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作品:《凭栏江月》 风雨亭上经此一闹,众人也没了斗诗的心思,徐风堇跟着赵郁一路上山,怔怔看他背影,突然问:“王爷年幼时可去过临安?”
赵郁半路拈朵红色野花,不知扔哪儿,便随手别在徐风堇头上,笑话他是个姑娘样,又道:“自然去过。”
第12章 恩公
那年徐风堇十二,第一次知道每天伺候客人吃酒喝茶是个什么行当,他会来事儿,又招人喜欢,免不了有人动手动脚,摸个小手亲亲嘴儿,他到不觉别扭,以往见村口有爹有娘的孩子被牵着领着,也会被抱起来亲亲脸蛋,那他没爹没娘,有人亲他抱他,他还高兴了好一阵。
当时南北斜街有家卖蜜枣的小铺,说是从江北运来金丝小枣甜彻心扉,徐风堇赚了钱余三娘就给他一文,让他去买,但生意有淡有旺,徐风堇甜的吃多了便咳嗽了起来,没法接客,气得余三娘断他银钱,让他整日黄莲润桑。
徐风堇偷偷把黄莲水倒进三娘煮的莲子羹里,又跑到蜜枣小铺眼巴巴地站门外看,掌柜是个面向老实的汉子,见徐风堇在外头,招招手让他进屋。
徐风堇那天穿着鹅黄小衫玲珑可人,颠颠跑进去说道:“我没带钱,但我就在前面南馆,你先卖我一包,再去找余三娘要钱好不好?”
掌柜眯缝着眼睛拿出两包甜枣,猥琐说道:“小堇哥儿想吃多少都行,我全白送你。”
徐风堇惊喜:“真的?”
掌柜道:“自然是真的。”递送间便摸了把徐风堇的手,徐风堇自是不觉有问题,才要走,便被掌柜猛地拖进怀里,动手动脚,徐风堇的甜枣掉了一地,气道:“你做什么!快放开我。”
掌柜哪里管他,扯掉他衣服就要往床带,徐风堇年纪尚小挣扎不动便张嘴咬他,掌柜疼得大叫,引来外出买菜折反而来的妻子。
徐风堇是被掌柜拎着后领扔到街上的,他妻子嘴里还嚷嚷骂道:“淫贱小倌勾引我家相公,简直不要脸!才这么一点就如此厚颜无耻,简直祸害!”说着还将买来的鸡蛋砸他身上,南北斜街都是老街坊,这边砸了鸡蛋,那边自然要撇烂菜叶,嘴里说着不堪入耳的话,徐风堇似懂非懂,却也渐渐明白他是做了不要脸的行当。
这场无休止的谩骂在余三娘提着鸡毛掸子赶来时终于停下来,三娘买了半推车的鸡蛋,命龟公打杂全数砸在掌柜店里,掐腰大骂:“你这贼眉鼠眼的穷货!出不起银子还想碰我们堇哥儿?我们堇哥儿摸手可是要钱的!你几包小枣就想占人便宜?还连衣服都给我扒了?这事想了不难,立马给我百两银子,你若拿不出来,就给我砸!把这破店给我砸了!”
余三娘是个泼辣货,当天就真把掌柜店里砸得七零八落,给徐风堇正正经经出口恶气,可回去之后,徐风堇沈默不语,蹲自个儿屋里待了会儿,脸没洗衣服也没换,跑去问余三娘自己到底做得什么,余三娘对着铜镜描眉,也不瞒着:“就是那些人说得,下九流的低贱活计。”
临安每月初一十五都有花灯会,护城河上到处飘着写满心意的莲花灯,徐风堇蓬头垢面,站在岸边,身上还沾着菜叶带着腥臭,刚要迈开脚往河里走,只觉肩膀一紧,有人从背后拉他一把,徐风堇回头,看见一位高出他许多的白衣少年,脸上带着一张镂空半面,看样子是在灯市里买的。
他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徐风堇擦擦眼,气呼呼地说:“我要自尽。”
“啊?”他又道:“为何自尽?”
徐风堇想着反正也要去死了,说出去也不怕,便把今日受得委屈吐了一干二净:“反正也没人信我,我做这个行当,就是被人轻贱,一辈子让人瞧不起。”
少年手上一把折扇,别在后腰,邀徐风堇坐在岸边的石头上:“那你也觉得自己不好?要轻贱自己?”
徐风堇道:“我算什么,谁也不会听我说话。”
他道:“你这样想就不对,人是要先看重自己,才能让旁人看重你,你若连自己都觉轻贱,那旁人更会觉得你轻贱可欺。”
徐风堇道:“你说话怎么这样绕人?”
“啊……”他笑道,换个简单说法:“我的意思是,你早晚会遇到一个不嫌你出身的,或是朋友,或爱侣。”
徐风堇道:“你瞎说,根本碰不到,人人都嘲我低贱,怎会做我朋友还和我成亲。”
他道:“你现在跳河,自然碰不到,你如果爱惜自己好好活着,那以后定能碰到。”
徐风堇还是不信。
他想了想说:“那……我且先做你朋友如何?我不嫌你,你看,我们现在坐在一块石头上,是平起平坐,不分贵贱高低。”
月朗风清,闲致安逸,到了山顶时辰已晚,赵郁便让程乔安排几人在庙后的茅舍住下来,说是明天再去烧香礼拜,徐风堇蹲在床上眉头深锁,岑灵从院内流水竹子下接了盆崖间山泉,给他洗脸。
徐风堇下床,双手放在盆里,凉得他一激灵。
岑灵忙道:“阿堇?怎么了?”
徐风堇蹭了把脸,又拿细娟擦干说:“不像,怎么看都不像。”
他这句莫名其妙,岑灵问:“什,什么不像?”
徐风堇道:“我问你,若是两个人说出一句意思相近的话,有多大可能?”
岑灵道:“非常大啊,毕竟很多人看法相似。”
“那如果这句话世人都觉得滑稽可笑呢?”
岑灵饶头:“阿堇是什么意思?”
徐风堇自个儿想了想,又把细娟递给岑灵,他睡不着便去院子里走动几步,今日赵郁那副样子明显做戏,徐风堇看透了自己这王妃的身份,现在是赵王爷手里的幌子,以后就是赵王爷手里的靶子,赵王爷开恩他就能有个好下场,赵王爷弃子,他还得想着如何保命。
所以不像,哪怕他和恩公说出同样不嫌自己的话,都一点不像,他恩公可谪仙一般的善良人物,短短一晚,陪他说话教他处世,可赵王爷……
正想着,只见舍外不远走过一道人影,徐风堇捏着下巴眯眼瞧瞧。
可这赵王爷,怕是心里侵了墨汁,怎能是他恩公?
第13章 拦路
次日一早趁着香客不多,赵郁带徐风堇去庙内烧香,庙祝是个老翁,布鞋灰衫,见赵郁过来赶忙迎出来道:“昨日我不在山上,怠慢王爷了。”
赵郁道:“无妨,你就算是在山上,也不能把那两间茅舍竹席变成高床软塌”
庙祝笑道:“王爷就不行在王妃面前给我留个台阶吗?”
赵郁毫不客气地摇头,对徐风堇说:“这老头儿冥顽不化,清高得很,守了座旧庙不让修建,若不是算得一手好卦,又懂点医术,怕香客们全都止步风雨亭,没人上来了。”
赵郁待外人一向虚假,如今这么嘴坏,想来跟庙祝关系不差,徐风堇向老翁道了声好,问道:“您会算卦?”
庙祝摆摆手自嘲:“为谋生计而已,王妃是也想算算?”
徐风堇看向赵郁:“我能去算上一卦吗?”
赵郁拿扇子敲敲他的头,温声道:“王妃想算便去算,但你命在你,不在这老头儿的几句废言。”说完带着程乔出庙,上马车等着。
徐风堇待他走后顿了顿脚,才跟老翁进了间草堂。
外宿一夜,原路返回,有一段山路崎岖,晃晃荡荡,赵郁本在养神,突然睁开眼,正好看到徐风堇盯着他一脸琢磨。
赵王爷挑眉道:“我这么英俊,能让王妃看得愣神儿?”
徐风堇不觉尴尬,眼神自然而然地闪开,又抱胸靠在一旁,态度不端地溜须拍马:“王爷自然英俊,气质卓绝,端方雅贵。”
赵郁对他态度不满:“王妃说得不情不愿。”
徐风堇坐正身体,摆上一脸笑容,刚要说话,只听一声嘶鸣,马车剧烈晃动起来,程乔忙撩开帘子焦急道:“王爷,是马惊了!前方有人拦路!”
赵郁蹙眉:“拦路?”
程乔道:“像是山匪!”
私下出游带得跟随并不算多,这边说话,外边已经打了起来,徐风堇顺着程乔撩开的缝隙看得津津有味,并未漏出一丝慌张,说是山匪,一招一式有模有样,像是训练有素的王庭侍卫,对方人多势众,很快压倒马车跟前,徐风堇见赵郁一脸严肃,往他身后躲躲,笑着说:“京城山匪都比旁的地方技高一筹,各个身手干净利落,以一敌百也不在话下。”
赵郁并未说话,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不知又在算计什么。
徐风堇就差整个人躲他后面去了,还道:“王爷对自己从不手软,但刀剑无眼若是伤……”
话音未落,程乔猛地站起身堵在门口,又瞬间被一五大三粗的蒙面汉子踹下车去,“铮铮”两声,冷冽刀光从车帘中穿刺而过,赵郁立即抬腿踢到那人手腕,得了一丝生机,但架不住马车狭小,那人扶稳刀把又是凶猛一击,徐风堇此时才觉得事态不对,忙要将赵郁推到一旁,却感觉呼吸一窒,整个人被赵王爷拉到怀里,压倒在软塌之上,接着头顶一声闷哼,刀锋入肉。
徐风堇瞪睛而怔,费劲地摸索到赵郁背上,惊觉湿热一片,那大汉一刀刺偏又要动手,徐风堇忙抱住赵郁从车塌滚到木板之上。
“王爷!”程乔爆吼,急忙从地上爬起三步两步上车,招呼岑灵帮忙,一人拖住大汉的一条腿,死命将人拽到车外。
徐风堇待没了威胁,忙查看赵郁,只见赵郁双眼紧闭面如纸白,背上也被血迹浸湿大片,他腾出手来,拍着赵郁侧脸,急道:“王爷?赵郁?赵郁别死啊,赵郁,赵郁醒醒!”
他手劲儿不小,拍得赵郁撑起身体,死死制止住他,虚弱道:“别……别拍了,本王还没被刀砍死……怕是要先被你打死。”又紧皱眉头,睁开双眼:“你是不是心怀嫉妒?觉得本王太过英俊了?”
徐风堇见他没死,放下心来,忙问:“怎么回事?山匪不是你的人吗?我昨晚明明看到那个邵山配剑,手里拿着大包粗布麻衫。”
赵郁且没搭理邵山那茬,黑亮的眸子盯着徐风堇,深不可测,全然看不出他想些什么,徐风堇想挣脱他的手,探探车外状况,赵王爷却不紧不慢,勾起嘴角,苍白一笑:“王妃方才,是要把我当成挡箭牌了?”
徐风堇解释:“我当又是你的计谋,谁想是真刀真枪。”
赵王爷觉得自己这后背是开了花,疼得昏昏沉沉:“在本王面前可没那么多理由,王妃不但护主不力,还拿本王当肉盾,你该不该罚?”
“我......你......”徐风堇第一次见生死关头血流不止,还这么气定神闲的,他将赵郁扶到塌上坐着,嘴上道:“血都要流干了还想着罚我,王爷是伤了背还是被砸了脑袋?”说着撩开破烂车帘,见外面形式已变,昨日那邵山早已经带人纵马赶来,程乔和岑灵也都有人护着,再回头看赵郁歪歪斜斜晕倒在塌上,便拿起马鞭猛抽几下马肚子,绕回山上,找庙祝救治。
第14章 喂药
来回不过一个时辰,方才算命的签子还摆在桌上,徐风堇又带人折了回来,庙祝见了,忙找打扫院落的小童帮着他把赵郁扶送到后院茅舍,又匆匆忙忙找药箱过来。
赵郁趴在竹席上,背上一道狰狞伤口,看着十分骇人。
“可有什么大事?” 徐风堇问。
庙祝清理着伤口皱紧眉头:“幸好是外伤无毒,只是这刀伤也深,怕是要修养几月。”又拿出药道:“王妃帮我扶住王爷,一会儿撒上这药,怕是要疼醒。”
徐风堇点头,将赵郁挪到自己腿上,让他躺好,又顺手帮他擦擦额头细汗,徐风堇想了一路,方才看见邵山,那么山匪应该是有两拨人,一拨是赵郁自个儿安排的,剩下一拨怕是有人将计就计,抢先一步,来要他性命。
赵郁明摆是个闲散王爷,面上不争不抢,如今还娶了个低贱小倌,怎么看都不至于被人刺杀,徐风堇不知他心中想法,赵王爷除了没事逗弄他一番,也从不说别的,怕是赵郁为人谨慎,并未信他,包括行香那事儿,若不是他自己看出来,怕也要被蒙在鼓里。
“嘶!”徐风堇手上一疼,只见腿上赵郁不知何时醒来,无意识地咬住他的手腕,徐风堇忍着没动,待庙祝忙完,又等人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才起身出门。
门外站着岑灵程乔,还有一身劲装的邵山,邵山见他出来,忙问:“王爷怎么样了?”
徐风堇手腕被咬出一排圆圆牙印,丝丝渗血,他且没管,问道:“今天是怎么回事?”
邵山气道:“原本王爷安排咱们自己人做一场戏,却被旁人算计了。”
“做给谁看?”徐风堇问。
“这……”邵山犹豫片刻,道:“王妃还是等王爷醒了,自个儿去问他吧,他若是没告诉你,我也不好乱讲。”
徐风堇道:“那也不为难你,只是不知道昨天那位子恒?”
邵山当他是为子恒出言不逊斤斤计较,说道:“陈子恒这人嘴碎,王妃千万不要放在心上,王爷定会为您出气。”
子恒姓陈?徐风堇眉梢微挑,心道:怪不得。
赵郁伤重,暂且不能四处走动,之后几天都要留下修养,山中院堂清幽,怪石竹林,草亭看花,偶有淡淡檀香,是从前院刻满纹饰的黄铜香炉里飘来的,流水竹子下是一口青板砌成的小槽,程乔坐在一旁,愁眉苦脸地拿着庙祝的破烂蒲扇对着冒烟的铁炉呼呼扇风。
徐风堇带着岑灵走进来,程乔看他一眼,又继续呼呼地扇。
徐风堇问他:“王爷醒了?”
程乔没好气道:“醒了。”
徐风堇看看炉灶上的石锅,里面是早已经滤干净的褐色药汤,没有残渣,这会儿又到了晌午,想来不是现熬的,估摸着是拿出来热。
程乔那副样子更是又气又急,气,估计是气他没能保护好赵郁,急,估计是他家王爷那边又出了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