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柳青竹初尝刀尖血
作品:《抹青(gl)》 长乐街呀长又长,
烟柳巷里柳丝扬。
八十一号船商会,
商会对面小楼房,
楼房院西茅草屋,
住着一位痨病鬼,
痨病鬼,梨花醉。
却活不过十八岁。
每至午时,烟柳巷几个“皮猴” 都要跑来王阿婆家前唱这衰歌,伴随着尖锐的嬉笑声,这时琼瑶就要抄起扫把追出去赶人,而那几个孩子已然没了影。
琼瑶气喘吁吁的,一手拿着扫把,一手插着腰,望着那几道跑远的身影,破口大骂道:“你们几个别被我逮住了,看不我把你们屁股打开花!”
宫雨停方能下床走路,听见窗外声响,她吃力地探出头,问道:“怎么了?”
秦嬷嬷进来送吃食,就见她撑着双手在窗前,赶忙放下碟子,过来扶她,道:“哎哟你可别摔着了。”
宫雨停又被扶着坐回床上,眼巴巴地望着屋外,问道:“外头发生了何事?”
秦嬷嬷回头看了一眼,不甚在意地答道:“几个皮孩子,不要紧的,童言无忌。”
宫雨停默默垂下眼睫,接过嬷嬷递来的甜糕,轻咬了一口,熟谙的甜味充斥口腔,她骤然一怔,手中的甜糕掉在地上,碎成了渣。她掐着自己的脖子干呕,嬷嬷连忙拍她的背。
“嬷嬷,我不爱吃甜糕,分给那些孩子们吧。”宫雨停闭上眼,气若游丝。
“好,好......”秦嬷嬷将地面收拾好,正要离去时,回头提醒道,“院西的桃花开了,你可以去看看,但那有一间茅屋,你不要进去。”
宫雨停问为什么,秦嬷嬷说,那儿病气很重,别染了风寒。
她思忖片刻,点头答应。
小憩片刻,她扶着床头下了地,双膝落了病根,腿脚打着颤,挪出屋子花费了不少时间。琼瑶正在扫堂前的落叶,见她出来,把扫把一扔,就要过来扶她。
“别过来。”宫雨停制止道,“让我自己走会吧。”
“姑娘......”
宫雨停无奈一笑,道:“你们同形影不离,倒让我觉着自己是个废人。”
琼瑶的眼眶红了。
桃花年年都开得这般好。宫雨停望着枝头浅红,黯然销魂,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握住那片飘落的花瓣。可是,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她扶着树干缓缓坐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膝骨,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扯出一道落寞的笑。
一阵寒风掠过脸颊,肩上又落了几片桃瓣,好似有些分量。
愣神那一刻,头顶落了滴雨。宫雨停仰头望向苍穹,红日渐没,黑云密布。
她很短促地蹙了下眉头,等她撑着树干慢慢直起身子,滂沱的雨已将她淋透,墨发黏在颈上,膝间如有针刺。
真是来不逢时,宫雨停心想,她废了好大的劲才支撑着自己走到屋檐下避雨。
将黏在额上的发丝撇开,她抹了把脸。
身后,茅屋内传出几不可闻的咳嗽声。宫雨停动作顿住,她款款回眸,却见微敞的门缝透出一缕微光,愈近,女人的咳嗽声愈清楚。
她想起秦嬷嬷说的话,抬手推开了残破的木门。
屋内的咳嗽声戛然而止,冷风倾泻而注,床前火光跳动着,墙壁上映出夸张的黑影。
遍布青苔的石砖滚落一个酒壶,溢出些残酒,她鼻尖嗅着淡淡的梨花香。
又是一声咳嗽,宫雨停缓缓抬眸,缠絮破布下盖着一个人。那说是一个人,更像是一具骷髅,眼球凸起,眼下乌青,两颊凹陷,唇色煞白,像一捆风化的枯草朽木。
宫雨停捡起滚至脚边的酒壶,是一瓶梨花醉。
“我一个将死之人,没有什么可给你的。”卧榻上的女人道。
宫雨停上前,将梨花醉摆回床头,问道:“你是谁?为何在此?”
那双瘆人、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她良久,女人忽然笑了,虚弱道:“红颜坊的头牌,柳花莺。”
宫雨停看着她灯枯油尽之态,一时未接话。
“不信?”柳花莺撑起身子,拿起酒壶小酌一口,自嘲道,“想当年,身披红缎,脚踩云靴,无限风光......如今只剩下,一个痨病鬼。”
“我信。”
柳花莺诧异地抬头,宫雨停睫羽颤了一下,抿了抿唇。
“哈哈哈哈哈......”女人突兀地笑起来。那笑声着实难听,好似风烛残年的老黑鸦。
柳花莺的笑声停了,她望着宫雨停,似乎有话要说,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胃中反流,方才喝下的梨花醉呛了满口。宫雨停拍了拍她的瘦骨嶙峋的后背,助她顺气。
柳花莺缓过劲来,无力地闭上眼眸,倒回棉絮中,呐呐自语:“你闻到了吗?梨花腐烂时的酒香,一如被岁月腌渍的......如今我连酒都咽不下去了......”
时间过了许久,柳花莺都不再言语,久到脚边的火盆,将她湿透的裤腿都烤干了,门外隐约传来婉玉和琼瑶寻她的声音。
柳花莺徐徐睁开眼,却发现她还一动不动的站在床边。柳花莺幽幽长叹,哑声道:“你还没走吗?屋外似乎有人在找你。”
宫雨停扯出一丝苍白的笑,回道:“膝骨受了凉,走不动路。”
柳花莺蓦地笑出声,看了她一会,起身从枕下拿了个物件,道:“既然如此,不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宫雨停问道:“什么忙?”
柳花莺将那物件扔至她的脚边,她低头一看,竟是一把亮锃锃的匕首。
“请你杀了我。”
宫雨停猛然怔住,她看着刀身印出的火焰,好似正将她吞噬。
她忽觉双腿发软,倒了下来,掌心正撑在刀柄之上。刀身泛着凛冽的冷光,火盆炙烤着她湿漉漉的身体,又冷又热。
此刻午间听见的童谣又在耳边响起——
长乐街呀长又长,
烟柳巷里柳丝扬。
八十一号船商会,
商会对面小楼房,
楼房院西茅草屋,
住着一位痨病鬼,
痨病鬼,梨花醉。
却活不过十八岁。
......
“红绡断时梨花瘦,朱颜辞镜水辞舟——”
檐角的铜铃又响,血沫溅在陈年红帐上,斑驳如褪色的合欢纹。
照过红颜坊顶上的月,是要蚀人心魄的。
到底是爱这梨花醉?
还是,恨这罪梨花?
。
一双温热的手从下捧住了她的脸,指尖暖意渗入肌理,恰似梅枝融开新雪。脑中好似闪过一道剑鸣,青竹眼睫轻颤间,眼中所印的朦胧散去,呈出叶墨婷倒着的脸。
“你走神了。”清泉漱玉般的嗓音荡开涟漪。
柳青竹一怔,从这个视角看下去,水雾里倒映的凤目如砚中宿墨,一粒朱砂痣缀在眼尾,恍若雪地里惊破的胭脂,再往前些,就能看到皇后半露的酥胸。
她匆匆别开眼,攥紧银瓢的指节发白,她沉声道:“我去给娘娘换水。”
叶墨婷放开她的脸,笑道:“不必了。”
紧接着,美人出浴,带起珠帘般的水幕,溅了一地寒香水。柳青竹顺势后退一步,脸上还残余着水渍,还有娘娘指尖清雅的梨花香。
水浴氤氲,雾气濛濛,雕铸着女人完美的曲线,墨画屏风中,叶墨婷赤脚而行,踩出一地水渍,所行之处皆有遗香。柳青竹垂头跟在身后,拿了架上青衣,为她披上。
这时,有人躬身而入,是最先令她来慈元殿的那名女使,她正欲开口,却见殿内还有另一人,出口的话堪堪止住。
柳青竹正为女人系着衣带,见有人进来禀事,琢磨着要不要先退下。
叶墨婷在她头顶道:“不妨事,就在这说。”
女使得令,便道:“今日的汤药,官家喝下了。”
话到此处,柳青竹心中沉了沉,想起在灵隐公主府听到的那端对话。
看似岁月静好的东京圣人,并非与世无争。
叶墨婷淡淡应声,女使又道:“贵妃娘娘说,您府中缺几个调香婢子。”
话落,叶墨婷轻声叹了口气,道:“那便让她送几个来。”
“是。”女使领命退下。
叶墨婷穿好衣裳,倚着青玉案,取下狼毫笔,在一卷舆图中翻出一张书简。柳青竹跪在她身侧,为她低眉研磨。
叶墨婷倾身敛袖,提笔蘸墨,落笔书写,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字型奔放,有大家之范。柳青竹无意间多看了一眼,只见墨迹蜿蜒成句。
今长公主又送人入宫,萧清妍生性多疑,两家恐生罅隙,请君尽快追查卷宗下落。
笔尖在落款处欲落未落,叶墨婷突然抬头看向她。“我这字,写得如何?”
柳青竹的心脏似被重槌敲了一下,她慌忙垂下眼睫,俯身磕头,哆嗦道:“娘、娘.....”
叶墨婷看着她卑微的后背,蓦然轻笑出声,扶着她的胳膊将她拉了起来。
叶墨婷温柔地将她揽入香怀,含笑道:“这么怕我?”
柳青竹抿着唇,垂眸不敢看她。叶墨婷淡淡道:“看来长公主对待下人还挺严苛。”
柳青竹心如擂鼓,眼珠子瞥向别处,暗暗腹诽,你们两人不都一样,一个明着狠,一个暗着狠。
叶墨婷将她抱的更紧,握住她冰凉的手,温和地安抚道:“我不要你跪我,只需要......你我之间,像以前一样。”
言罢,柳青竹猛然愣住,身体逐僵,她怔怔地抬起沉重的脖颈,对上皇后柔情似水的凤目。
叶墨婷莞尔一笑,道:“春日宴上,见你的第一眼,我便知晓你是谁了。”
柳青竹双眉颦蹙,面上的血色也被一点一点地抽离。
皇后款款吐出三字:“宫雨停。”
窗外忽有夜莺啼破寂静,惊落紫藤架上露水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