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客(8)如我所是(AsIAm)

作品:《【西方罗曼】高H合集(强制,乙女,美人受)

    周日晚上床时,柰发现那本《历史的终结及最后的人》跑到了她的床头柜上。Fairchild拍拍她屁股,吩咐了句:“Spoon”(大勺子抱着小勺子),也不等她答,将她硬翻过身。柰像胎儿一样蜷卧,缩成小小的一团儿,头伏在被衾上读书。Sterling支颐于枕,从背后抱着她的腰腹,指尖轻抚她的发丝与肩臂的柔嫩肌肤,垂眸谛视了一会儿窝靠在他胸口,在柔暖灯光下安静阅读的柰儿,然后在她枕上翻开那本Barbarians  at  the  Gate《门口的野蛮人》。这书讲的是1980年代美国史上最大的一场LBO——私募股权巨头KKR与RJR  Nabisco管理层之间的激烈竞购战——华尔街的贪婪、可怕的权力斗争、金融资本的残酷运作、公司最后的负债累累一一展露无遗。
    滴滴答答,时时刻刻:一个多钟头就那么过去了。Sterling再抬头,发现少女正从书页上抬眸,盯着墙角某处,神色严肃。他捋开她颊侧的碎发:“Thinking  about  ‘the  last  man’?”(还在想“末人”?)薄唇勾起个慵懒而不屑的弧度:“Cowardly,  mediocre  individuals  too  afraid  to  reflect,  to  chase,  to  challenge.  They  settle  for  mere  existence,  living  only  for  survival  and fort,  trapped  in placency  and  ease,  never  understanding  the  growth  that es  from  pain  and  solitude.  Lacking  the  spirit  of  self-actualization,  they  exist—but  without  meaning.”(懦弱、平庸的个体,不敢反思,不敢追逐,不敢挑战……安于生存,仅做到谋生和取暖,生活于安逸与自满中,丝毫不懂得由痛苦和孤独中提升自我。他们没有自我实现的精神,他们活着仅是物理地存在着——没有意义。)
    女孩儿把书合上,长睫微颤,脸埋在被褥里,声音闷闷的,头一次主动问他话:“Do  you  consider  yourself  a  übermensch,  sir?”(先生,你认为自己是个“超人”吗?)
    Sterling也把书合上,箍着纤腰将小人儿往坏里拢拽:“In  his  original  sense  of  the  word,  yes.”(若用他[尼采]原本的意思,是的。)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若有所思:“In  the  sense  of  transcending  traditional  morality,  creating  new  values,  and  achieving  self-oveing…an  individual  who  rises  above  herd  mentality,  embraces  life  fully,  and  defines  their  own  purpose  beyond  conventional  religious  and  societal  norms.”(也就是说,做一个超越传统道德、创造新价值,并实现自我超越的人。‘超人’能够摆脱群体思维,充分拥抱生命,并在超越宗教、社会规范的基础上,为自己定义人生意义。)
    柰翻了个白眼,讥讽地嗤笑冷哼:“And  what’s  your  purpose  in  life?  Fucking  all  the  women  you  can  lay  your  hands  on?”(哦那你的人生意义是啥?操你能操的所有女人?)
    Sterling笑着跟她斗嘴,语气罕见地刻薄尖锐:“Oh  don’t  flatter  yourself,  sweetheart.  You’re  merely  a  pastime.”(喔,别自作多情了宝宝。还意义呢。你不过就是个消遣。)顺势将小人儿翻过身,面对面拥着:“Life’s  purpose?  Winning.”(人生的意义?就是赢啊。)她手里还攥着那本硬皮书,下意识抵触挣扎,书角磕到了他手腕。他没在意,大掌反手缚住她手背,想把书从她手里夺回。就在这一刻,一个亮晶晶的金属小物件从书尾的页间滑落,在床单褶皱里滚了半圈,停在了扭斗的二人中间。
    柰不禁侧眸。那是枚银色硬币。她瞥了男人一眼,见他垂眸望着银币,无动于衷,神色晦暗不明,就将银币拾起来递给他,淡淡嘲讽:“Well,  I  don’t  waste  time  collecting  meaningless  pastimes.”(喏。我可不浪费时间收集毫无意义的‘消遣’。)
    他没接过,眼神在银币上逗留片刻,抬眸望她,浅灰的眸色略软,微抬下巴示意:“Do  you  know  what  it  is?”(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柰挑眉一‘呿’:“Your  bookmark?  Duh.”(废话,你的书签咯?)但仍旧举起银币细细瞧了瞧。银币正面上刻古老的浮雕,是一头戴王冠、手握权杖的国王正面头像,旁边刻一颗小小的六角星星,周围一圈拉丁文。她将银币翻过来,只见背面中间浮雕一个十字架,上面刻着铸钱商“Siferth”,下面是拉丁文“PAXS”(和平)。
    她用指腹摩挲那十字架,又将银币翻过正面,眯眼细看那圈儿拉丁文,见书:“PILLEMVS  REX”。
    Rex是拉丁语中的“国王”(法语rey),Pillemvs则是……
    “It  can’t  be…A  Norman  penny?”(不会是……诺曼时期的英国便士吧?)
    “Hailing…all  the  way…from  William  the  Conqueror.”(从……征服者威廉那儿……远道而来……到了我们这儿。注:威廉一世,1000AD左右)
    他语调很柔软。不是平日习惯性的温文克制,也不是调情时放低的温柔慵懒,而是一种不经意间流露的温软与怅然,像翻阅史书时,指尖轻触某页泛黄的故事,因舍不得翻过去而短暂停留。
    柰挑挑眉:“Another  delicate  negotiation  with  European  aristocrats?”(又是用了些技巧从欧洲贵族手里购得的?)
    他唇角勾了勾,“No,  in  fact.”(还真不是),伸手接过银币,在修长的指间把玩,轻轻叹了口气:“It  was  a  birthday  present.”(它是个生日礼物。)
    柰撇撇嘴,遂即的想法是,有钱人就是有钱人,生日礼物都如此与众不同。Fairchild正侧头望着她,好像在等她问出那个理所当然的问题——“她是谁”。但柰偏不想让他心满意足,冷冷嗤笑一声,慢条斯理地捅刀子,语气幸灾乐祸地激道:“Why  did  they  break  up  with  you,  I  wonder.”(我可真好奇,ta干嘛跟你分手啊。)
    Sterling白了女孩儿一眼:“She—”(她——),一顿,特意强调这个词,“—was  my  mother,  and  I—”(——是我妈,而我——),落嗓轻几分:“—was  twelve.”(——当时十二。)
    柰一怔。像他这种混蛋也会有童年,也会有母亲,这是她未曾想象过的。她此时停下来想一想,又觉得有些荒谬:谁没有过童年?谁没有母亲、父亲、朋友、家人——至少,一个保姆,一个监护人?
    她从Fairchild手里接回银币,细细端详那枚千年前的纹银古董,一边摇头,语气费解:“Why  on  earth  would  you  give  a—”(怎么会有人想到给一个小孩子——)
    她的话没说完,忽然止住了。
    指尖微微一颤,猛然停在纹银表面,国王头像右侧那颗小小的星星上。
    Steorling,盎格鲁-撒克逊古英语中steorra(星星),加词缀-ling(幼小的)。
    Sterling,
    小星星。
    某个父亲、母亲的小星星。
    柰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低声将那个名字缓缓唤出了口。
    她耳边传来轻轻一声“Hmmm”,很悦耳柔缓,但又很低沉晦暗,若非细听,几乎难以闻察,语气似乎又带着点无奈、坦然、实事求是、陈述事实,好像在说:“可你瞧啊,事情就是如此,我也就是这样,毫无办法。”
    当然,柰不会问,Sterling也永远不会说——不会和任何人说:他的童年是寂静无声的,既没什么创伤,也没什么疼爱,既没有苛责打压,也没有温情抚慰,生活像瑞士钟表般安安静静精准运转。在这个讲究秩序、规矩、体面的家里,每个人都明白自己的位置,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话该怎样说、不该怎样说。情绪在家里是一种不必要的累赘,发泄与崩溃更是不可容忍的错误和失败。他知道,每天放学回家,当母亲问他“How  was  your  day  at  school?”时,她希望得到的回答从不是他在学校的这一天真正过得如何,而是他的学业和规划。高中去Phillips  Exeter寄宿,对Sterling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和放松。
    他手中的这枚银币,是母亲展现过的唯一一次感情——清透的浅灰色眸中一闪即逝的情绪。那双纤细修长的手,佩戴着低调奢贵的珠宝,指尖在国王头像右侧略作停留:“Remember,  you’re  a  big  boy  now.”(记住,你是个大男孩儿了。)
    语气轻描淡写,甚至算不上是专门对他说话,只是陈述事实,像Christie’s拍卖师在介绍某件古董。
    可那一刻,Sterling觉得她是温柔的。起码,他认为她指尖的那短暂停顿,是有特殊意义的,意味着某种特殊的关照,某种超越家庭责任的、独属母子间的私密默契。
    而他的父亲也从不会大发雷霆或施以惩戒,他只是用一贯冷静而克制的方式,教会独子如何做一个合格的Fairchild。Sterling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明白,情绪是一种柔软、脆弱的暴露:男孩子摔倒了不能哭、失去了亲人不能哭,面对危险不能怕,伤心时不能流露出脆弱(vulnerability),面对失败更不能表现任何沮丧或愤怒,因为真正的强者不会让别人看出破绽。
    他印象最深刻的一次,七岁因国际象棋总决赛失利而露出懊恼,赛后,父亲只是失望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You’ve  lost  when  you’ve  lost  your  cool.”(失去冷静时,你就已经输了。)那一刻,Sterling站在拥挤的走廊里,仿佛被冰水浇透。
    规矩是自幼便要内化的,教养是必须时刻保持的,温和优雅与冷静克制是一种本能,而权力与地位,则不是奋斗的目标,而是理所当然的归属与继承。Sterling从不觉得自己是在“争取”什么,他只是顺理成章地接手本就属于他的东西。只要是他想要的——哪怕只是暂时的——那【就是】他理应得到的。像市场经济里的任何人一样,他也有【需求】,但他从不放纵自己去【渴求】什么,因为真正的掌控者——真正的【男人】——不会“渴求”——他们“决定”,他们“选择”,他们“取用”。他不冲动,不狂热,不迷失在任何瞬间的感性里。沉稳的支配、权威、控制力,全面的自主和情绪管控——这些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最基本的气质。
    柰垂眸望着指间的银币,突然觉得它冷得刺骨、可怕;被握了这么久,那片冰冷而古老的金属竟未沾染丝毫人该有的温度。浅灰的银面上,小星星反射着晦暗微光,征服者威廉仍旧冷漠地凝视着她——跨越千年的沉默、庄严、不容分说。
    她心头忽然被某种沉闷压抑的阴影笼罩,窒息一般,不禁轻轻深吸口气,将银币夹回书里,没和那双清冷得透明的浅灰色眸对视,把书递还给了他。
    他接过书,松开她的腰,翻了个身仰躺在枕上,一只手搭在额头,随性捋过铂金短发,懒洋洋地问:“Disappointed?”(失望了?)
    “About  what?”(失望什么?)
    “Didn’t  I  just  ruin  the  image  of  the  ruthless,  soulless,  transactional  capitalist  you  painted  me  out  to  be?”(我刚刚是不是毁了你脑子里那个冷血无情、毫无灵魂、只懂交易的资本家形象?)
    柰冷嗤一声,没再看他:“Not  at  all,  sir.  Even  sharks  have  history.”(丝毫没有,先生。连噬人鲨都有情史/私史。)
    Sterling低笑出声,侧头睨她,眸色带着懒散的兴味:“And  what  does  that  make  you,  darling?  A  marine  biologist?”(那你算什么,宝贝儿?海洋生物学家?)
    “More  like  an  unfortunate  fish  who  wandered  into  the  wrong  den.  It’s  getting  late.  I’ve  Game  Theory  tomorrow  at—”(更像是只误入歧途的不幸鱼儿。时候不早了。我的博弈论课在明早——)
    “Nelle.”(柰儿。)
    她的话被骤然打断。
    Fairchild定定凝视了她一秒,然后长臂一勾,将她揽入怀中,翻身压住,低颈含住了她的唇……像以往的每次一样,温缓而不懈的侵略,沉稳而绝对的掌控。她被箍在他怀里,那根滚热的硬物又压顶在了她的软嫩温热之处,她竭力抵他胸膛,用力别过脸,“No…stop…I  don’t  want  to—”(别……停……我不想——)
    Sterling眸色微沉,呼吸一重,抬起头盯着柰儿,目光深暗,渐渐冷冽。
    过去两日,每一次亲热之前,她都要非常让人扫兴地拒绝、抵抗一次。
    明明是她自己签的合同,明明他早已履行了承诺,可她仍然抗拒,仍然挣扎,仍然像个品格卑劣、不讲道理的顽童。他的女伴们向来聪明、体贴、识趣,懂得何时投怀送抱,懂得如何乖顺地退出。他和她们的关系从不是混乱的、情绪化的,双方各取所需、等价交换、清晰有序:浪漫是买卖,温存是交易,欲望是策略,而“爱”则是可被度量的利害。
    唯独柰。
    她从不按规矩出牌。她拒绝参与这场游戏。就像……一场几千人、几万人、几十万百万几亿人都在参与的游戏……唯独她,执迷不悟,拒绝理解游戏规则。
    Sterling磨了两日半的耐性终于耗尽了。或许是因她以那种语调唤了他的名字——或许因她无需他明言——让他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却又在心底隐隐滋长的期待。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也说不清,他只是期待她能明白——
    ——其实也根本不须要是她李柰,具体是谁,对Sterling来说并不重要,他也不在乎;他只是期待终于【有个人】能够明白——
    ——明白那枚银币的意义:它佐证着他是一个父母取名叫Sterling的人——不仅仅是某个被预设好轨迹的Fairchild。
    于是,那种毫无逻辑、混乱无序的荒谬期待愈发强烈,而此时再次被拒绝,心中的不耐早已被更深烈混乱的情绪取代——是被背叛、刺伤后的愤怒。
    既然已经投入了成本,为何他还是得不到想要的?
    情绪在胸膛里翻滚,像开始熊燃的烈火。他猛地单手攥住她肩膀,声音仍克制着,但语气头一次失控,带着烦躁郁结、隐忍的克制,并潜藏着某种他不愿承认的怨恼、困惑、挫败、发泄——
    “What  do  you  want  from  me?!”(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女孩儿被吓着了,睫毛微颤,黑亮的眼底映着灯火微光,也沁出一点脆弱的水光。她张了张口,嘴唇发颤,被他摁在头侧的指尖蜷了蜷,像是想要说什么,却迟迟没有发声。
    默然许久,她才终于开口,嗓音轻得仿佛一触即碎的冰面——
    “I…I  don’t  want  this.”(我……我不想要【这个】。)
    他的呼吸一顿,眉心微蹙,指节收紧,仿佛想要从她赤裸的肩膀上攥住点什么,可终究什么都攥不住。
    “That’s  not  an  answer.”(那不是个正经回答。)平静清冷的嗓音压得很低,“I  asked  you  what  you  want.  Not  what  you  don’t  want.”(我问的是你要什么,不是你不要什么。)
    柰吸了口气,微微带点儿颤抖,侧头避开他的视线。她一手还抵在他胸口,虽没再用力推开,指尖却紧紧蜷缩成拳,似乎想要攥住一点可以依靠的东西——可是没有——像他一样——什么也没能攥住。
    “So,  Nelle,  what  is  it  that  you  want?”(所以,柰,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的声音低哑,带着压制的躁怒,几乎是从齿间咬出来的。
    柰乌睫垂覆,又缓缓掀起,眼底的湿意映着摇曳的灯火,那光亮仿佛在她眼里燃烧,可她的声音却仍旧是轻而微哑的,稍稍发颤,像穿越荒野——几度奄奄一息的风——
    “I-I  want…”(我、我想……)
    她喉颈微滚,似乎在犹豫,又似乎在找寻什么合适的措辞,最终她缓缓地、坚定地、不可逆地吐出了那一连串话,每一个字都似从心口剜出。
    “I  want…dignity.  I  want  agency.  I  want  power.  I  want  self-reliance  and  self-realization.  I  want  to  be  liberated  from  all  the  forces  and  powers  that  ceaselessly  try  to  put  me  down  and  stifle  my  self.  I  want  choice.  I  want  freedom…freedom  from  fear…freedom,  yes,  and  all  its  associated  responsibilities!  (我想要……尊严,我想要自主,我想要力量。我想要自力更生,也想要自我实现,我想要摆脱那些无时无刻不在试图压制我、窒息我的权势和权力。我想要选择,我想要自由……摆脱恐惧的自由——自由,没错,以及与之相伴的一切责任和义务!)
    “I  also  want  love.  I  want panionship.  I  want  a  kindred  spirit.  I…I  want  to  believe,  believe  in  something…as  unwaveringly  and  faithfully  as  St.  George  believed  in  God  and  the  dragon  believed  in  evil!  God  may  be  dead  but  I  miss  Him  —  someone  who  does  not  betray,  someone  who  is  truly  faithful  and  unfailingly  loyal!  I  want  someone  who,  like  Him,  loves  me  fiercely  and  will  love  me  til  death  do  us  part.  Someone  who  will  be  on  my  side  forever  and  ever.  Someone  who  calls  me  home  and  whom  I  shall  call  home.  Someone  who  knows  not  just  my  name  but  sees  my  essence—as  I  am,  and  not  as  I  could  be!”(我也想要爱,我想要陪伴,我想要一个灵魂相契的知己。我……我想拥有信仰,我想要坚定地相信某种东西——强大到能永远驱灭虚无的信仰!——就像圣乔治坚定地信仰上帝、像那条恶龙坚定地信仰邪恶一样,毫不动摇,至死不悔!上帝或许已死,但我怀念祂——祂不会离弃我,祂是真正忠诚、始终如一的伴侣!我想要一个如祂一样,会猛烈、炙热、强劲地爱我、能与我至死不渝的人,一个站在我身边,直到永远永远的人,一个会唤我为‘归宿’,而我也能将之视为归宿的人,一个不仅知晓我的名,更理解我的本质的人——如我所是,而非如我所能成为!)
    ——风,终于燎起了星火,燃遍荒野。
    那一个个字,声音并不响亮,却似一记记沉闷的铿锵撞击,烙进Sterling耳里,血肉剥离般的锋锐,刀刃般刮在骨缝中,带出殷热温湿的血腥和骨髓。
    该怎么形容他的情绪呢?他有一种冲动——在这比火还炙热明烈的宣言面前,他想躲藏、想逃避,就像冷硬的金属和纹银,骤然接触太阳表层的爆烈火舌,即将被无可抗拒的炙酷烈焰融化、消解、吞噬。
    但同时,他内心深处又燃起了另一种更强烈、更无法控制的情绪。他的指节蜷了一下,明明没松手,却像是第一次意识到,他手心里实际上是空的。
    嫉妒。
    他嫉妒她。
    他一瞬间厌恶、憎恨这个念头,想要狠狠把它碾碎——Sterling  Chase  Fairchild嫉妒谁?嫉妒她?荒谬!她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籍籍无名的学生罢了。
    可他心底的某个角落却在低语:你嫉妒她。你嫉妒她像活生生的一个人,而你不像。
    ——他不像。
    不对。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该被融解、消亡的应该是她,该被摧毁、粉碎的应该是她,该被现实的锋刃碾碎成齑粉的应该是她。他想逼她——她的本质——去死,想看她的信仰在现实的锋刃下崩裂成碎片齑粉,想看她也变得像他一样,可是——
    她仍旧满口妄言。
    选择?自由?忠诚?信仰?归宿?超越利益、血缘、责任的“爱”?她以为这些东西真的存在?
    可——
    他需要吗?
    他当然不需要。他从不需要。他不需要“信仰”,不需要“归宿”,不需要一个“真正忠诚”的人,他不需要被谁“理解”——这些都是无力者的幻想,是无法掌控自己人生、虚无空洞的“末人”用来安慰自己的麻醉剂。他有理性,他有冷静,他有掌控一切的智力、能力、自律,他有牢牢紧握的权力、资本、人脉。有了这些真正“忠诚”、“永恒”的东西——难道他还需要去追逐一个根本不切实际的幻梦?
    可他就是嫉妒她。
    那柄嫉妒像冰冷的钢刃插进心口,尖锐、精准、疼痛,叫人恼怒。他想摧毁她,想捏碎她,想碾碎她的傲慢狂妄,他想让她睁开眼,好好看清这个世界运作的真正规则——那些他遵守了叁十年的规则!
    但——
    等等。她是个“末人”吗?
    「‘爱是什么?创造是什么?渴望是什么?星星是什么?’  末人这么问道,并眨眨眼。」——尼采
    这就是末人。
    但她不是。
    她不懦弱,不平庸。她反思,她追逐。她不安于现状,不接受安排。她从痛苦与孤独中淬炼自己。
    她不是一个末人。
    像他一样,她也是个“超人”——是不同意义的“超人”。
    那么——
    他所追求的人生意义,他所追寻的人生价值,真的是唯一正确、客观的信条吗?
    难道……她所追寻的人生意义……真的就一定比他的信念更虚妄、更可笑?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意义?什么是价值?谁来做裁判呢?
    他的指节收得更紧,像要捏碎什么……捏碎她,还是捏碎自己?
    他为何要如此在意那枚——
    不!
    他不能让这念头生根发芽。他得杀死心底那毫无逻辑、混乱无序的期待。即便她是对的,她也必须是错的。
    否则他过去叁十年的人生,还有甚么意义?
    够了。是时候了。她该被碾碎,该被撕裂,该被现实彻底吞噬销毁了。何必去区分什么“应然”和“实然”?——“实然”,就等于“应然”——现实如此,就代表理应如此。
    他漠然望着她,灰眸冷得彻底。
    “You  want  too  much,  sweetheart.”(你太贪心了,宝宝。)
    ——————————————
    妇女节快乐!
    尾注
    我今天才知道,料酒原来是真的酒,而且有12度呢!哈哈哈!好神奇!
    我必须向读者坦诚,Sterling这个人物是我认识的几个人的合体。其中一个是我的某一任前男友。我当时23,比较年少幼稚,他大我6岁半,一切总是淡淡的,很温和耐心,easy-going,得体的幽默,话不多,教养很好,比大多数美国人更绅士(这点上英国人做的更好),但实际上(像很多白人男性一样)让人觉得很难“读懂”(read),相处久了,有了亲密关系,在公共场合秀恩爱都可以,但你依然不知道他真正在想什么,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喜欢还是不喜欢。我一开始以为是年龄差的问题,只要时间一久就好了,直到第二年,有一次在沙滩上,我说了句关于川普的比较刻薄的俏皮话(这是川普第一次任期当中),他先是忍不住大笑了(其实我看他跟他朋友们在一起时也会大笑,但那总是有控制的,甚至让你感觉是有预谋的、符合场合氛围的,而不是出乎意料的),然后他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跟我说,“You  know  that  boys  in  the  U.S.  are  taught  to  not  display  any  emotions  growing  up?”(你知道,美国的男孩子从小被教导不能展露出任何情绪?)我当时很费解,说,这多不健康呀,你要是想的话,只要不伤害别人,你展露感情就好了呀。他没再继续讨论。
    他后来告诉我,他祖母去世的时候他七岁,葬礼时哭的很伤心,他父亲跟他说,如果要哭,回家里房间去哭,不许在客人面前哭。他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淡淡的,陈述事实,没有任何伤心、委屈、情绪。我当时就觉得,他需要的是心理医生,不是我。
    他也告诉过我,他喜欢我,是因为我理性、冷静、懂得谈判、解决问题为先、从不情绪崩溃。他从未明说,但我知道,他觉得我“不麻烦”,我像他的对冲基金一样,是能被管理、经理的,是能被manage的。他看不见一个人灵魂深处那抹炙烈的、杂乱无章的、让人棘手的、扑不灭的火焰。他看不见我这个【人】,也不屑于看见。而我也没有丝毫对他表达的欲望。
    那年圣诞,我和他去他父母的宅子,看他父母之间的互动和家庭的运作方式,忽然就明白了好多(奇怪的是,他父亲对女儿们相较之下就要有感情得多)。我记得有一晚坐在他家客厅的壁炉前头,觉得那火苗都是冷的、克制的、受控的。回来之后,我们在二月初情人节之前分的手。
    其实我们现在还有联系,他是我认识的为数不多几个投票给川普的人之一。前几天华尔街因为川普增加关税崩盘,我给他发了句“Well?”  他回说“Well,  some  issues  are  more  persistent  than  others.”(有些问题比其他问题顽固)。时至今日,我已经成长到了他当时的年龄,但我在回忆他的言谈举止时,我仍旧不能确定他当时真正在想什么、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喜欢还是不喜欢、悲伤还是不悲伤。他当然不会这么觉得——但我觉得这其实是极其悲哀的。故事里Sterling的很多心理活动当然都是我的脑补,很浪漫化,也是从女性想象出发的——他这种人从来不会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可惋惜、悲哀的。我写的不真实,但……仅算是给他这种人(以及我的那段感情)做一次心理刨析吧。在写作时,真实与虚构之间的界限,往往很难厘清。
    有毒的“男性气质”(压抑情绪、过于自主、霸道、恐同、不展露脆弱、交易性、不把人当人)伤害的主体是男性,也是女性。我的初衷不是在一篇讲性侵的故事里去可怜他们,或许在《纽约客》里塑造这样一个【可能被可怜的】反面男性角色是错误的、失败的、冒犯的,是对受害女性的轻慢、不公。我为此真挚道歉。就像一位读者所说,现实当中,性胁迫没有罗曼,只有胁迫。但我印象中的Sterling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故事写到这里,就自然而然地吐露了出来。而且,我们作为一个社会整体,如果两性关系想要变得更健康,有毒的男性气质这个问题,就必须被看见、刨析、讨论,它也是性犯罪背后的成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