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节
作品:《画堂春深》 所谓傩舞,是从长安城九岁以上,十二岁以下的男童们中选出一位童子由他戴上外表狰狞无比的假面面具,穿上红衣黑裤,和着鼓点而跳。
这算是皇宫里的辟邪驱魔法事待法事举行的时候按例,皇帝要饮椒柏酒。椒柏酒分之为椒酒和柏酒在百姓家里在正月初一日的时候全家齐饮由幼至长是祈求上天保佑孩子们皆能身体健康,长辈们绵延福寿的。
皇帝为天下之尊所以比天下人都要早饮一日。
殿前少年口中嗬嗬有声,鼓点愈急一把桃木剑在手中舞的愈疾殿外的文武大臣们皆多饮了两杯,如此寒夜,便踏着鼓点而合,兴致勃勃瞧那少年舞剑,并不时有人起身,为皇帝敬献即兴而赋的应景诗文。
颇奇怪的,李代瑁今天并没有参加祭庙,皇帝的叔父辈中,唯有李代寿一人出来随祀,剩下的便全是小辈了。
荣亲王府的差事,李代瑁全卸到了李少源肩上,如此重要的日子,跑到平凉观去修仙问道去了。
小皇帝接过太常寺卿敬献的椒酒和柏酒,将坐在两侧的宗亲们整个儿巡了一圈,指着御案上的柏酒道:“椒酒使人体康,这一杯朕吃了就好。柏酒使人长寿,将这一碗柏酒分成两份,一份给三叔,另一份给朕的好二哥明德,朕的天下,全由明德一肩扛着,仅以此酒,朕要敬二哥和三哥此番的漠北之行。”
李少源即刻举杯,一饮而尽,转身,便去欣赏殿外的傩戏了。
李少陵召季明德至近前,命他当年饮尽柏酒,便借自己吃了酒心热,要起来走一走。
如今的齐国公,禁军侍卫长并甘凉都护府大都督尹玉钊见小皇帝带着季明德的手就要上楼梯,还想跟来。
李少陵止步,回头斥道:“侍卫长,朕和朕的二哥上楼说两句话,又何须你跟着。”
尹玉钊再前一步:“皇上,臣是御前带刀侍卫,只负责皇上的安全,恕臣不能奉旨。”
小皇帝也怒了:“再敢多言,朕就撤了你的职。”
这下,尹玉钊不敢往前了。
武德殿总共三层,三层上四面通阔的围廊比武德门还高着一丈。
楼下热闹喧天,楼顶却唯有小皇帝和季明德二人。王朝基守在二楼的楼梯口上,确保没有人能上得来,闹中取静,这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小皇帝两手袖在银狐轻裘披风之中,环顾四周灯火,淡淡道:“二叔自从顾氏去后,便愈发向道,连初夕祭太庙,如此郑重的事情,都交给三哥去做,可见荣亲王的担子,只怕他往后是要渐渐卸给三哥了。
二哥虽是外出,但在外统兵,总辖几座都护府,有没有想过,往后三哥承袭王位,您依旧是在他之下?”
季明德随帝而出,并未多添衣,除了蟒袍之外,外面只罩着件本黑色羽纱面鹤氅。
李少陵瘦弱,只有宝如的身高,季明德却是八尺男儿,临风而站,鹤氅飘飘,灯火中身影如柏,笑的分外温和:“在外臣为首,是为用兵。兵权必须集于一人,无左右制肘,军令才有由上至下,迅速而又准确的下达,不受牵制与干扰。
但在朝不同。少源虽小,却是嫡,而臣是庶,父为王时,臣尊父,少源为王,臣自然尊少源,这是天经地义。”
这话说的无比恳切,再兼半年多来,李少陵一再试探,渐渐觉得自己这个二哥沉稳可靠,尊卑有别,人也老实,轻轻叹了一息,便吐起真心话来:“朕总觉得,自上回宫变一事之后,二叔便有取而代之的野心,但非是他,他想让少源取代朕,这怕是他迟迟不肯放权最主要的缘故,朕怕自己还不及亲政,就要叫二叔谋害而死,二哥,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季明德对待小皇帝,一直以来,都是对待宝如的耐心:“您多虑了,王爷一颗忠心,十年如一日,如果真想篡位自立,又怎会等到今日。”
十年如一日坚守朝纲的李代瑁,曾经被世人讥讽过,耻笑过,指指点点跟着轿子戳脊梁骨过。但如今风向变了,大魏朝上下,便敢往老爹坟头撒尿的泼皮无赖,也不敢骂荣亲王一句不好。
谁要敢笑话荣亲王戴过绿头巾,立刻便有几十个拳头揍在他身上。
李少陵有苦难言,叹道:“是朕多想了,今夜除夕,朕单设了一桌家宴,与二哥同饮两杯,二哥切不可推辞。”
唯有一个王朝基跟着,自后面下了楼梯,就在武德殿的阁楼上。
檀木雕框,云母贴成四季如意的屏风闪着淡淡的冷光,龙涎细细,宝蓝色云龙捧寿纹的锦面蒲团,黑漆嵌螺细的小几上不过摆着几样家常菜。
殿外的傩戏停了,太监出宣,群臣入后宫,给在两仪殿中等待的白太后去拜寿了。
阁楼上顿时清寂,唯有一琴师,隐于帷幔之后,奏着一首《潇湘水云》,听够了方才宣闹哄天的傩戏之乐,此时一尾古琴,弹奏间仿佛有烟雨,锁笼千万里,一叶扁舟,前不见山后不见水,却又悠然自得,果真能叫人收摄人心。
俩人对坐着吃酒,唯有王朝基斟酒。
“二哥觉得此曲如何?”
季明德道:“恰合此刻吾之心境。以臣之意,若能与你二嫂辞去纷扰,归耕田园,再好不过。”
真想做闲云野鹤就对了,否则赶走李代瑁,再来个季明德,他依旧要仰人鼻息。李少陵亲自斟酒:“按理来说,朕已及冠,朝中要事,就该由朕亲自来处理。但二叔这些日子积极为三哥铺路,连除夕的祭天,都让少源代他,这显而易见,他是想让少源取朕而代之。”
李代瑁那个人,死心眼儿,认准了谁就是谁。
曾经认准李少陵的时候,专心辅佐,不会听任何人一言一语之劝。如今弃李少陵,就坚决阻拦他亲政,无论任何臣工来劝,没得商量。
见季明德眼观鼻,鼻观心,嵬然不动听着琴声,李少陵再抛一句:“二哥须知,当初少源和朕的宝如姐姐可是订过亲的,您徜若忠诚于他……唐太宗杀兄夺嫂,您是秦州解元,史书应该读过的。”
季明德适时递了一句:“无论他人如何想,臣誓死追随的,唯有陛下一人。”
李少陵觉得还不够,他不止想听季明德表忠心,还想让季明德亲口许诺,至少逼李代瑁退位,还权给自己。
正想再多说两句,季明德温温一笑:“这位琴师弹的颇有趣味,为何帷帐深垂,要躲于幕后呢,何不出来,同饮一杯?”他是想以此岔开话题。
王朝基随即掀开帷幔,扶桑进贡来的山水屏,远山,草舍,寒枝,烛火将山顶的薄雪映成了略诡异的淡蓝色。
屏风前端坐一人,怀抱古琴,青灰色布衣,怀中抱琴,容色晶莹如玉,如新月生晕,花堆玉树,忽而抬眸,恰迎上季明德颇有几分赞赏的眼神。
季明德一下又一下的鼓着掌:“不期白姑娘相貌生的美,竟还有如此高超的琴技。”说着,他起身,捧酒至白明玉身畔,缓缓弯腰,将那斟酒递给了她。
阁楼上的家什皆矮,便皇帝,也是席地,坐在蒲团上。弯着腰的季明德,看起来仍旧高大到突兀。
白明玉双手按琴,其音顿止。伸手接过酒,她扬面,略含着些羞涩:“不想明德也懂琴。”
羽纱质的鹤氅在烛火光影下泛着酒红色的淡光,他双眸暗沉,笑容温和,叫白明玉全然无法想象,如此斯文儒雅,满身书生气质的人,在战场上会是什么样子。会如何统率三军,奋勇杀敌。
心略乱,酒洒衣裳。
李少陵和王朝基不知何时退了。
阁楼上只剩两个人,季明德和白明玉。
季明德依旧着着,白明玉本是坐着,忽而推了琴便跪:“明德,明义的事情,我对不起你,但你要相信,我当初真不是故意要把他说出去的。”
“直接说事情。”季明德冷冷说道。
白明玉依旧跪着,仰起脖子,肩膀巨颤:“我听太后娘娘说,宰相顾略和和门下省尚书令陈宸等人齐齐抱团,要在初八开朝之日弹骇你思。
他们要把你这些年做匪,私通土蕃的事情全捅出来,逼你辞去如今的职位,而荣亲王压根没有替你说话,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据季明德所知,弹奏他的事儿,是尹玉钊窜掇人干的,而非李代瑁。白明玉这是准备要离间他们父子。
季明德轻嘘了口气,由衷一笑:“所以,我得谢谢你提前告知我?”
白明玉两手抱着季明德的腿,脸缓缓贴在他宝蓝色的袍面上,不信自己这么久一心一意的帮助他,他会对自己没有丝毫的怜惜之情。
皇权是什么。那怕皇位上坐着个傻子,你明知自己比他强百倍千倍,但几千年的世袭文化一步步累积下来,枷锁,是一代复一代的统治者套在被奴役的百姓们身上的。
就像他的宝如,明知她心里有千般的小别扭,可相处的快乐,就在于一点点扭转她的小心肝儿,看她欢喜,投她所好。
一个土匪,垂涎皇位,捏死皇帝就坐上去吗,当然不可以。这辈子他不要国破山河碎,他要理直气壮,在群臣心甘情愿臣服的簇拥下坐上去。
至于白明玉,在害死季明义之后,今天给他透点风声,明天通点消息,就妄图把他拉拢过去,也是可笑至极。
“男女授受不清,白姑娘这个样子,是想……”季明德略动了动腿,挣不开。
白明玉依旧费力的扬着脖子:“我不求做你的妻室,我也跟你一般怜惜宝如妹妹,只求你看在明义的面上,站到太后身边,站到少陵身边,好吗?”
为了能拉拢季明德,白太后这是连面子和尊严都不要,也明知若是明面上赐妾,李代瑁会直接摔了折子,所以让白明玉无名无份跟着他了。
季明德忽而一甩腿,力道略有些大,将白明玉在金砖光滑的地上摔了老远。
白明玉撕心裂肺一声哭,趴在地上不停的抽噎着。
“大都督为何要这般待白姑娘呢?”王朝基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躬着腰道:“奴婢觉得,大都督也该体谅体谅皇上的苦心,您和白姑娘配成双,皇上才好相信您的诚意呀?”
所以,便季明德一再表态,小皇帝依旧在试探他的忠诚。
季明德皮笑肉不笑,还必须得维持自己那点廉价的忠诚:“王公公,若是别的女子也罢,白姑娘是真不行。”
“为何。”
“你可曾听过一个谚语?”季明德道:“爹矬矬一个,娘矬矬一窝,季某是为了子孙后代着想。”
如此粗鄙的骂一个女子,大概也就季明德能做得出来,越过王朝基大惊失色的脸,季明德转身离去。
第223章 沤心沥血
大年三十的夜老太妃摔坏了屁股两个媳妇一个小姑仨人在盛禧堂整整忙活了一整日连年夜饭都没有聚在一处吃。
直到尹玉卿和悠容两个把宝如推出盛禧堂她回到海棠馆一桌子的山珍海味和杨氏两个相对,才开始吃年夜饭。
宝如瞧着杨氏闷闷不乐,夹了一筷子虾仁给她问道:“年三十儿的,娘是因为明德不回家吃饭才不高兴的,还是因为老太妃摔伤了闹的您不开心?”
“就她?”杨氏一听老太妃就炸毛:“人常言多子多福不是没道理的。前些日子那个卓玛咱们就不说了。今儿悄悄背着人放炮我一眼就能瞧出来她是故意的。
她一辈子许是过的太顺遂,都不知道金娃娃银娃娃不如一个肉娃娃的道理啥最稀罕金山银山不如家里有几个光屁股小子的稀罕。”
宝如噗嗤一笑:“好了咱就当善恶报应,她都躺床上了您就别说了。隔墙有耳呢。”
杨氏自到王府之后,皮肤白细了许多今日还涂脂抹粉一番不到四十的妇人,秦州女子的底子放在那儿,清清瘦瘦,其实很能看得过眼。
这非是她的家,大年三十儿的,杨氏不好在别人家掉眼泪,闷闷道:“娘不过是想明德他爹了,你们年青人不懂,于我们这些未亡人来说,愈到年节下,就愈是伤怀。”
婆婆每天气势汹汹,偶尔伤感一回,宝如打幼儿会哄老娘欢心的,一会儿挟筷子鱼,一会儿又挟筷子豆腐,软声绵绵的安慰着:“这不还有我和明德?眼看还有宝宝呢,难道我们都不能叫您高兴起来……”
季明德直愣愣冲了进来,脸色倒还平常,唯两颊泛着些异常的红,两只眼睛格外明亮,进门见宝如和杨氏才在用饭,在门上停了停,转身进了隔间。
杨氏听见隔间立刻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放了筷楮道:“隔间都不曾备着热水,大冬月的,这孩子又用生水洗澡啦。”
冷水洒在儿子身上,杨氏心疼儿子,紧赶慢赶推门进去:“明德,要不要我帮你打热水来?”
“出去!”季明德粗声喝道。
季明德对她从未出过粗声,如此一声吼,杨氏的老脸挂不住,撇着嘴便跑了。
宝如一听也生气了,拍了筷子命秋瞳来收拾桌子,进了卧室,本是欲等季明德出来再发作的,半天等不到季明德出来,便去推隔间的门,一推推不开,唤道:“明德。”
屋子里除了隐隐的水声,再无别的声音。宝如再搡一把,搡不开,隔着门道:“好歹也是养大你的娘,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要吼她?”
清冽冽的水响,隔间的门是向里拉的,忽而一把被拉开,宝如几乎是跌了进去。
季明德只着一条亵裤,混身水珠往下流着,就站在门边喘气。
见宝如跌进来,他转手一压,又关上了门。
她穿着白玉兰色浅蓝裹边儿的薄棉袄儿,同色的素面裤子,一双无跟壮着貂绒的软鞋,胸脯鼓鼓,小腹格外的高,快要顶到胃了。她也总说吃点儿饭就顶的胃里难受,孩子也时时踹着肋骨发疼。
温热热的,父亲的手,于孩子来说,应当属于最温和的触摸吧。
这隔间里没有生炭盆子也没有架熏笼,略有些冷。宝如略觉得有些暖意,大年三十儿的,家家都是阖家欢乐,她与杨氏一般,心中弥漫出一股子悲伤来,就这厮,虽没杀人,可也给了同罗绮砒霜。
一个妇人的死,不在一人过失,季明德虽不是凶手,可也往地狱的门上推了她一脚。
余飞的叙述从一开始基实就是失真的。同罗绮还有两个婆子伺候了,又怎么会给余飞和坎儿洗裤子,箅头发。
但即便季明德不是直接凶手,也没有侵犯过同罗绮,可她心里那个结一时半会又怎么能消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