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节

作品:《继室

    赵家祖上,上自第三代便已然深深忌惮沐家势大,在百姓心中威望深重。生怕沐家功高震主,从而猜忌,陷害,四处打压。到了第五代赵宥鸣这里,他一改惠明帝及上几代的做派。给与沐家人信任,尊重沐家为大召为大召百姓马革裹尸的沐家儿郎,以及大赞沐家所做保卫家国的功绩。金口玉言当着文武百官给沐家正名,恢复西北军的待遇,以及准许沐望山的骨灰牵回京城。
    遭遇几十年打压战战兢兢的沐家终于得以喘一口气,元氏与沐将军跪在程乾殿前,面面相窥之后,热泪盈眶。
    ……
    大召历经五代,终于又迎来了一位心胸开阔,明理仁德的皇帝。
    沐家的事好办,霍家,谢家也好处理,最后反倒是几百年从未衰败过的周家,如何论功行赏颇有些叫人费神。周家家主周太傅身居高位,大公主乃正统皇亲国戚,周家男子个个成才。周博雅自己年纪轻轻,不必论功行赏,也已然是正四品大理寺少卿。
    这般算下来,再多的赏赐不过是锦上添花。可锦上添花也不能不赏,总不能因周家子孙优秀便忽略周家的功绩。
    然而周博雅每一件单独拎出来都够他连跳三级,加在一起,够朝廷封他个像样的爵位。
    即便不说爵位,爬上二品大员的位子绰绰有余。
    况且,大召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这几年的多灾多难,一大批的贪官污吏落马,叫大召各地人才急缺。赵宥鸣有心叫周博雅担起大任,但考虑到周博雅年纪轻轻,资历尚浅,且又要考虑周家昌盛到如今的程度,赏无可赏。
    所以,这便是个十足为难人的问题。到底要给周博雅拔升到什么位置,拔到何种高度,赵宥鸣很是难断。
    可若不行赏,周博雅的大才得不到展示泯灭与众,实在可惜。思索来思索去的,最后还是惜才之心占了上风,赵宥鸣舍不得一个未来的肱骨。关于到底给周博雅安排一个什么职缺合适,放在什么地方,他预备与周博雅亲自谈过再做定夺。
    即位大典结束后的三日,重整朝堂,周博雅被人单独请到御书房。
    没了曾经因谢思思而暗中计较儿女情长的纠葛,又有周博雅几次三番地做出震惊朝野的功绩,赵宥鸣如今看周博雅这张冷淡的脸是甚为舒心的。他也不绕弯子,摊开来,叫周博雅自己做抉择。
    这种决定如何能仓促之下决定?
    周博雅皱了皱眉,一时间没法给个定论。于是反倒提起了此次南下昆城支援胡霍一事。说来,西北边疆对大召至关重要,西南之地也同样不能松懈。
    周博雅提起西南,赵宥鸣果然立即就正色起来。
    其实西南的情况,在周博雅回京之前,赵宥鸣就已经有了大概的了解。关于沐长风中蛊沉睡不醒。羌国以巫蛊之术谋害西南将领一事,他在京城时隔三个月之后,也知道了。可知道也只知道一个结果,其中具体细节,短短几行字的信件并不能详尽。
    周博雅没给赵宥鸣复述战事内情,又不是他的妻还得说故事哄人,绷着一张冷淡的脸,言简意赅地说了个大概情况。
    其实他说的也没比书信中详细多少,但多出的这几个字已,经是周公子的极限。再多了,他便懒得费口舌。
    说完也不顾赵宥鸣谴责的眼神,只将头低下,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奏折以及折叠的羊皮纸呈上去:“这两年西南战情的详情写在折子里。另一份羊皮纸乃西南地区的舆图,那本小册子是舆图的注解。”
    说着这话,周公子嗓音淡淡:“舆图与注解乃内子所著。臣这次南下一行,之所以会多次以少胜多,盖都是因事先知西南山区的地形地貌,动兵之前做了充足的战事布置。战事大获全胜,是依赖于内子呕心沥血所著的这份精准舆图。说来惭愧,这不该仅仅是臣等男子的功劳,内子才该当首功……”
    他说得一本正经,眼眨不眨地便将西南之行的功劳堆在了郭满的头上。
    第169章 第一百六十九章
    赵宥鸣闻言十分惊奇, 周家那新妇他还有些印象。记得似乎年纪不大,瘦瘦小小的,性子颇为温顺。倒是没想到竟是个腹内有才的女子。心中有些惊讶,于是他摆摆手,示意梁公公去将舆图与注解册子呈来。
    垂头敛目候一旁的梁公公拂尘一甩,躬身接过周公子手中的东西, 恭敬地呈上去。
    舆图打开,上面用各色有区别的图案标注出来。
    小图案形象生动,即便不用注解也能猜出一二。等再细细翻阅注解,方才发现这注解写得更是精妙。不仅能叫阅读之人看得清楚明白, 注解上还注释了各色图案代表的地貌的特性,常年生长的植被,以及何种气候造成如此地貌结果。
    赵宥鸣翻着翻着, 面上渐渐涌现出大喜之色:“这,这当真是弟妹所著?!”
    周公子面上故寻常,但见到赵宥鸣露出他料想到的反应,眸中不由地流露出丝丝的骄傲来。他颇为矜持地点了头, 克制在一个平淡的语调道:“当真。”
    舆图上的笔迹粗细不匀,看得出作图之人手腕虚浮无力, 落笔不稳。再一看注解的字迹圆(丑)润(不)偏(拉)小(几),好似七八岁小儿初时握笔描红。赵宥鸣实在不敢相信, 什么样的人博闻强识却连字都写不好。
    周公子咳了一声:“内子幼年病弱, 手腕虚浮无力, 叫陛下见笑了。”
    “哪里的话, 若这等本事是见笑,那满京城的女子能叫人笑掉大牙。”原是这样,赵宥鸣忆起印象中瘦小的女子,理解地舒展了眉头。他仔细合上舆图与注解小册,轻笑道:“弟妹博通经籍且能与现实融会贯通已是十分难得,白玉微瑕方显珍贵。”
    “陛下谬赞了。”
    赵宥鸣摆了摆手,这才正视起周博雅方才那番话来。
    这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人不可貌相。不过既然如此,那对周博雅的赏赐便好办了。想当初荆州时疫之所以得以高效解决,似乎也有这小妇人一张精妙的药方的功劳。这般若再严格算下来,那小妇人正是他的救命恩人。如今再加上舆图与注解小册……
    “那博雅之见,以弟妹的功劳该如何赏赐?”
    周公子自然是不会主动张这个口,他低头,拱了手淡声道:“自然全凭陛下做主。”
    赵宥鸣挑了挑眉,也没有为难。略微思索片刻,便开了金口:“赐周郭氏一等国夫人‘宁国夫人’的称号,赏赐良田千亩,金珠子二十斛,东海珍珠五十斛,红珊瑚一盆,白玉如意两柄,古董字画十件,城南温泉山庄两栋,以及享食邑千户。”
    京城一等夫人目前有且只有三位。
    一是沐家主母元氏,沐家镇守西北四十多年,地域西北外地战役大大小小不下四十起,沐家儿郎以命搏功,元氏得一个一品诰命乃理所应当;二是永安侯府的夫人,永安侯祖上曾为大召立下过汗马功劳,如今一门只剩孤儿寡母,先帝惠明帝出于怜悯赏赐的名号;在一个便是方氏,年前因周博雅楚河堤坝贪污案立下大功,特此荫蔽母亲而来。
    如今在加一个郭满,便是四个。
    赵宥鸣还特赐了封号‘宁国’。四个人中,倒是郭满只有年纪轻轻的,不仅成了四位一等诰命夫人之中最尊贵的一位,还是个有食邑的国夫人。
    睨着底下神色没有丝毫变化的表弟,赵宥鸣说完,却有些摸不准这些赏赐赐下去他可曾满意。
    说实话,周博雅私心里是觉得差强人意的。他不提自己所做之事,其实也是在给赵宥鸣递梯子。他自问自己尚且年轻,目前并无封侯拜相的念头。特意提及郭满救了当今圣上一命又兼之西南舆图之功,是在给赵宥鸣一个更方便的赏赐思路。
    赵宥鸣显然意会了他的意思,只是这些赏赐却没叫人满意。
    毕竟在周公子这等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尊贵人儿心中,金玉古董之类的物件儿,自来算不得什么宝贝东西。无论赵宥鸣赏赐多少,实则都是堆在私库里的摆设。就是这‘宁国夫人’听着好听,其实也不过称呼而已,没什么值得揣度的。食邑倒勉强算点实惠,却只有千户。
    不过相比于一毛不拔,只给郭满一个‘淑人’诰命的惠明帝,赵宥鸣要大方得多。周公子老神在在地垂着眼睑,敌不动我不动。心里想什么,面上丝毫没表现出来。
    “臣替内子,谢主赏赐。”
    清淡的嗓音落下,话里有着周博雅此人特有的漠然情绪,叫人摸不清心思。赵宥鸣听着这话,总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当然,方才的赏赐对于其他人家来说,可以说是厚赏。然而对于底蕴深厚的周家来说,确实有些薄。
    君臣二人一站一坐,陷入了微妙的沉默之中。
    御书房里静悄悄的,赵宥鸣端坐在书桌之后,食指在龙椅的扶手龙头上轻轻地敲击着。嘟嘟的声响,在这安静的氛围里,莫名透露出一股压迫气势来。
    梁公公的眉头不可控地跳了下,悄悄瞥了眼下首。周博雅眼皮子抬都不抬,似乎毫无所觉。他眼皮子抽的更厉害,又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赵宥鸣,见他眉头紧拧,于是立即垂下眼睑,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却在佩服周家这博雅公子。
    这周家公子当真不同,旁人若是看到圣上如此,早吓面白如纸了。倒是他,好似没事人儿一般。不过……也忒没眼色,没看到陛下尴尬?怎么不知说句话描补一下。
    不过心里这般想着,却不敢给周博雅使眼色。梁公公作为伺候了两代皇帝的老人,深谙御前伺候的法则。自然懂得身为奴婢,不该自己管得别逞能。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装聋做哑,否则御前伺候这个便利,有的是机会送掉小命。
    不过,显然梁公公想多了,赵宥鸣与其父惠明帝可是有着本质区别。此时拧着眉头不说话却不是在恼周博雅不识抬举,当然也不是在尴尬不知所措。
    他思索了片刻,便又开口赐郭满一个君王承诺:“只要恩典不伤天害理,损害大召百姓的利益,朕自会予以应允。”
    周公子这才觉得满意,微微牵起嘴角道了句:“臣谢主隆恩。”
    真不愧是大召第一公子,浅浅一勾唇,仿佛能叫昏暗的御书房满室生花。赵宥鸣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心下觉得舒泰。原先还会嫉妒周博雅一二,如今他看了,只觉得周家这表弟即便是男子,依旧称得上大召第一绝色,赏心悦目。
    赏赐的事便这般定下来,稍候会有策书送去周家。仪仗队以及赏赐,也会随之抵达周家。
    赏赐之后,赵宥鸣并未放周公子出宫。特意留了他用晚膳,说是有要事相商。
    所谓要事,自然是为着周公子往后的去留问题做抉择。
    提起这事,周公子自己并无特别考虑。因着做什么都轻而易举,周公子对于留在哪里,做什么职缺,没有特别喜恶。赵宥鸣却不准他这般随意,扣着他的人,叫他今儿务必给出一个合适的答案来。这般一扣,就扣到了夜里还没放回来。
    而与此同时,久等周博雅不见其回来的郭满,捻着一个装满植物种子的荷包皱起了眉。
    这荷包是从周公子的行礼里头搜出来的。
    就装在一个箱子的最底下,藏得严严实实的。郭满很好奇,到底是何人送给周公子这东西叫他如此宝贝,竟然小心翼翼地藏着不给她瞧见。虽然藏得那般严实还被她发现了,郭满却没有丝毫自得心理,只觉得十分不高兴。
    该不是哪个小妖精送周公子的吧?郭满酸酸地想。
    ……
    远在西南昆城的小妖精,冲着漫天的星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沐长风揉了揉痒痒的鼻子,仰躺在屋顶的瓦片上。此时的心里,也在想着郭满:不知道小丫头喜欢曼陀罗的花种吗?那是他从偶然西域带回的,只有一袋,也不知她能不能种活过来……
    红色的曼陀罗美极了,若是种上一片山坡,远远看着,就如同火一般烧烫人眼。希望阿满会喜欢……
    第170章 第一百七十章
    “这是什么花的种子吧?”双喜不确定地说。
    郭满单手捏着一颗, 皱着眉头搞不清楚这是不是花种。毕竟她对植物没什么研究,唯一的鉴赏标准就只有植物开出的花朵好不好看,根本不知道花种长得什么模样。不过这种子看起来挺像黑芝麻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吃……
    摇了摇头,郭满将花籽又丢进荷包里:“明儿问问花匠吧。”
    双喜见郭满的神情似乎有些不高兴,想着这玩意儿姑爷藏得紧, 可千万别出什么幺蛾子。于是去拧了条湿帕子过来,小心地替郭满擦了手指:“兴许是菜籽呢!奴婢前儿去后厨就看到李旺家的拿了好些菜籽在筛着,就是这样儿的……”
    郭满无语地看着她:“……”要说也说点靠谱的。周博雅又不是乡下汉子, 他的箱子里藏什么不好,非得藏这么一袋子菜籽。
    双喜对上自家姑娘的眼神, 也说不下去了。
    她面上有些讪讪的,低头替郭满擦好了手, 于是立即转移话题道,“姑娘你瞧外面这天儿也这么晚了,您要不然就用些吃食垫垫肚子?姑爷这个点儿还没回,怕是公务很忙。兴许等到半夜他回来, 早吃过了。”
    这几日, 新皇即位,朝廷要面临着朝臣大换血,确实事务繁忙。郭满看了眼墙角的铜壶滴漏,酉时快过了。等这么久她也饿了, 于是干脆摆手叫丹樱去布膳。
    这日夜里, 周公子果然没回来。
    武安帝赵宥鸣实在有要事相商, 便留周公子在宫里歇了一宿。一大早睁眼,郭满眯着眼手一摸旁边,冰冰凉,没人躺过。睁开了眼,窗外已然大亮,屋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在。双喜听到屋里动静,推开了门,便领着丫头婆子们送水进来。
    又是一年五月夏,渐渐到了炎热的季节。如今的天色亮得早,清脆的鸟鸣伴随着清爽的微风透过半合的窗户传进来,还有那夹杂着草木气味儿的露水清香,着实叫人心旷神怡。
    郭满揉着脑袋从榻上爬起来,趿了鞋子便下榻去梳洗。
    一面梳洗着,一面命人拿种子去问了花匠。虽说她有些酸酸小妖精什么的,但也知道周公子为人。周博雅那种傲气的贵公子,哪怕表面上温润有礼,却是真真儿傲慢到骨子里。他若有什么外心,那必然是理直气壮,不屑于躲藏的。
    不过,她确实很好奇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毕竟箱笼南下之前她亲自收拾的,根本没有这东西。如今回来就在箱子里,那必定是周博雅特意从昆城带回来的。
    丹樱捏着荷包的带子,呆呆地‘哦’了一声,便拎着出去了。
    说来,周家人素来风雅,从百年前就有养花种草的习惯。周家上至五代,子弟们自幼耳濡目染,个个对花草都颇有研究。周家偌大的庭院里,每一株花草都是大召爱花之士求都求不来的珍奇品种。为了照顾满园的奇花异草,周太傅索性就养了一批颇有本事的花匠。郭满询问花匠,那是最容易不过的事儿。
    丹樱来回很快,郭满这边才梳洗完毕,她迈着小短腿蹭蹭地就跑回来。
    这丫头在郭满这儿养得十分敦实,因着力气大吃得多,如今已经是个圆乎乎的小胖妞。不过鉴于周家人对下人要求严格,丹樱即便是微胖,也是十分清秀讨喜的。天热,她跑了一脑门子汗,对着郭满就说了句‘不好’。
    丹樱急得脸红扑扑的,嗓门有点大:“主子啊,奴婢拿着个过去,刘叔看一眼就说这袋子里是曼陀罗的花种,有毒!”
    郭满正端着一杯温羊乳在喝,闻言就是一口呛着奶了:“……曼,曼陀罗?”
    丹樱飞快地点头说,“刘叔说曼陀罗这种花全身上下都是毒,种子是毒中之毒。这要是不小心吃进嘴里,不出半个时辰就能死人!!”
    “咳咳咳咳咳……”郭满这一口奶差点没把自己给呛死。
    她捂着差点喷奶的嘴,狠狠地咳了半天才把岔到气管的羊乳给咳出来。看了一眼被丹樱拎手里的荷包,郭满心有戚戚,到底是哪个蠢蛋送周公子这么毒的东西?她个没文化的,差点以为是黑芝麻。要是她昨晚脑抽抓了一把嚼,岂不是死得很冤枉?
    “咳,咳,拿走吧。”郭满拍拍胸口,瞬间对这花种失去了兴趣。
    不管了,既然周公子藏起来,那她就当没看见吧。
    从哪儿摸出来的荷包,郭满又给塞回了哪儿去。心里嘀咕了两句蠢蛋,十分怕死地叫双喜干净再大一盆水来,昨晚洗得不干净,她得好好地重新洗个手。
    远在昆城的蠢蛋又打了几个喷嚏,沐长风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心道,难道热伤风了?
    周公子是傍晚的时候回府的。
    彤红的霞光布满了西天,明日又是一个艳阳天。周公子着一身绛红的补服,腰束玉带,头戴玉冠,广袖随他走动而摇摆。他背着一身霞光从满园的花树中穿过,身姿清隽挺拔,肤若白玉,目若点漆,眉目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