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作品:《命中未定》 ——当然。
有或没有,当不当然,当事人自己或许反而没有局外人看得清楚。
何岚氲不再说话,跟着贺兰韫走向冰洞分岔的深处。贺兰韫裹紧大氅,兜帽护住头部,空气中的白雾也逐渐消失,看得出温度已经非常低了。
冰洞的尽头是一处圆顶石窟,堆满从亥阗罅隙里挖上来的万年坚冰,围拱着中央半透明的冰棺。棺中女子一袭绿衣,面目鲜活如生,没有结晶迹象,只是身上脸上贴满了漆黑的符咒。
何岚氲问:“你怎么又把她弄上来了?”
以现在的技术只能自然解冻,绿夭十有八九是活不成了,贺兰韫把她弄回来干什么?
贺兰韫似乎只是带她来参观一下冰冻的绿夭,看完又回头走进另一条岔路。她边走边说:“以前你教过我,你们那边有一门学科叫逻辑,用数字一和零代表是和否。”
冰洞的温度逐渐回升,甚至开始消融,露出岩壁和碎石。
“世上的事物是不是只有对和错、是和否?在我们习以为常的认知之外,其实还有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就连这么明确的数字,除了零和一,还有半个,有三分之一,有负数,甚至还有‘空’和‘非数字’状态。”
冰的对面是火,是高温燃烧的熔炉,金属在这里化成鲜艳炽热的液体,流进陶土模具,再凝固成厚重坚实的巨型容器。
“生死也是如此,除了生、死、不生也不死,其实还有另一种状态的。”贺兰韫停住脚步,从高耸的台阶上向下俯视睥睨,“用佛教的话来说你可能更熟悉,不妨称之为——永不超生。”
一尊丈余见方的青铜方匣在她们脚下的石坑中熔铸成形,顶盖高悬在上空,只等它准备盛装的内容物放进来,盖子落下,在四周掩蔽缝隙的模具中灌入青铜熔浆,这个巨大的金属匣子就会彻底密封。
那是一座巨型“塔布特”,是贺兰韫为绿夭准备的“锁魂棺”。她不再相信人力,也不相信未来世界的技术,她要用她掌握的禁忌巫术,将绿夭的身体和灵魂永远锁在这具金属棺材里。
作者有话要说: 塔布特:(强势抢镜)你们以为我只是随便打个酱油吗?最近提都不提人家了!我的戏份还没完!
第52章
何岚氲自然不信有这样的方法:“这不可能有用的,你别多此……”
“有没有用, 试试不就知道了?”贺兰韫说, “不是你说的吗, 要杀要剐随便我, 烧成灰也可以。”
把活人密封在金属盒子里,她的灵魂就出不去了, 无法转世再生。这当然和何岚氲的知识体系完全不兼容, 但是她目前经历的一切, 前世今生、命中注定、时间倒流、因果逆转,也都跟她的知识体系不兼容。
贺兰韫的声音似妖魅蛊惑:“万一有用呢?”
即使没有用,绿夭被封进“塔布特”中, 也必死无疑了。这不就是她此行的目的么?
何岚氲不说话了,抬起乌沉沉的眼睛看了贺兰韫一眼。
后者掩唇笑了起来:“你来得真是时候,不如亲眼见证一下, 我的方法管不管用?”
她转过身, 吩咐下属指挥仆役们在“塔布特”匣内依次码上沙土、空心陶砖和棉絮,倒入从亥阗地底挖上来的低温坚冰。熔化的青铜液会在较远的地方准备好, 避免高温提前融化冰块。
以车计的碎冰哗啦啦地从高台上直接倒进金属匣里, 何岚氲觉得地面好像跟着震了一震, 隐隐似有轰隆声。
不对, 她是悬浮于这个世界之外的, 怎么能感觉到震动呢?
她问贺兰韫:“你觉得刚才地面震了吗?”
“地震?”贺兰韫疑惑道,“哪有?”
何岚氲仔细听了听,又没有其他动静了。“可能是我的错觉吧。”
贺兰韫继续命下属按计划行事。但是当他们准备好一切, 最后去搬绿夭的冰棺时,出现了一点意外。
一名下属匆匆赶过来向贺兰韫报告,她脸色突变,甩袖向来时的冰洞疾步而去。
何岚氲追上她问:“怎么了?”
其实不用问,没走几步就见推车运冰棺的仆役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冰洞另一端传来兵器打斗声。
贺兰韫带着侍卫追上去。在山洞冰面上推着车跑不快,追出去几十米就赶上了。劫车的是一队身手矫健的黑衣人,大约十二三个,领头指挥的身材修长黑巾蒙面,手中持一把长剑。
其实他没必要蒙面,光看身形和眼睛,贺兰韫和何岚氲都能一眼就把他认出来。
贺兰韫抬手止住拔刀欲上前的侍卫,对沐漻渊说:“就算你把她带走,也不可能救活她了。”
沐漻渊回过身,隔着面巾声音低沉:“不劳费心。”
“那年冬至你送我的冻梨,还记得吗?”她的声音娇媚甜腻,却透着一股瘆人的阴寒,“看着鲜嫩嫩的,和正常的梨子没两样,放到热水里化开,肉却全烂了。”
沐漻渊蹙起眉尖。
她看向冰棺里的绿夭:“她现在没有结冰,就像睡着了一样,是因为亥阗下面的温度足够低,直接越过了结晶期——跟你说这些你可能也不懂,你把她拿回去好了,拿到暖和的地方,让温度慢慢升上来,要不再拿热水泡泡,然后就等着收获一堆烂肉吧。”
说到最后,她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沐漻渊凝眉道:“你知道让她复活的方法?”
贺兰韫瞄了一眼身边无人看见的何岚氲:“知道也没有用。”这个世界实现不了。
沐漻渊却误解了她话中的含义。他眸光一闪,与另一侧的黑衣人交换眼色,二人一左一右突起夹击,沐漻渊虚晃一剑制约贺兰韫身边的侍卫,黑衣人直接向贺兰韫攻来,欲擒贼擒王抢先把她拿下。
那名黑衣人显然是武学高手,迅疾如电,转瞬就到了贺兰韫面前。左侧的侍卫被沐漻渊缠住,右侧的被黑衣人一剑直接挑断咽喉,他左手成爪抓向贺兰韫喉间要害。
何岚氲制止不了其他人,只能去推贺兰韫,刚伸出手触到她肩膀,斜后方突然飞过来一块碎冰,从她虚无的手臂间穿过,逼得黑衣人缩回锁喉之爪。
虽无形体,但破空的冰块依然让她感觉臂间一丝透骨凉意。
她朝冰块来处看去,只见侍卫一式的制服帽盔下,一双熟悉而凌厉的眼。
不等黑衣人再出招,他已猱身而上,举刀荡开黑衣人的长剑,与他战在一处。其他人马上也反应过来加入战局,两拨人刀光剑影斗成一团。
何岚氲此生经历过最惊险的场面也不过是从背后被特警用枪指着不敢动,何曾亲眼目击这种面对面的冷兵器血肉搏杀。贺兰韫的侍卫虽然人数占优,但沐漻渊带来的都是精心挑选的武士,个体战斗力远高于普通侍卫。
偷袭贺兰韫的黑衣人是他们的首领,武艺更是个中翘楚。他使一把一尺多长的青锋宝剑,右手剑左手掌,走灵巧近身路线。雷霆的刀法本是刚猛路数,但他今日显然力道和速度都不佳,长刀在这狭小的冰洞内反而施展不开,被黑衣人闪身腾跃到背后,一剑划开后背衣衫。
那一剑明明不重,破口下却有大量的血涌出。
他的背上遍布伤痕,刚刚结痂,剑伤和剧烈动作让血痂又裂开了,鲜血很快染透了衣衫。他踉跄往前冲了半步,即刻回身,格挡住黑衣人刺来的第二剑。
贺兰韫被两名侍卫护卫在战圈外沿,她急怒道:“还不过去帮忙!没看到他受伤了吗!”
侍卫举刀护着她不敢离开,被她踢了一脚:“快去啊!”
何岚氲贴近贺兰韫。她只是一个未来旁观者,什么都做不了,紧要关头最多能出言提醒或者拉贺兰韫一把。
难得见到贺兰韫如此焦灼失了方寸的模样。她的视线一直紧盯着雷霆的身影,他被黑衣人在背上拍了一掌,后者沾了一手的血,她也跟着握拳惊颤了一下。
何岚氲忽然想,如果也有一个旁观者这样观察自己,在她未曾察觉的时候,是不是也对别人露出过这样关心则乱的表情?
那个人……
地面突然又震了一下,骤然升高再回落。
这次不是何岚氲的错觉了,因为她看到贺兰韫也跟着晃了一晃,警觉敏锐的武士更是停顿了动作。
这座山脉位于板块交界处,是地震多发带,九百年间肯定不止发生过一次地震。刚才地面上下震动,冰洞内完好无损,应该是纵波,这意味着横波在几秒钟之内就会到达。
她当机立断对贺兰韫说:“地震,快走!”
紧急时刻,前生后世的心灵默契让贺兰韫立即相信了她的判断,向混战的人群喊道:“住手!要地震了,全都出去!”
毁灭性的地震横波接踵而至,此刻才让人领略何谓地动山摇。冰川的韧性不如岩石泥土,整块开裂崩碎,从顶上塌陷砸落。再身手敏捷武艺卓绝的高手,转瞬就被巨大而锋利的冰块碾压斫断。
雷霆一刀逼退黑衣人首领,趁他忙于躲避碎冰,转回来拉起贺兰韫护着她往外跑。何岚氲紧随其后,贺兰韫看不到,她却看得清楚,他为她挡了好几次崩飞掉落的冰块。高速飞溅的碎冰不输利刃,他背后的衣裳全破了,露出其下纵横交错、血肉模糊的伤痕。
是鞭伤。贺兰韫最喜欢鞭笞惩戒犯错的下人。
似乎有一根线在她脑子里贯通了。她停下来细思,想抓住那根细微的线索,面前却突然掉下来一大块冰,塞满了通道大半。她连忙绕过冰块从缝隙侧身挤过去,跟上贺兰韫的步伐。
地震发生时沐漻渊的第一反应是去保护绿夭的冰棺。其他人只顾逃命,倒没人来跟他争夺这负重累赘的车了。连车带人和冰足有好几百斤,他只靠一个人的力气,倒退着拖到冰洞门口。眼看快要出去了,车轮下忽然碾过一块滴溜溜的冰,车身颠簸歪斜,冰棺连着绿夭从车上滑了下去。
他连忙伸手去捞,可冰块又凉又滑,哪里抓得住。整个冰洞深处塌陷,如地龙张开的血盆大口。绿夭从冰棺里掉了出来,和着那些碎冰一起向凹陷处填充坠落下去。
他知道她救不回来了,就算他抢回她的肉身,她也不可能再活过来,但他还是忍不住跟着扑过去。一大块冰砸中他的右腿,将他整个人钉在原地,他眼睁睁地看着冰棺和绿夭坠入冰洞地底,被石块和碎冰淹没。
贺兰韫被雷霆护着跑到山谷空地中央。冰洞已经完全塌陷,旁边的熔炉也无法幸免,倾倒出的炭火遇到冰雪,嗤嗤腾起浓烈的雾气和白烟,幸存者四下张皇逃窜。远处的雪山巍峨高悬,随时可能引发雪崩,届时这些人全都得葬身于此。
她回过头,看到沐漻渊半身被压在冰块之下。他的腿大概断了,那块冰重逾数百斤,他拼尽全力也无法推开,只让冰块反复碾压伤处,接触面的碎冰屑里混杂了斑斑血迹。
他绝望地瘫倒在地,转过脸向她投来仇恨怨愤的一眼。
何岚氲忽然想起了类似的场景,穆辽远被特警羁押讯问,脑袋几乎摁到桌面上。他初发现她的藏身之地时,看向书架的也是这样的眼神。
但是直到最后,他也没有说出来。
她问贺兰韫:“要不要救他?”
贺兰韫略一迟疑。这个男人是她平生第一次心动的对象,即使后来他们变成敌对,她做了那么多天怒人怨的恶行,但始终只把一腔怨气撒在绿夭身上,从未想过要置他于死地。
那么多世孤注一掷偏狭执着究竟是不是为了他,她早已分辨不清,但是归根结底,最初的起因还是他这个人罢了。
贺兰韫左右看了看,下属们只顾逃命,完全不听她指使;雷霆伤势过重,跪在地上无法起身;能帮手的只有何岚氲,但她出不了力气。
那块冰她肯定也推不动。她从地上捡起一把武士丢弃的钢刀,又捡了块石头,打算用杠杆把冰块撬开。
她提着刀和石头,向沐漻渊走去。
旁边冰雪堆中的一袭黑衣忽然动了一下。
何岚氲先发现了,大喊一声:“小心!”她离贺兰韫太远,离黑衣人较近,来不及推她,只能飞身跃起去撞黑衣人手中的短剑。
但是她什么都没碰到。
青锋剑“嗡”的一声蜂鸣,振开刃上冰霜玉屑,如龙吟出匣,从她心口贯穿而过,而后轻微地噗嗤一声,刺入血肉躯体。
明明是虚无的,她却觉得那一剑仿佛真的把她的心脏刺穿,一分为二。
怪物的心坚硬、冷酷、扭曲、黑暗,但若把它剖开,让黑血流尽,它也有着不为人知的柔软角落,那里藏着一团细小微光,光芒中间……有一个人。
她转过身,看到了那个人。
青锋短剑钉进他胸口,卡在胸骨之间。他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握住剑锋,挥刀将面前的威胁劈作两半。
然后他倒了下去,倒在身后人的怀中。
他的世界是无声的,山崩地裂在他眼前也安静如小院窗前的月色。他看到她的羽冠从头上跌落,长发如水倾泻,像那天夜里一样温软地散落覆盖在他身上。
他的视野有些模糊了,面前的人影好似一个变作了两个。
被铁链锁在笼中、浑身伤口溃烂、高烧意识不清时,他也曾有过这种濒死的幻觉。他看到她幻化成了两个影子,一个实的,一个虚的;一个疾言厉色欺负他,一个又柔软脆弱为他治伤掉泪。
她就是这样,又坏……又温柔。
他张了张嘴,发出一串模糊破碎的音节。那是他一生中第一个学会、也是唯一会说的三个字。
贺、兰、韫。
但是他从未开口说过话,声带嘶哑而生涩,荒腔走板,那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发音倒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