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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向火的她

    隔天的天空很蓝。
    温璿一夜无眠,想着的全是没有再回来的室友。
    后来晚上怎么散场,温璿已经不记得了。依稀有印象的是救护车鸣笛声越来越小、凯哥出来疏散人潮并对意外致歉。
    为什么要道歉?
    温璿想过不只一遍,对着凯哥带着歉意、向旅客哈腰、赔不是的姿态感到不平。
    当晚歷歷在目,是一位陌生的小朋友不顾规矩衝进表演区,eva为了保护他才酿成意外,若当时小孩的家长有管好,根本不该有人受伤。
    睁眼是空无一人的床铺,温璿已经哭到再也掉不出眼泪,她麻木地关上房门。
    海仍然很蓝,浪潮依旧不绝于耳。该说是对意外的不敢置信吗,温璿面对景物有些半麻木地痴呆,脑袋想组织一点结构却零零散散,封闭式的拒绝她闯入回忆。
    她机械性地拿起石头往海面丢,一颗又一颗,扑通扑通的水声好像能代替心跳,替她的生理运行。弯腰想再捡拾,却发现脚边都没石头了,只捞起碎沙子在指缝流逝。
    什么都捞不到的触感像eva昨晚的绝望吗?
    民宿里传来摔东西的声音,直觉告诉她跟昨晚的失火有关。她回到民宿柜檯,看见正是昨晚的家庭,家长牵着孩子的手在柜檯前面大呼小叫,地上是散落的行李和一袋一袋用塑胶袋装着的名產:「不赔钱是不是!不赔钱信不信我告你们啊!我待会就找记者来,让你们这家烂店收一收算了!我儿子都吓成这样了还不打算负责!」
    温璿总以为长大会变成像eva一样的大人,一手拿着咖啡,一手随着步伐摆手,举手投足会是对生活掌握的从容。
    她没想过眼前的大人也是大人。对方向前逼进柜檯的小帮手,手指着他人的鼻心蛮横叫嚣,用看的就不便宜的剪裁衣料随着手臂挥舞而晃动。
    温璿往那孩子一看,对方只有手臂关节处贴上各一条ok蹦,跟eva比起来几乎能说毫发无伤。孩子注意到温璿的视线,往她这边看了一眼,又胆怯地别开目光,手中拉了拉家长,后者怒目瞪了过来:「你觉得很好看吗?」
    她也想像孩子一样,拉了拉手就有人依靠。
    教她勇气的人不在了。
    温璿不敢闹事,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跟她说:「你等我一下,我去找老闆来。」
    这会是文学和影视作品中,所谓长大的磨平稜角吗?她不敢向对方顶撞,左脚接着踏出右脚,敲了敲凯哥宿处的房门。
    门很快就开了,她难得看他眼里满是血丝。即使如此还是给温璿一个虚弱的微笑:「早安,怎么了吗?」
    她模糊斟酌用词,想不到该怎么包装,才不会显露自己对那房房客的恶意,最后选择直言:「昨天那个白痴小孩的家长在大厅闹事。」
    凯哥走在温璿前面,回到大厅就看到缩在柜檯的小帮手,心疼一秒就看向房客,暸解对方的状况。
    其实凯哥心里也积怨,面对不理智的房客没有半点包容,毫无转圜的馀地,踩死底线:「我们没办法接受您的求偿,至于要告、要投诉记者,我们于理、于情问心无愧。」
    温璿难得见凯哥口吻稳重,眼里没有半点能商量,一副能扛下整片天地的模样。沉默在空气回盪,立场对峙不下。
    老闆想着赔钱事小,但面子事大。他想让孩子们知道,做对的事情就不该畏首畏尾。
    中立、不带波澜的口气,家长感觉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没有半点争上风的益处,却鑽不出漏洞。她们恶狠狠地盯着凯哥,双唇抖动却半句话说不上,笑得像邪恶反派,嘴角半斜:「好,你们要这样是不是,那就给我等着瞧!」
    房客扭着头离开,空气在此刻松懈,温璿发现衣服都被她捏的起皱。凯哥先是跟他们道歉,还补充:「温璿你做得很好,谢谢你及时赶来通知我。」
    温璿摇了摇头,说这没什么,但他想的都是:如果自己真成了做得很好的大人,她就该像凯哥一样中立、毫无动摇的面对客人。
    她的手到现在还在抖,算什么做的很好。
    凯哥领着她回到她跟eva同住的住处,一边解释:「我们帮eva东西收一收吧,刚刚她打电话给我,请我把行李整理一下寄过去,就算提早离开了。」
    温璿一直不愿意接受她离开的事实,直到凯哥动作,将墙上的海报收回捲筒、替她将洗浴用的瓶瓶罐罐收集起来。温璿才恍恍惚惚地接受事实。
    「喔对,她请我转告你,你醒来的话就打电话给他,她有话跟你说。」
    温璿抖着声音嗯了一声,替eva整理男生不方便碰的贴身衣物。她抖了抖那件借过自己的衬衫,趁凯哥不注意,凑近鼻腔深呼吸,薄荷和清新的味道擦亮她对eva的记忆,眼框又冒出热意。
    两人花上一点时间将eva的家当整理好,温璿才发现对方东西意外的少,装不满一只24吋的行李箱。
    她的位置像游戏重置,恢復成洁白、乾净,刚进来的模样,整个人存在的证明只剩这只红黑色的行李箱。
    和凯哥一起整理完房间,他说他去办托运行李的是,拉着那只红黑色越走越远,温璿目送对方变成小小的黑点,她用电脑打视讯电话给eva。
    说来可笑,她没有加过eva的联络方式,这种时刻还要透过翻进小帮手群组,点开对方的个人档案,看着加友申请的图标,不禁荒谬地笑出声。
    还好对方设成可接受陌生讯息,电话嘟了三秒鐘被接起来,电话里头的人很快就说话了。
    「温璿吗?」
    光听见她的声音,就令温璿眼眶发酸,鼻腔衝进一股热意。
    「我没事喔,别担心我,目前伤口都清理完了,待会观察一下就能出院了。」电话里头的人怕资讯落差,将自身的状况鉅细靡遗地说明:「昨天应该是吸入太多废烟所以晕过去,烫伤的部分都是二级??就是小伤的意思,之后不要碰水会恢復的很快。」
    「我原本想说再登船一趟回去,但我家人赶过来就是一直碎碎念要我好好静养,所以就——」eva语气迟疑,遗憾的情绪清晰可闻:「等你离岛之后,我们再见面好吗?」
    她没想要自己哭出来,但再意识已经听到对方让自己别哭,语气满满不捨。
    温璿红着眼睛说好,要eva好好休息,心底盘算着或许提早结束换宿去找她也行得通。
    也许是心有灵犀,对方竟想到一样的事:「如果、如果你现在有一丝一毫为了我而提前回来,我想希望你别这么做。岛上很美,你还有几个礼拜,我想要你在那边快乐的玩,就当作是替我过没过完的夏天。」
    「你要玩得比我快乐。」eva是真的很想跟温璿在沙滩上相拥,所以她更不希望她被自己迁就:「带着你的小捲多拍些照,多剪一些影片让我以后跟你一起看。」
    温璿哭得滴滴答答,看着底下的灰砖被眼泪晕黑。
    「昨天我买了一束花,原本要在表演完给你,看来得再等一会了??」eva接续说着花目前放在哪里,要温璿好好照顾,等下次见面会再补给她,一起完成曾规划的待办:「这次我不会再食言了,我保证。」
    她去找了eva藏在舞台预备区的花束。
    一大束深浅不一的红色桔梗和满天星,静静地靠在墙角等人来收。
    温璿弯腰将eva的心意捧在手中,带回大厅,找来花瓶将它安置里头。花香在空气中弥漫,激发她内心的柔软。想起掛电话前eva的话,和那些共同度过的时光,她对自己能否做到答应eva的感到怀疑。
    昨晚的表演痕跡还留在原地,包括音响、场地,和当时eva为了救人而乱丢的短棍。她模仿之前在eva身边看过的收拾方式,将量杯里所剩的油倒回铁罐内、油针復位、湿布挤乾水摊平在地板照晒。跟仓库借来了长柄刷,卖力地刷着场地。
    她曾经问过eva为什么要做这些,明明地板也没多脏,当时eva手边的动作没停:「其实跳舞过程道具会喷油在地板上,所以即使看不到,但事后清洁还是满重要的。」
    「而且好的场地很难借,跳火舞的圈子又很小,我还是希望给任何人留下好的印象吧?自己做好,才会让圈子越来越好。」
    她将清水泼到地板,呼地一口气总算完成打扫。她来来回回地走了几趟,将火舞道具也运回大厅,问凯哥把eva的行李收到哪里,并将它们集合起来。
    送走了行李托运,温璿还来不及喘一口气,看到门口几个拿着麦克风、打扮精緻的记者前来,眼里满是见猎心喜、抢先头条的蓄势待发:「不好意思!我们是电视台,想请问贵民宿昨日发生火灾、造成多名住客受伤,目前有什么看法呢?」
    温璿愣住了。
    下一秒,她感觉有隻大手将她推到后面,再看已是凯哥站在闪光灯前,背光的宽厚身影被照的一闪一闪地。
    她看见刚才来大闹的房客躲在记者群后面看好戏。温璿不自觉地捏紧拳头,怒气直升却无计可施。
    大厅一下变得拥挤,场地本来就有一些人在享用早点、办退房,如今多塞了几支单眼巨砲和脚架,一下子就吸引其他房客和小帮手聚集查看情况。
    记者群听凯哥的回答跟爆料者不一,更不像是能抓人眼球的浮夸内容,很快将目标转移至其他人,邀请小帮手和来来去去的住客受访。
    即使凯哥后续大喊不方便接受採访,不要干扰其他住客,但记者群仍然我行我素,急着将自己所看到、所听到的资讯记录下来,过上好半会儿,人声和快门声才渐渐消停。
    随着记者群的离开,恶劣住客走在队伍末端,踏出大门前不忘落下狠话,一抹邪笑掛在嘴边恶狠狠地满是算计:「我一定会让你们倒店倒得明明白白。」
    收到消息已是晚上。
    对于恶房客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温璿感到很在意。当时看那副阵仗和架势,她猜一定会有新闻播报,紧紧盯着电视台转播。
    她玩过短影音行销的,即使才略懂皮毛,也知道报导出来之后将会大大影响民宿的信誉,其二是表演艺术这圈子给人的观感,再者打工换宿这行为给人的印象也都会被影响。
    她不希望民宿生意才刚好起来,就要面临风险,更担心火舞被民眾贴下负面观感,手里疯狂按着遥控器切换频道。
    刷到了。
    上头写着「出游酿意外!民宿大火酿成两伤!民眾忧心惶惶!」
    看第一眼,温璿就觉得对我方不利,仔细听更觉得内容极为偏颇,说离岛有舞者表演火舞时不慎防,让小孩遭受祝融之灾。受访的家长掬着眼泪,控诉民宿不诚恳、不打算赔偿,未来打算走民、刑事诉讼。
    温璿久违地感到很生气,全身无可控制地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