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节

作品:《祸国·式燕

    孟不离一字一字,执着地说道:“我、不、离、开、你!”
    谢长晏惊了一下,改口道:“好,那你随我一起去见老师。”
    走在求鲁馆乱糟糟的小路上,谢长晏看着地上那个始终紧跟着自己的影子,心中感慨万千。
    最早接触孟不离时,觉得他性格古怪,几次三番故意捉弄他想逼他说话。后来看到他被一只猫缠上,明明怕猫怕得要命,却始终不离不弃,就觉得此人外冷内热,好生温柔。再后来,外出游历,他始终陪伴左右,频频救她于危难之中,在娘亲走后,更是悉心照料,做了很多娘亲才会做的事情……
    从入程以后,他就成了她在这世间最亲密也最信任的人。
    而后,她被谢繁漪掳走,与他暂时分开,再相见便是此番回燕了。匆匆一面,他就为了任务再次离开。
    在梭飞船上,风小雅对她说了一些孟不离的事情,一些孟不离从不曾说过的事情,令他所有的怪异都得到了解释,而那些被刻意埋藏的真相,却令她唏嘘又难过。
    孟不离和焦不弃是风乐天从如意门买来的杀手。
    在风小雅追寻秋姜的下落中,打听到有那么一个组织后,风乐天便以要买人照顾体弱的儿子为由,通过中间人牵线,从如意门买了一对训练好的杀手。
    风乐天当时提出的要求是:武功高,话少,机警,忠诚。
    焦不弃性格稳重,而孟不离性格活泼,因为饱受残酷严苛的训练,更习惯用说话来削减压力和恐惧,久而久之变成了一个话痨。这一点当然不符合风乐天的要求,所以,交人的前一天,如意门给孟不离吃了一服毒药,毁去了他的嗓子。
    第114章 六出奇计(2)
    可惜他身体底子太好,在榻上足足高烧了七天后,痊愈时,嗓子却还能出声,只是吐字艰难,需一个音一个音地说。
    对于一个爱说话之人来说,这简直是世间最可怕的酷刑。因为时时都要忍受煎熬,一直熬到死。
    他逼自己沉默。
    逼自己忍耐。
    逼自己不要犯了忌讳。
    最后,就变成了谢长晏见到的样子——明明眼神中有千般情绪,偏偏,不能说,也说不畅快。
    “他没恨你爹吗?”谢长晏当时听后,如此问道。
    风小雅注视着她,在炎热的盛夏天里眸光冰凉:“如意门的杀手,忠诚是第一位。他们永远不会憎恨主人。”
    而彰华当时划船划累了,赶着饭点进来小憩,闻言补充了一句:“他们早已习惯对所经历的一切逆来顺受,不懂何为拥有,何为侵犯,自就无所谓憎恨。”
    谢长晏听得心惊。
    风小雅又道:“以不离不弃的武功,本该进另外五宝,进了五宝,就是如意夫人的嫡系弟子了。但因为训练过程中性格太过温顺,所以最后进了金门。”
    银门弟子负责外出执行任务,金门弟子则留在门内护卫安全。因为买主太过特殊,是风乐天,所以如意夫人最终还是从金门的新弟子里挑了两个,想要搭上风家这条线。
    如意门的规则,在这样那样的细节中,被一点点地彰显。而知道越多,就越触目惊心,也就越发感慨起秋姜。
    孟不离如此身手,也仅是金门弟子,而秋姜,是玛瑙——七宝中最顶尖的那一类,据说是被当作下一任如意夫人栽培和养育的。她有多出色,又有多艰难,由此可窥见一斑。
    也只有那样的女子,才会令风小雅这样的人物魂牵梦绕、爱恨难分、刻骨铭心吧……
    谢长晏收回飞散的思绪,重新回到孟不离身上。她想起风小雅说过她被掳走后孟不离很内疚,对陛下承诺找到她后就自杀谢罪。这家伙,现在还这么想吗?
    想到这里,谢长晏突然止步,回身看着孟不离。
    孟不离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一双全神贯注、随时待命的眼睛。
    这样的保护者无疑能让人很安心。但如果这种安心是被剔除了人骨、泯灭了人性才换来的,又让被保护者情何以堪?
    “我是个很笨的人……”谢长晏回视着他,缓缓开口,“浑浑噩噩,后知后觉,开智太晚,又生性懒散。我只知道你一直在保护我,却没想过凭什么安然地享受这份保护……”
    孟不离露出困惑的眼神。
    谢长晏想,不能说深了,说深了,他听不懂。可想通这一点的她,越发悲哀了起来。
    她将手搭在孟不离的肩上,谨慎地选择措辞:“总之……我会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像那只黄狸一样好,而你,会是因为喜欢我、尊敬我才发自内心地想要保护我。到了那时,你就不会再介怀一次小小的疏忽,不会在意那是出自谁的命令,因为你在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老师曾告诉我——人,只有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时,才是开心的。只有开心地去做一件事时,才会做得更好。未来还很长,别轻言生死,孟兄。”
    孟不离定定地看着她。他跟彰华和风小雅不一样,彰华和风小雅看人时,被看人完全解读不了他们的眼神。而他看人时,目光清澈得没有任何虚伪和防备,谢长晏很容易就看出他此刻心中的惊讶、茫然、感动、悲伤……以及更多的惶恐。
    他听懂了。但他从前从没想过这样的事情。所以他在本能地害怕。
    谢长晏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要给他些许温暖,就听一个声音十分煞风景地在身后响起:“我没这么说过!”
    谢长晏抚了下自己的额头,心中却难掩欢喜,迅速转身看向那个煞风景的人:“老师!好久不见!我好想你呀!”
    她口中的老师,自然就是公输蛙。
    不过一年未见,公输蛙的鬓边竟冒出了几缕银发。
    “老师,怎老了这许多?”
    “胡说八道!”公输蛙沉着脸反驳,随即却又从怀中取出一面镜子照。这也恰恰是谢长晏一直以来很想不通的一点——你说你一个都不求偶结婚繁衍的世外高人,为何还要如此在意自己的容貌?
    “老师,从哪里又弄了这样一面宝镜来?”谢长晏瞥见那是一面水银镜,便想拿来细看,结果公输蛙立刻将镜子放回了袖中,吝啬地完全不给她看,脸上更是半点不给好色:“你回来做什么?”
    “此事说来话长,容我长话短说。”谢长晏环视四下,并无其他弟子在,便坦言道,“我们在程国中了圈套,现在宫里头那个陛下是假的,真正的陛下跟我回来了,但又失去了联络……不知我这样说老师你能否明白?”
    公输蛙嗤笑了一声:“不就是斑鸠谋害老燕子,霸占了他的巢,结果老燕子命大没死成,想夺回他的巢吗?”
    谢长晏震惊:“老师你都知道啊!”
    “所以我才问——你回来做什么?”
    “我当然是要帮……”谢长晏说到这里,面色顿变,盯着公输蛙,“你知道宫里的陛下是假的?你见过他?并且……不准备揭穿他,甚至,在帮他行事?”
    她说的虽是问句,却全是肯定的语气。
    公输蛙一脸坦荡:“那是自然!”
    “为什么?”
    “老燕子一心要干大事,搞得生灵涂炭。斑鸠却肯守着小巢安享太平。只要求鲁馆屹立不倒,能够安心继续做事,龙椅上坐的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
    谢长晏立刻放弃了说服他的想法,道:“那你再给我一双暗藏利刃的鞋子,一枚装着毒针的戒指,几管改良过的蓝焰,对了,还要最新的玉京舆图……”一口气说了十几样东西。
    公输蛙脸上的伤疤又开始扭曲了:“你怎么不说把求鲁馆搬空给你算了?”
    “给不给?”
    公输蛙几次张口,明明想说“不给”,但对上谢长晏的眼睛,最终忍住了,沉着脸转身,一言不发地带路。
    孟不离自觉地留下了——公输蛙的屋子,一向是不许人随便进的。
    走了两步后,公输蛙突然脱下自己脚上的木屐,光脚走上干净整洁的木廊,同时丢下一句话:“穿上,免得踩脏我的地。”
    明明整个前院都跟狗窝没有区别,但进了公输蛙的自留地盘,就一切都干干净净井井有条。
    而谢长晏看着他留下来的那双木屐,再看看自己满是泥垢尘灰的两只脚,眼眶突然红了。
    “你可别来这套,我最讨厌女人哭。”在前方大步行走的公输蛙冷冷道。
    谢长晏将脏脚踩进木屐,忍住了眼泪,也学他的样子大步前行:“我拿了东西就走,急着找陛下呢,没时间哭。”
    前方的公输蛙眼中掠过一丝心疼之色,但谢长晏在他身后,没能看见。
    进屋后,谢长晏很快找全了想要的东西,顺便还多搜刮了几样。公输蛙远远坐在一旁看,并不阻止。
    谢长晏顺便还换了套他的衣服穿,公输蛙也没阻止。
    当最后谢长晏打开门就走时,公输蛙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长晏。”
    “干吗?”
    “手握生杀大权的人很可怕。”
    这是他第二次说这句话了。谢长晏一愣之后,转回身去,认真地看着他。
    “你跟老燕子,其实不是一路人。”
    谢长晏的心飞快地跳了起来——老师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他知道了什么?
    “名利旋涡不适合你。你有如此天赋,又与我有师徒之缘,为何不留在为师这边?”这是公输蛙说出口的。
    谢长晏听懂了。公输蛙没有说出口的是:为何你要卷入皇权相争中?为何义无反顾地选择彰华?现在与彰华斗的人是谢繁漪,也许还是整个谢家,你身为谢家的女儿,夹在中间不痛苦吗?来老师这边,两不相帮,做这碌碌红尘的看客,明月清风,流芳百世,不好吗?
    是啊,那样多好,不用跟姐姐反目,不用担心家族安危,不用泅水游上整整一个时辰,不用在海上漂荡挨饿十几天……
    她此番所有的磨难艰辛,都源于跟彰华在一起。
    只要她抛下彰华,就会安全、轻松、和顺。更何况她还有公输蛙,还在享受这世间最极致的东西,也许还能在漫漫历史长河中留下自己的名字。
    王权霸业,功名利禄,最终敌不过鲁班师祖的一把刻尺。
    可是、可是、可是……
    “我喜欢彰华啊。”谢长晏很努力地冲公输蛙笑,“喜欢的人有了危险,我怎么能视而不见呢?”
    公输蛙缓缓道:“也许他并不值得你这般喜欢。”
    这下子,谢长晏真的笑了:“老师,天工造物,自要算计,但做人嘛,我娘说了——为人一世,得失得失,事事算计,哪算得过来啊?所以,小女子我只负责喜欢,不负责算。”说罢,她轻巧地踩着他的木屐出去了。
    第115章 六出奇计(3)
    嗒嗒嗒嗒,木屐轻快地敲打着木廊,一路远去了。
    公输蛙却坐在原地,久久不动。如此过了许久,他终似回过了心神,啐了一口:“果然还是不能收女弟子。烦人!烦死了烦死了,唉,我的心好烦……”一边摸着心口,一边往地下密室寻求安慰去了。
    谢长晏走出木廊,孟不离还等在路旁,低头注视着一节栏杆,神色专注不知在想什么。谢长晏拍了拍他的肩:“想什么呢?”
    孟不离连忙收回视线,眼神有些窘迫、茫然,但很快又恢复成了专注,只不过这次专注的目标换作了她。
    “鹤公有没有跟你说,如果计划出错,去哪里碰头?”
    孟不离摇头。
    这可不像风小雅的性格啊。谢长晏心中琢磨,不过算了,她也有她的办法。她朝孟不离一招手,索性就在木廊上坐下了。此处四面通风,毫无遮挡,藏不住人,自也不必担心有人偷听。毕竟,求鲁馆也不是铁桶,谁知道有没有谢繁漪的耳目。
    二人坐定,谢长晏拿出最新的玉京舆图,问孟不离:“除了紫霄观这条,你还知道别的可以进宫的密道吗?”
    孟不离摇头。
    “陛下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内出现,两种可能:一,他逃走了;二,他被抓了。如果是第一种,他会想办法主动联系我,而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现在在求鲁馆,等着就行。可如果是第二种,我们就不能一直干等着,他需要我们的帮助。”
    谢长晏提笔画了两棵树,然后就着第二棵树开枝散叶。
    “想要入局,就要先弄清楚如今的局势是什么。谢繁漪、假陛下、长公主,他们一伙;鹤公、陛下、我们一伙。李范程袁商五族,谁在他们那边,谁在我们这边,谁在观望能够倒戈,谁是蛙老这样两不相帮的?你觉得这些,找谁问最快也最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