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节

作品:《撷香

    石长青直挺挺地跪倒在地,“微臣请皇上彻查此事。若只因一个记号便断定信件并非出自程阁老之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焉知这不是程阁老有意为之,留待这种时候反咬微臣一口。不论如何,字迹做不得假。”
    “说的有道理。”皇帝颔首,“朕是该彻查此事。”心里却想,大过年的自寻死路,怎么想的呢?——程清远谨小慎微到了这种地步,怎么可能没有更狠的后招。比起程清远,石长青到底是太嫩了些。
    想一想,他问石长青:“这封信是六年前的,为何到今日才呈上来?”
    石长青道:“臣一直想让程阁老自己认罪,如此应该能得到从轻的发落,不至于连累整个家族。”
    “没看出,你竟有着菩萨心肠。”皇帝眉眼间有了淡淡的笑意,“眼下觉着是如何都不能说服程先生?”
    “是。”石长青道,“初四下午,臣曾到访程府,程阁老却避而不见,命程询替他出面应承,对微臣百般羞辱,微臣……”
    “好了。”皇帝不耐烦地摆一摆手,“等你这一状告赢了,再诟病程家也不迟。”程家对人百般羞辱?那种自毁门风的事情,不论程家哪个都做不出。
    沉了片刻,皇帝对柳阁老说道:“这件事,先生清楚原委,便辛苦一番,去找蔚滨一趟,与他一同前去程府,询问一番。程先生正在病中,你们要拿捏好分寸。他手里若有能证明清白的证据,便拿回来让朕瞧瞧,不需让他进宫回话。他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你们便让他进宫回话。”
    柳阁老恭声称是。
    皇帝现出疲惫之色,起身走进内殿。
    .
    这晚,唐栩带着修衡来到程府。
    程询一看到修衡就讶然失笑,小家伙竟是气呼呼的样子,给他行礼时都没一丝笑意。“怎么了?”他俯身和声问着。
    修衡嘟了嘟嘴,“路上有好多人放烟花爆竹,我想看一会儿都不行。”说完,扬着脸,歪着小脑瓜,斜了父亲一眼。
    唐栩斜睇儿子一眼,“你坐的是唐府的马车,停在半路的话,像什么样子?外人看着,岂不是要觉着我们家穷得叮当响了,买不起烟花爆竹,要跑到街头看热闹。”
    修衡撇了撇嘴,对程询张开小胳膊,“叔父抱。”
    程询笑着把他抱起来,转身落座。
    修衡这才不服气地看着父亲,“我们家本来就很穷了呀。吃年夜饭的时候,都没放烟花爆竹。”
    朝堂中的腥风血雨,唐栩真的不知道怎么跟儿子说起,没法子让儿子明白,唐府只是随大流低调的过年,因而只是道:“你二弟听不得喧闹声,不是早就跟你说了?”
    修衡简直气愤起来,“偏心。什么都顾着二弟。”
    唐栩瞪了他一眼,“你像你二弟这么大的时候,我跟你娘对你也是百依百顺。”
    “才怪。”修衡也瞪着父亲,“我小时候不哭不闹,什么都不怕——家里的人都这么说,还说,我最喜欢看烟花。我可是问过好多人的。”
    四虚岁的人,跟人大言不惭地说他小时候,唐栩心里在笑,面上却冷了脸,“闭嘴。你是哥哥,就应该迁就二弟。”
    修衡又气又委屈,拧过小身子,站起身来,小胳膊紧紧地搂住程询的脖子,“叔父,我可不可以住在你们家里?我想跟爹爹分家。”
    唐栩看着儿子穿着鞋的小脚丫踩在程询膝上,鞋底的尘土蹭到锦袍上,拧了眉,刚要出声训斥,程询已对他摆了摆手。
    “混小子,真要跟你爹分家?”程询语带笑意地问怀里的小家伙。
    “嗯!”修衡用力点头,小声说,“太气人了,总欺负我。初四那天,我就要来,爹爹有事,娘亲有客人——都不搭理我呢。说过要陪着我,就是这样啊?真好意思呀。”
    听起来,这小子这个年过得真是挺憋屈。程询忍着笑,道,“何时来都一样,我们又不会忘了你,都给你准备好了大红包。”
    “不要大红包。”修衡和他拉开一段距离,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叔父,我想看烟花爆竹。”
    程询就望向唐栩,“你怎么也不跟他解释清楚?”
    “从何说起啊。”唐栩无奈地笑了笑,“你瞧他这个德行,我说什么,估摸着他都听不进去。”
    修衡则问:“叔父,怎么啦?”
    程询就说:“今年在京城的官员,过年的时候,大多数都不燃放烟花爆竹。”
    “为什么呀?”修衡问道,“皇上不准吗?”皇上管着所有的官员,这一点,他是知道的。
    “不是皇上不准。”程询耐心地道,“皇上一位亲人犯了大错,他认为自己有责任,每日到奉先殿反思过错。奉先殿就等于官员家中的祠堂,明白这意思吧?”
    “明白。”修衡点头。他作为长子,过年会随着父亲祭祖,祠堂里那个氛围……很糟糕。过年的时候,皇帝要在那里反思过错,得有多无聊啊?
    “官员看着皇上这样难过,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不能显得兴高采烈的。”程询目光柔和地看着修衡,“就比方,你看着我难过的时候,一定不会显得兴高采烈的,是不是这个理?”
    “你要是难过,我也会难过啊。”修衡说着,眨了眨大眼睛,终于绽出甜美的笑容,“叔父,我好像明白了。”
    程询欣慰地笑了,又说:“皇上住在宫里,今年宫里都没燃放过烟花爆竹,像你程祖父、我,还有你爹爹,就也随着皇上,免了那些。”
    “哦。”修衡用力点头,“我明白啦。”说完,小身子依偎着程询,不满地望向自己的父亲,“不早说。”
    唐栩失笑。程询这种避重就轻还合理地解释事情的方式,他也会,但从没想过跟孩子用。也许从本心里,还是小看了修衡的资质——单说程询方才说的这些,肯用心聆听并理解的孩子——四虚岁的一个孩子,在京城恐怕只有这一个。
    “得了,以后再有这种事,我都会告诉你,这总成了吧?”唐栩委婉地向儿子道歉,随后又打趣,“不跟我分家了?”
    修衡扁一扁嘴,又紧紧地搂住程询的脖子,小脸儿蹭着程询的面颊,“我要想一想。跟我卖关子,真把我气饱了嗳。”
    程询和唐栩大笑。
    随后,二人带着修衡去了正房。
    程清远听说修衡来了,从小书房转入正屋,落座后,笑容和蔼地问修衡:“今年看不到烟花爆竹,有没有不高兴?”男孩子,天生就喜欢那些。而且过年前,修衡跟他提过盼着过年,还说自己很想把烟花画出来。
    “是很不高兴啊。”修衡乖乖地坐在程清远膝上,慢悠悠地把之前跟父亲生气后来释然的经过说了。
    惹得几个大人又是一阵笑。
    程清远想一想,看向程询:“附近不是有一处空旷之地么?你跟侯爷带着人手过去,把事先备下的烟花爆竹都带过去燃放——横竖也是在家放着,不如让孩子高兴一下。”
    程询、唐栩闻言动容。
    程清远喜欢修衡,他们知道,却没想到,喜欢到了这个地步——纵容、宠溺,完全就是寻常祖辈对孙儿的疼爱。
    程询当即起身,“好。我这就安排人准备。”
    修衡立时雀跃不已,站起身来,分外亲昵地亲了亲程清远的面颊,“祖父太好啦。”
    程清远的笑容都透着溺爱,“过年了么,就该让我们的修衡高高兴兴的。”
    唐栩又一次皱着眉看着儿子的小脚丫——这小混蛋一来,就祸害了程家父子的两身衣服。
    修衡则在这时候想起程询的话,担心地问:“可是,祖父,这样好吗?别家都不放烟花爆竹呢。”
    “没事。”程清远道,“又不是在家里庆贺新年。况且,效忠皇上重要,亲朋高兴也重要,偶尔为之,凭谁也说不出什么。”
    修衡放心了,又亲了亲程清远的面颊,“祖父会跟我们一起去吗?”
    “我就不去了。”程清远和声道,“外面风有些大,我一吹风就会头疼。以后有机会,一定陪着你,好么?”
    “好。”修衡点头,小脸儿上分明有着些许遗憾,“祖父要快些好起来。”
    程清远握住他的小胖手,柔声道:“就快好了。”
    在一旁一直笑吟吟观望的程夫人,瞧着一老一小,心里五味杂陈。
    程译、程谨闻讯之后,急匆匆来到正房,和唐栩见礼,跟修衡说笑。待得程询安排妥当,兄弟三人与唐栩带着修衡出门。
    没多久,柳阁老与蔚滨带着数名锦衣卫、宫人来到程府。
    程清远料定他们来的目的,当即亲自出面款待。
    程夫人心里十分不安,派人传讯给程询。过了一刻钟,程禄代替程询回来回话:“大少爷说了,什么事都不会有,夫人尽管放心。”
    程夫人这才踏实了一些,去了静香园。怡君这两日又有些嗜睡,傍晚便歇下了,也不知这会儿醒了没有。
    到了静香园,怡君到了厅堂,笑盈盈地行礼,道:“醒了一会儿了,正想去您房里呢。”
    程夫人笑道:“那正好,晚间我没吃几口东西,一起吃点儿?”
    “好啊。”怡君欣然点头,扶着婆婆的手臂,在餐桌前落座。她已听说了府里诸事,料想着婆婆便是得了程询的准话,心里也是不踏实,坐在一起说说话、打打岔,总能稍稍缓解紧张的情绪。
    柳阁老、蔚滨直到亥时才离开程府,回宫复命。
    程夫人回到正房,见程清远坐在东次间临窗的大炕上,神色平和,一如平时。
    她抚着心口,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程清远微笑,“怕我被扔进诏狱?”
    “大过年的,这是说什么呢?”程夫人嗔道。
    程清远唇畔的笑意加深,“只要皇上没对我深恶痛绝,能一出手就将我扳倒的人,只有两个。但是,一个没有切实的凭据,一个有凭据却不能出手。放心吧,我走不到身败名裂的地步。”
    “那些我不想明白。”程夫人摆了摆手,“一家人都安安稳稳的就行。”
    .
    程家兄弟三人、唐栩和修衡,在程府附近的空旷之地盘桓到了子时。
    期间,看着护卫、小厮燃放烟花爆竹,兄弟三个和唐栩也被勾起了兴致,走过去亲手燃放。
    修衡跃跃欲试,走到程谨跟前,扬起小手,“三叔父,你手里的香能给我两根吗?”
    “这可不行。”程谨笑着抚了抚他的小脸儿,“你还太小,不能碰这些。”
    修衡的小身子左右摇晃着,小胖手背在身后,笑嘻嘻地说:“我不放烟花爆竹,就拿一拿,都不行吗?”
    程谨忍俊不禁。
    唐栩留意到,立刻走到儿子近前,虎着脸道:“你要做什么?胆儿忒肥了些,当心我揍你啊。”
    修衡竟是不以为意,仍是笑嘻嘻的,身形一扭,背对着父亲,“那你打我呀。”
    唐栩把他捞起来,大手在他小屁股上拍了两下,“打你又怎样?”
    修衡欢快地笑着,“爹爹打完了,可不可以给我两根香?”是挨打了,可是,一点儿都不疼。
    唐栩嘴角一抽。
    程谨哈哈大笑。
    “给你,给你。”唐栩从笑得手抖的程谨手里拿过两根点燃的香,送到修衡手里,随后摸了摸儿子的小脑瓜,“好好儿拿着。这会儿起,爹爹就抱着你,陪着你闻香味儿、看烟花。”
    “……爹爹。”修衡嘟着嘴瞧着父亲,明显是服软了,“烟花点燃了,不是过一会儿才会爆开吗?”委婉地说,自己也可以的。
    “这种东西,说不准。”唐栩认真地跟儿子解释,“放烟花爆竹受伤的人,每年都有。一般的大人,觉察到不对,就能及时避开,你现在这么小,做不到。万一你受了伤,岂不是辜负了程祖父的一番好心,回到家,你娘岂不是要哭成个花猫脸?”
    “……哦。”修衡看着手里的两支香,很不舍地交给父亲,“那我不玩儿了。”
    “真乖。”唐栩用力地亲了亲儿子的小脸儿。
    修衡抿着嘴笑了。
    “混小子,亲爹爹一下。”唐栩把两支香交给小厮,退到不远处,对修衡说,“好几天都跟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修衡抽了抽小鼻子,弱弱地说:“你也是那样啊。”
    “我才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