静,一边有些着急地压低声问:“师父怎么样,上去了没?”
上方晃晃悠悠地飘来埋怨声:“哎呀,还差一点,你这小子,再使点力啊!”
庚明深深吸了一口气,抱紧了怀中那只脚,咬紧后槽牙,憋红了脸,用尽全身力气使劲往上一抛——
上方咿咿呀呀的声音消失了,头顶的阴影也消失了,紧接着墙的那头,传来一道重物落地的声响。
重响过后墙那头一点动静也没有,四周静悄悄的,只余呜呜的风声,庚明咽了咽唾沫,将耳朵贴在墙壁上,忐忑地问:“师父,您没事吧?”
对面隐约传来一阵骂骂咧咧的呻吟,气息虚弱:“疼、疼……没轻没重的小兔崽子,为师的腰啊……”
没过多久,对面传来窸窣的声响,紧接着从墙头上垂下来一根麻绳,庚明扯了扯绳子,确定其很结实后,在腕间绕了两圈,两腿蹬墙,蹭蹭三下两下便翻过了墙头。
轻而易举地落了地,庚明觑到师父沾着灰土、面色不善的脸,连忙上去讨好地帮他拍打着衣袍上的灰,趁他开骂前,迅速转移了话题:“这…这山庄也忒大了些,也不知小师妹和师兄到底住在哪个院落。”
青衫老者一手被徒弟搀着,一手扶着后腰,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望着前方蜿蜒的廊亭檐角,有些自得又有些无奈:“能不大么,这可是皇帝的别宫,想当年,为师伴驾的时候没少在这儿住过……还是一间间找吧。”
*
“今晚,我们就离开这里。”
回到屋中,巽方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这句,旋即坐下来,给商慈倒着茶,补充道:“算算日子,师父他们也该到了。”
“师父?”商慈眼中闪过惊喜之色,“他们也来了?”
巽方点头:“我昨日为此占六十四卦,取得观卦,他们大约已到京城。”
商慈对于何时离开并没有异议,反正菩提珠也到手了,不过那么快可以见到师父和小师兄,着实让她惊喜了一把,以前师父和小师兄去云游,一去半年也不稀奇,但是加上她在京城的这大半年,她与师父小师兄竟有一年半没见面了,而且这次见面的意义又与往常不同——劫后余生过的她更珍惜和亲人相处见面的机会。
巽方从袖口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她:“帮你带来了。”
是她的袖珍罗盘!
没想到师兄远赴万里来寻她,还能想到帮她带来这个,这修真罗盘实是巽方亲自砍木雕的,师父亲笔绘制的三盘,十年来,她成年累月的把玩,如今已被她养成了后天法器,用起来可比怀中那一大块“护心镜”顺手多了。
商慈一边低头把玩着她的宝贝罗盘,一边不经意地问:“师兄,你说他们几人中,谁最后能被选作国师呢?”
巽方见她开心,唇角也不自觉带上笑意,听她问这话,略一沉吟道:“只有可能是那钟羿阳。”
商慈闻言看向他,有些不解地摸着下巴:“可是他做出那种事,圣上还会任他为国师么?”
巽方眸子里的笑意更浓,递给她一杯刚沏好的热茶:“如今身居高位者,有几个手不沾血,情不立事、善不为官,他杀没杀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没有真本事。”
商慈想想也觉得师兄的话有些道理,再按排除法,那位苗疆女应是头一个出局的,只因历代帝王最痛恨巫蛊之术,上面的人之所以把她留到现在,想来就是为了看他们暗斗,增添点“乐趣”而已。羚婆那身通灵的本事,于兴国安民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葛三爷那堪堪能混饭吃的相术不提也罢,至于李贽、悟德、朗达姆,皇帝若有意在白马寺、上清宫等宗教里来选国师,根本没必要大张旗鼓地贴皇榜,想来想去,也就钟羿阳最有可能成为胜出者。
只不过,那钟羿阳因为一言不合,就可以动手杀人,想来也不是什么心胸宽阔的善类,奇门遁甲虽有占测等效用,但最显而易见的,还是在排兵布阵上如有神助,皇帝若得他为国师,会舍得将这把利剑弃而不用,本本分分地只在自家领土上管自家事么?
商慈想到这儿不由得皱了眉头,她最讨厌的就是战争,不过这不是她该忧心的事,或者说,她忧心也没有什么用,徒给自己添烦恼。
少女咬唇苦思的神情鲜明而有趣,巽方私觉着就这么静静地看她一下午也能打发时间,然而忽然之间,眼睛里好似进了什么异物,传来淡淡的灼热感,他下意识地闭上眼。
一副杀伐震天的景象生生地闯入了他的脑海。
那是一片足以吞天灭地的汹汹火海,窜到数十丈高的火浪,燎得天边都变了颜色,火烧云一般的红霞与火海似相缠为一体,整个大地都笼罩着悲戚的猩红血雾。滚滚黑烟之中,厮杀声、哭嚎声、铮铮刀剑相击之声,尖啸着划过长空。城墙之上,兵刃相接,不时有人影挣扎着坠下城楼,还未来得及哀嚎,便葬身于烈烈火海。
距离这人间炼狱惨象的不远处,有一片身着银甲铁盔的士兵,手中长戟闪烁着飒飒寒光,排着三纵五横的阵型,放眼望去,满目金戈铁锁,气势浩荡。
这场步兵大阵领头的,是三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男子,他们静静地看着城楼前的乱象,好似在看一出事不关己、衣香鬓影的折子戏。中间骑白马之人头戴金丝玉冠,身后披着鹤羽大氅,仅看他那挺直卓然的背影,便有股睥睨万方的气势,而分别立于他左右、身骑红鬃马的两位少年,身形有些相像,左边那位轻裘缓带,高束的墨发随风张扬,整个人如同一把凌厉且隐含杀气的长刀,悄然立于风中,随时可能出鞘。
右边那位少年,一袭单薄的白衣,长发披散,微弓起的脊背透着些许病弱气,似乎是这三人中存在感最薄弱的,但是这位少年给他的熟悉感,比之另外二人都要强烈。
巽方迫切的想要看到那三人的脸,仿佛隔空听到了他的执念,马上的三人同时扯动缰绳,一齐缓缓转过了身……
商慈被师兄陡然间异常的反应吓了一跳,只见他用掌心按压着双眼,眉头紧皱,脸色一瞬间失了血色,变得苍白如纸,额角沁出丝丝冷汗。
商慈顿时手脚慌乱:“师兄?师兄你……怎么了?”
然而无论怎么叫他、摇他,他仍紧闭着双眼,好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外物隔绝,毫无反应。
商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看他身形有些摇晃,好似随时都要从椅子上栽倒,她费力地把他搀扶到床边,让他平躺在床上,扯过一旁的被褥,帮他掖好背角。
望着似陷在痛苦中的男子,商慈有些束手无策之时,心里咯噔一声。
无缘无故地双眼灼痛,和她当时开灵眼时如出一辙,她犹记得师父曾说过师兄有开天眼的资质,天眼与灵眼虽效用不同,但开启前征兆都是相同的。以商慈的经验来看,灵眼的效用是能看到气场,所以她双眼灼痛之时,看到了当时贴在门上的符箓,而天眼的效用是可以看到一个人的过去和未来,看到人事变迁,甚至一个国家的兴旺衰败,而师兄现在的反应,确实似陷入了某种幻觉,看到了某个画面。
难道……师兄要开天眼了?
商慈很快镇定下来,她想起来自己那儿还剩了些五行水,带在随行的包袱中,此时正好可以拿来应急。
她以为他现在冒冷汗、脸色发白是因为难忍这双眼灼烧之痛,于是连忙道:“师兄,你忍着点,我回去拿五行水,抹上那东西,双眼会好过一些。”
言罢转身奔出屋子,丝毫未留意到她前脚刚离开,后脚便有一道身影附在门口,在门棂绢帛处投下剪影,一小块乳白色的胶质物被点燃了放在风口,随着被风挟着贯进屋子,那股无色的烟徐徐在屋内飘飏开来。
床榻之上,巽方尚处在天眼所带给他的震撼景象之中,他看到火势漫天,宣武门破,天子被擒;他看到金銮殿前,宝座易主,百官臣服;他看到南方大旱,颗粒无收,民不聊生;他看到……
他仿若身临其境,这一切仿佛就发生在他的眼前,他难以想象,这些都会是短短几年后所发生的真情实景,渐渐地,那些画面淡出了视线,最终一点点化为破碎的星芒,他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从这些画面里拉扯了出来,旋即将他丢入沉沉的梦乡。
与此同时,半扇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缀着各色银饰的千水裙荡了进来,裙角下盈盈一握的精致双足,不慌不忙、犹如蜻蜓点水般款步踱进了屋。
坐在床榻边,如血般艳红的蔻丹划过床上之人如若刀裁的长眉,沿着挺直的鼻梁,一路下滑,最终点在其微抿的唇瓣上。
“怎么会有这般好看的汉人男子,”指腹摩挲着唇形的弧度,柔软的触感让人心神荡漾,蓝蝶弯起长眉,敛去眼中的神色,犹自感叹道,“也不算枉费了这双眼。”
瞥见身后那两人还像木桩一样杵着,蓝蝶直起身来,不满道:“还不快动手,再耽搁一会,那女子就要回来了,虽说放倒她很容易,但万一要是惊动了这山庄里的人,怕是不好脱身了。”
两位苗疆汉子垂首应“是”,一个将床榻上的人架起,另一个则躬身将其背在身后,以最快的速度迅速撤离。
*
商慈回到竹屋,一时想不起那五行水被她塞在哪个包袱的犄角旮旯里,当时带着它只不过觉得丢了怪可惜,没想到还有再用到它的时候,好一通翻找。
流光经过她屋前,见她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翻箱倒柜,不由得迈进门,探头问:“婉姐姐,你在找什么?”
“一个这么大的青花瓷瓶,”商慈一边转身,一边用手指比量着回道,“你有见过吗?”
“是这个么?”
流光眼尖地从一大堆衣裳中捕捉到一抹青色,拎着瓶口把它拽了出来。
“对对,就是它。”商慈接过,正准备直奔师兄那处时,忽然想到师兄说过今晚就离开的事,脚步微顿,“对了,流光,我今晚可能就要随师兄离开京城,事发匆忙,没办法和你好好道别,希望你……珍重。”
说罢,也没有回头去看他的神色,匆匆地拿着瓷瓶跑开了。
在看到师兄的屋门半敞着时,商慈觉察一丝不对劲,快步迈进屋,只见床榻上空空的,床上的人已然不见了,而正对着屋门的窗户大开,商慈的鼻翼微动,捕捉到空气中残留着的一丝有些熟悉的异香。
说曼陀罗香无色无味,那是相对于普通香料来说,曼陀罗香很淡,甚至还不如女儿家身上的脂粉香,但是不等于没有,商慈才用这种香料做过坏事,于是几乎瞬间,商慈就辨认出这股异香来自于曼陀罗香。
流光曾说过曼陀罗花只有在西南边陲才有生长,那是苗疆的地盘,商慈折身回庭院,只见蓝蝶所住的竹屋内已是空无一人。
怒火蹭蹭地往上冒,更多地是担心师兄的安忧,商慈回到师兄的竹屋,探身出窗外,因前两天方下过雨,土地有些泥泞,依稀可辨地上留下的杂乱脚印,商慈视线追随着那些脚印,一路目光上移,和鬼鬼祟祟、大眼瞪小眼的两个人打了个照面。
“师父?!”
正路过此处的万衍山和庚明哪里料到从窗户里陡然探出个人头,惊吓之余刚准备开溜,倏尔听见商慈的话,生生顿住脚步。
庚明不敢置信地问:“你是……小师妹?”
商慈急急地点头:“是我。”
“你怎么变得…变得…”庚明抓耳挠腮,如何也不能把面前这个明艳绝伦的大美人和过去的小师妹联想到一起。
商慈没时间同他们解释什么了,趁那些苗人刚离开不久,现在动身兴许还能追上,她一边从窗户翻身而下,一边用极快地语速道:“我死过一回,师兄布下北斗七星阵给我续命,期间出了岔子,我醒来后变成了这位京城小姐,其他容后再细说,师兄被苗人劫走了,我得去追!”
“苗人?”庚明完全没转过弯来,下意识地欲抬脚追她,“等等,我和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