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节

作品:《逆向旅行

    他摸了摸腰上的枪套,跳下了车。以前在通天塔,他确实学过怎么用枪,但学得不深,通天塔上的人主要还是想训练他使用精神体战斗的能力。
    管委会的人竟然不打算保护章晓。高穹被这个事实震惊了。他接触的这类政府机关的人很少,应长河和付沧海算,秦双双也算,但这几个人因为职务不同,高穹从没觉得他们有什么深不可测的心机。他从车后走出,看到章晓和老郭还在争执。
    章晓不知道枪的事情,他也不知道。如果方才秦夜时没有及时制止章晓,老郭也许已经开枪了。引出警铃协会成员的目的已经达成,而且也擒住了几个人,管委会保住了陈氏仪,也保住了管理员。章晓如果乖乖的,不要乱来,那自然没问题,如果他不行——高穹心想,如果不行,管委会还可以去找周影。他们是有预备方案的,章晓不是唯一选择。
    他一步步走近,章晓看到了他,开口呼唤。
    高穹站定了。他听到了医务车发动机轰响的声音。而在不远处,老郭按着章晓的肩膀,枪口靠近章晓的太阳穴。一头缩着脖子的条纹鬣狗正冲着章晓的麂子呜呜低吼,露出尖牙。麂子圆溜溜的眼睛盯着鬣狗,章晓从没见过这个精神体,他大汗淋漓,内心满是恐惧。
    但这种恐惧与以往大不相同。对原一苇的担忧压过了一切,令他不至于在这里就倒下。
    老郭突然发现了章晓手腕上戴着的陈氏仪。他没见过陈氏仪,只是低头打量了一眼,看到表盘上的墨黑色数字显示的正是今天的时间。
    低头的时候,他手中的枪口终于抵在了章晓的皮肤上。
    不加掩饰的杀意汹涌而出。高穹只觉得冰冷的海风在脑中疯狂卷起,所有的冰层都碎裂了,纷纷扎入苍白的大地。
    章晓的身体有些发僵。“高穹?”他不知道医务车里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高穹从医务车下来之后就显得杀气重重,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原一苇不行了,“原一苇怎么了!”
    章晓的心跳得激烈,对陌生哨兵精神体的畏惧竟然完全消失,满心都是另一种更强烈的恐慌。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老郭推开,拔足往医务车那边奔去。
    老郭在被推开的瞬间朝章晓的背部举起了枪。
    而同时,一头灰白色的巨狼从高穹身上腾跃而起。
    它威风凛凛,势不可挡,像一道来势汹汹的海浪,于瞬息间越过十余米距离,冲撞入老郭的身体!
    老郭的手一松,惨叫一声,那枪的朝向立刻歪了。一颗子弹伴着破空的呼啸声,直射入天际。
    高穹一把将章晓抓入自己怀里,在他耳边说:“暂时没事。你快上车,让秦夜时立刻赶往医院。”
    章晓点点头,从他怀里脱离,他的麂子先他一步往前去了。
    恐狼穿过了老郭的身体,但没有伤害他,只是让他暂时失去移动的力气而已。
    现场的所有人都没有见过恐狼。他们大为警惕,正打算驱使自己的精神体保护自己或者攻击高穹的时候,却发现原本停留在身边的小兽全都不见了。
    “出不来……”有哨兵捶着自己的胸口,“靠?!”
    高穹完全无意与这些人为敌。他弯腰在老郭怀里找了片刻,找出了老郭的通讯器,信号是正常的,可以拨打电话。
    老郭蜷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他的条纹鬣狗像是被彻底吓傻了,瑟瑟发抖地缩在他精神世界的一角,将身体蜷成一团,尾巴紧紧夹在双腿之间,连头也不敢抬。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哨兵,无论与之对峙的是什么敌人,他都有信心能从对方手里挣得一些转圜的时间——但面前这个危机办的哨兵远远超出了老郭的认知。
    他认不出对方这头狼是什么品种,更没体验过此时流窜全身的僵硬与麻木。
    神经没有受损,肌肉和骨骼也没有受伤,老郭的意识有一部分是完全清醒的:他知道自己是被吓坏了,跟他的鬣狗一样。
    那头灰白色的巨狼,像是带着遥远而古老的某种力量,穿越了时间与空间,直接将他的灵魂压进了风雪累累的莽荒。
    与生俱来的畏惧暂时压过了他的意识,他被不可说、不可译的本能压倒了。弱者会在强者面前伏首,这是动物的本能,是自然的规律。
    “我无意伤你,对不起。”高穹低声说,“我们把人送到医院之后,一定会回来的。那个人只有章晓能救。你不要乱说话,也不要跟管委会报告。所有的陈氏仪都在章晓身上,你如果报告了,它们就永远回不来了。”
    老郭睁大了眼睛,牙关咬得嘎嘎响:这人居然还在威胁自己!
    高穹说完了话,起身拿着通讯器打算离开,但管委会其余的人围了上来。车队中大部分的人员都已经去追赶警铃协会的人了,剩下的虽然不多,但危机办和管委会的人都还有几个。士兵们守着车队前后,危机办的人认识秦夜时和原一苇,知道这是为原一苇争取救治机会,因此没人动弹,而不让高穹离开的全都是管委会的人。高穹又弯了腰,跟老郭说:“让我们走,我们会回来的。你这样耽搁下去,如果原一苇出了事,我可能会变得很可怕。”
    老郭哑声喊道:“各单位,原地待命!让他们走!”
    高穹跟他道谢,转身跑向医务车。医务车正好开始驶离,他跃上了副驾驶座,和秦夜时坐在一起。
    章晓在后面,和原一苇呆在一起。高穹现在冷静多了,章晓那只麂子的温和力量环绕在他身边,让他烦躁和不安的心一点点静了下来。
    二级公路上没人,秦夜时抄近路直奔医院,把车子开得几乎要飞起来。
    高穹拨打了应长河的电话。
    “主任,不好意思,我又闯祸了。”他深吸一口气,换了种严肃又有点儿可怜巴巴的语气。
    骂了高穹一通之后,应长河立刻挂了电话去找周沙。找到周沙的时候,他看到周沙正站在红楼外头的院子里,看着自己的手机发呆。
    “周沙,跟我去一趟医院。”应长河披上了外套,拿着钥匙匆匆走向自己的车,“一苇受伤了。”
    周沙没吭声,直接跟着他上了车。
    车子连续过了两条街,应长河才察觉周沙有些不对劲:她一直没说话。
    “怎么了?”应长河问她,“吓坏啦?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就受了点儿伤。”
    “他不接电话。”周沙突然说,“高穹和章晓也没接。”
    “他们出任务,不能带自己的通讯工具。”应长河说,“刚刚还是用管委会老郭的手机联系我的。老郭那可是蒋维的亲信……高穹好像把人揍了一顿,说是现在躺在地上,不能动了。你说,你说他怎么那么烦呢?去哪儿都不让我省心……总之你别担心,我先送你过医院去看看。”
    周沙坐在副驾驶座上,右手虚虚地握拳,无意识地咬着食指的指甲。
    在古怪的沉默之中,她一直望着窗外,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
    在路口等绿灯时,周沙终于转头看着应长河。
    “应叔叔,我跟原一苇的伴侣申请已经通过了。”她突然说了一句没前没后的话。
    应长河点点头:“是通过了。你俩结婚证不都领了吗?”
    “我是他的哨兵,我可以救他。医院和单位应该为我们提供场地和支持,对吧?伴侣守则上有这个说明,但我有些记不清了。”周沙说,“而且我没学过怎么修复和维护精神体,你……你懂吗?或者谁比较懂?秦双双?”
    应长河的心脏突地一跳:“沙沙,你说什么?”
    周沙的眼神死死锁定在应长河身上,目光热切又焦虑,情绪并不正常。
    “我和一苇……我们两个之间产生过映刻效应……可能是因为这个,可能不是,我不清楚。”周沙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冷静下来,“他的精神体没了,我有感觉,我知道。”
    应长河吓了一跳,声音都变了:“周沙,你别急,情况还不明朗。”
    周沙像是在安抚应长河:“没事的,没关系,我有办法的。我是他的哨兵,我可以救他……我不担心,不担心……这是我的错,我应该跟他一起行动的,我本来就是他的哨兵,不能分开……我们俩不能分开的。”
    应长河知道她说的是哨兵和向导在成为伴侣之后的责任与义务:当哨兵遭遇不测,向导在有必要的时候,要牺牲自己精神体来挽回自己伴侣的生命。
    这是没有任何道理的责任与义务,是在战争年代时候规定出来的。伴侣守则里的所有条例都没有改动,但除了要上战场的哨兵和向导,已经没有人会再提起这一条了。但这个救助方式的成功具有极大的不确定性,不是所有的向导都愿意牺牲自己,而即便愿意,也不是所有向导都能救回自己的伴侣。
    周沙反复说着“不担心”和“没关系”,仿佛这两句话是她的救命稻草。但她显然想不起怎么救助自己的向导,因为过分紧张,忍不住抓住自己的头发:“有个流程的,我记得一苇讲过。但我记不住……我们以前肯定学过的,在学校里……你有秦双双联系方式吗?我问问她,她肯定懂的。”
    应长河知道周沙没有学过与这个相关的知识,因为她本来就是做不到的:即便她在这片刻间决定以自己死的方式让原一苇活,她也无力去实现这个救助方法。
    他不忍提醒,但不得不提醒。
    “沙沙,你不行。”应长河低声说,“只有向导可以这样救自己的哨兵。你是哨兵,你不行。”
    周沙愣了片刻,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叹息:“为什么?”
    绿灯亮了,应长河立刻踩下油门,几乎紧贴着前车的车屁股驶出。
    “没道理的……”周沙顿了一会儿,又急急地说话,“不可能,你骗我,一定有办法的。为什么哨兵不可以……哨兵也行的,你把秦双双手机号给我,你不知道,你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她肯定……”
    应长河心里一阵阵地发疼,想起当年陈麒出事的时候,也是他带着周沙去医院的。当时周沙也这样坐在他身边,被他“你爸爸受伤了”的谎言暂时唬住了,有些忐忑,但尚算平静。
    周沙甚至决定放弃孩子,也放弃自己,应长河知道,在察觉原一苇的精神体消失的时候,她必定立刻就作出了决定。即便没有伴侣申请许可的那张纸,他们也依然会为彼此毫不犹豫地交付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包括生命。
    应长河将车子开得飞快,他想告诉周沙章晓正在那边,也许事情还有转机,但又怕给了周沙虚假的希望,令她面对无法更改的事实时更难接受。
    “别乱了阵脚,坚强点儿,沙沙。”他最后低声劝道,“一苇在等你。”
    周沙一直绷紧浑身的力气死死撑着,在应长河这句话里却突然浑身泄了力似的,崩溃地哭了出来。
    第93章 转移(8)(捉虫)
    抵达医院之后, 秦夜时也立刻联系了秦双双, 跟她详细说了发生的事情。
    听到原一苇出事,秦双双吓坏了, 话都说不利索:“人还在吗?人还好吧?”
    蒋乐洋当时正跟她在商量事情, 眼看着秦双双的脸色变白, 整个人都摇晃起来。秦双双挂了电话之后他问清楚了事情始末,便低声询问:“需要我帮忙吗?”
    “需要。”秦双双让自己冷静下来, 立刻对蒋乐洋说, “章晓是带着所有的陈氏仪一起走的。管委会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但肯定瞒不下来。这是突发情况, 是特例, 你帮帮我们, 帮帮章晓。”
    蒋乐洋点了点头:“我们先去医院了解下情况?”
    秦双双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我不能去,管委会如果要找人问责,肯定要找我。原一苇和我弟弟在医院, 但现场还有别的危机办的人。我现在过车队那边去, 蒋顾问, 你去医院看看吧。”
    原一苇的身上并没有内外伤,只是由于精神体严重受损,脑细胞活性下降,陷入了深度昏迷之中。章晓和他一起进入了手术室,高穹跟秦夜时没能获批,两人都在外面等着。
    医生护士也不知道怎么处置原一苇才好。二六七医院接收过不少精神体受损的哨兵和向导, 几乎都是以死告终,没有人能活得下来。
    章晓让他们都离开,且关了手术室的监控,随后一个人站在床边。
    原一苇闭目躺着,神情十分平静。他像是睡得很沉,沉在一个好的梦里,一时还舍不得醒过来。
    章晓握着他的手,拼命回忆当时在杜奇伟病房中发生的一切。
    他的精神体力量在这个空间中,温和软绵地逸散出来,毫无侵略性,像春天密林之中最轻最软的那阵风。
    叶麂落到地上,伸了伸脖子,温柔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的主人。
    “救救他。”章晓低声说,“怎么做,你知道吗?”
    叶麂没有应声,只是提起前蹄,跃上了手术床。它乖顺地伏趴在原一苇的胸前,亲昵依偎,小小的角和耳朵随着脑袋的摆动而轻轻摇晃。
    章晓心里没有别的任何念头,只想着要把原一苇救回来。原一苇身上有精神体的气息,但章晓没看到他的蜘蛛。
    当日在杜奇伟的病房里,他见过杜奇伟的歌鹰。歌鹰受损了,只能勉强凝成一个小小的形状,但至少还是看得到的。
    “怎么办?”章晓小声问,“你有办法吗?”
    叶麂点了点头,垂下脑袋,把额头贴着原一苇的下巴。
    它的四蹄融化了,消失了,散成轻薄的雾气,逐渐渗入原一苇的身体里,仿佛这只叶麂是从原一苇的身上长出来的一样。
    章晓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震动,自己仿佛坠入了一个陌生的空间里。
    这是原一苇的精神世界,一个小镇子。
    只是此时天地昏沉,四处都是废墟,树木的枝叶落光了,枝杈张牙舞爪地指向天空,像怪物的手爪。
    “原哥……原哥!”章晓只深入过高穹的精神世界,但他学过这些知识,他知道在此地的深处,必定有一个原一苇。那是精神体的核心,他会和他的蜘蛛呆在一起。
    章晓在满是坑洞的路面上奔跑起来:“原一苇!!!”
    但他没有跑很久,路就断了。前方是黑沉沉的一片深渊,连接天地,没有分界。他转身往回跑,随即很快发现,路面正在逐渐地缩小,他能看到前后的尽头。
    这个世界正在逐渐崩塌,地面隆隆震响。章晓慌了起来,连忙去寻找他的叶麂。
    叶麂刚从路边的枯败草丛里找到一个蜘蛛窝,抬头邀功似的看着章晓。
    “很棒。”章晓连忙夸它,“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