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节
作品:《锦衣绣春》 那大夫见三保行事大方,朱棣又气度雍容,料想应该是富贵之家,少不得硬着头皮走到我身边,“还请夫人伸出贵手,让鄙人号一下脉。”
我伸出手,那大夫摸了一会,眉头越锁越紧,收回手,道,“不知这位老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看了那大夫一眼,冷冷说道,“不必,是生是死是祸是福当着我的面儿说吧。我方才吐了一大口血,你号出了什么结果?”
那大夫一愣,为难的看向了朱棣和三保,三保走到我身边低着身子轻声说道,“夫人,不如让大夫到外间和我们低声谈一下,也不打搅您歇息。等会儿把药给您送进来您只管喝便是,岂不干净爽利?”
我瞪了三保一眼,“你何时变得这样多事?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了不起就是旧疾复发。当时的大夫就断我活不过一年,这两年算是我捡的,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大夫听了我的话,面露难色,既不敢附和我,也不敢反驳我,只得一下子看看朱棣,一下子看看我。朱棣只好走到我跟前,坐在床沿,替我掖好了被角,才柔声说道,“不要说这种丧气的话。”
“丧不丧气不是我说了算,听大夫的吧。”我扭过身子,不再说话。
朱棣叹了一口气,对大夫说道,“就在这里说吧。”
那大夫微微颤了颤,低声答道,“这位夫人体弱气虚,肝火旺盛而脾胃欠缺,既有旧疾缠绵又有新患在身,女子吐血,最是不好,俗话说,一口血吐出几年气,若是调理,只求续命,若是用大药治疗,恐如此花柳之躯,受不住那些虎狼之药啊。”
“你若说旧疾,倒是确有其事,若是新患,可怎么解?”朱棣奇道。
大夫摸了一把胡须,道,“这个得问夫人自己了。此旧疾显然耗了夫人很大元气,这一两年之内,夫人许是又受了什么别的伤或是得了旁的病,现在是不是有夜不能寐,食不能饱的毛病?每逢阴雨天气,旧伤必犯,唔,于妇科方面,冒昧问一句,夫人可是已有生产?”
朱棣点头,“是,大半年前确实产了一个女公子。”
“这就是了,病就在这上头起,孕育胚胎,已是耗尽心血,看夫人面色,大致也可料得夫人生产之时必吃了大亏,此乃我所说的新患。如今每月月事,是否干涩经少,发黑而续断?”
朱棣摸了摸我的肩膀,“阿漪,这大夫说得很有几分意思,你好好回答他一下,或许大夫有偏方治你。”
我低声答道,“他说的句句中的,确实是个有实力有真本事的大夫,既是如此,你且问问他我还有几天的命就是了。”
朱棣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与大夫说道,“大夫,只说一下如何用药吧。”
那大夫迟疑一会,道,“此时也只好用些补药吊着身子了,旁的药物,对夫人来说,都是毒大过用,我开个方子,姑且试试吧。病人最怕过冬,若是这个冬天熬过去,许就好了也未可知。夫人放开心,多想些热闹事儿,对身体也好呢。”
三保送走大夫,朱棣坐在床边沉默不语,我背过身子,蓦地流下眼泪,不是为了旁的,只是想到月牙儿这么小,也许很快就要变成没娘的孩子,那眼睛就像打开了的水龙头,怎么也止不住。良久,朱棣摸了摸我的枕头,才发现整个枕头已经湿了,大惊道,“刚刚大夫还说要多想些开心的事,你怎么倒哭上了?”
“这样不咸不淡的安慰话,不都是安慰将死之人的话吗?”我一想到此处,又难过起来。
朱棣将我扶起来,搂在怀里,“都是我不好。”
“我自己的病,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不该让你跟着我出来,不该让你生月牙儿,不该让你跟着我上战场,不该……哎,今晚不该说那些混账话。不管你做了什么事,我相信你对我的心。”朱棣的声调,就和平日里对月牙儿说话一般,一半哄一半疼,柔得好像一朵云。‘
我心里百感交集,生死面前,那些小毛病小芥蒂已经不算什么。半晌,我才把头埋在朱棣的怀里,哭着说道,“我不想死……”
朱棣拍着我的头,“我也不许你死,你要生生世世的陪着我。”不知是不是我产生了幻觉,要不然为什么会觉得他的声音也有些哽咽呢?良久,他才接着说道,“刚才那大夫说的,竟和你的状况一分不差,想来是个好大夫,明儿我们先吃上他的药,好生的调理一下,若是没有好转,再唤旁的大夫多看看。多少风雨咱们都经过了,何必怕这一点挫折?”
我点点头,紧紧的抱住他,心里害怕着这拥抱会抱一次少一次。
第二日那大夫果然煎好了药气亲自送来了,朱棣也没有外出,在客栈陪我。我心中愧疚,说道,“你别让那大夫亲自来了,他有跑咱们这里一趟的功夫,可以救下好几个鼠疫病人了,你自己也别在这里耗着陪我,几十万口人都在等着你的救助和调配,难道你想做一个昏君吗?”
朱棣面露难色,看样子是既想出去,又舍不下我。我只好一面赶着他,一面道,“你留两个侍卫在这里就是,我有什么事直接吩咐他们就罢。”
朱棣叹了一口气,“你一个妇道人家,终究不便指挥他们的。这样吧,群殴让人去把诺敏请来陪你。你和她既投缘,她又懂些医术,一举两得。”
我愣了愣,“她?”
朱棣笑了笑,“她怎么了?不行吗?这么多年,我也就见到你和碧落还有她能说上几句。你自己若是忌讳,那就算了。”
我心虚一下,“我有什么忌讳,你现在说话夹枪带棒的,总是爱挤兑人。”
朱棣笑了笑,“那我就去派人去了。”
即是如此,朱棣也徘徊到快中午,诺敏姗姗来迟,才带着三保出去了。诺敏一进来,看到我也是大吃一惊,“呀,皇上派人来唤我,我还以为没有什么,故而把手上的几个鼠疫患者看完了才来,你这脸色,是大病啊!”
我笑了笑,“不过是昨晚一时急怒攻心,吐了一口血罢了。并没有大碍。”
“哥哥整天价让我看你们汉人的医书,我记得黄帝内经里面就说过,女子吐血,乃是大忌啊,你可别这样不在意。不行,我得喊哥哥来替你看看。他这几年专心修医,医书看了几百本,医术也是突飞猛进,或许有办法。”诺敏着急道。
我一把拉住她,让她坐在床沿,“不过是拉你来陪我说几句话,你一下子说出这么一大通。你说的话,昨晚上别的大夫都已经说过了,早上也送了药来吃过了,想来过两天就好了。久别重逢,昨日也没能好好和你叙叙旧,今日你还这样急躁,我有好些话要和你说呢。”
诺敏笑了笑,执着的说道,“好了好了,看病也不在一时,晚上我回去把你的情形告诉哥哥,让他想想办法。咱们白天聊天儿。”
“对了,你和你哥哥失散了好几年,是怎么遇上的?”
“哥哥昨日不是说了吗?我呀,游荡中原几年,该玩的该看的都玩遍了看扁了,最后还是觉得无趣,就开始想家了。可是我们的家园早就没有了,而四王爷……哦不对,而皇上又已经一统江山,成了皇帝,大明朝天下太平,皇上还颁下指令,不许对我们蒙人有什么偏见,所以在中原生活,倒也是一桩美事,我就在这里定居了下来,一路上我都有留下印记,希望有一天哥哥能看见,没想到今年初,他真的靠着我留下的印记找到了我呢。然后……然后哥哥就把麻衣观开成了医馆,专门给穷人免费看病了。”
我笑了笑,“你这样的性子,竟然能安稳下来,老老实实给人看病就医,真的是难得。”
诺敏憨笑了笑,“一开始也是憋死我了,后来看多了可怜人生病,觉得把他们看好也挺有成就感的。再没多久就赶上了鼠疫,忙的手忙脚乱的,哪里还有工夫想无不无聊啊。”
看着诺敏平和的表情,我终于试探着问道,“那……这么多年,你可有心上人?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找个好人家嫁了。”
诺敏脸一红,“谁说女子一定要嫁人啦?我哥哥不也是没有娶嫂嫂吗?我们兄妹二人,如今不也是过得很好吗?”
“是找你那个心上人没有找到吗?”我有些内疚的问道。
诺敏神色一沉,“那个人,别提了。我确实找了他几年,后来发现自己连他的样貌都记不住了,有时候想想,那好像是一个遥远的梦,是我少女时一个缥缈的念想,与其说我在找他,不如说我在找自己失去的岁月吧。”
听诺敏的语气,不像是装出来的豁达,我才终于放下心来,“既是如此,你放下了就好。”
第313章.69.回京
诺敏甜甜一笑,“缘分天注定,强求不得,我现下过得很闲适安康。”
与诺敏闲谈一日,我的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到了晚间,她要离开,倒有些依依不舍,很想留下她与我一同歇宿,诺敏说今时不同往日,皇上等会回来,见面拘谨的很,而且她哥哥一人在麻衣观照顾那么多穷苦的病人,太过疲累。我才放她回去。朱棣直到掌灯才回来。只见他身上潮湿大半,鞋靴上的淤泥直打过了半膝,我又立刻心软起来,挣扎着就想起身。
朱棣连忙说道,“我去下面沐浴,你别起来。河堤边姓氏还是很严重的,百姓事没法呆了。”说着,他便自己捡起几件衣裳,临出去前,走到床边,对着我的额头吻了吻,“再等一会,马上就来陪你。”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我几乎快要睁不开眼睛了,朱棣终于沐浴完,带着一身的清新走到床边,低声的唤了我一声,“阿漪,你还好吗?”
我微微睁开眼,看到他棱角分明的脸庞,轻轻哼了一声,朱棣伸出一只手在我额上一探,“呀,怎么发烧了?”
我脑袋迷蒙,眼睛又闭上了。朱棣轻轻将我放平,恍惚间走了出去,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低声道,“娘娘,起来喝点药吧。”
我猛地睁开眼睛,居然看到岱钦在我床前,单膝跪地,端着一碗药,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一扭头却看到他的旁边,朱棣正直直的立着,若有所思的看着我。
“他怎么来了?”我对着朱棣问道。
朱棣没有答话,岱钦却微笑着答道,“娘娘,您病了,皇上派人去喊我来给您瞧病呢,您先喝了这碗药,退了烧再说。”
我抬眼看了朱棣一眼,朱棣点了点头,我才张开嘴,把那碗药尽数喝了,喝完又迷迷糊糊睡下了,直到下半夜,才听到耳边有人低声谈话。
“娘娘已经退烧了,我也细细诊断了,回去后就给她配药,以后每天由诺敏送来,麻衣观暂时还离不开我呢,还请皇上见谅。”岱钦的声音温润如水,一切都说得那么自然,并不似有意回避。
朱棣微微哼了一声,“也罢。”
“那我就先告辞了。皇上累了半夜,请早些休息,明儿我会叫诺敏顺便带点安神药来,皇上私巡辛劳,若是夜晚休息不好,长期熬下去,会有损龙体。”岱钦恭恭敬敬的说完,便低着身子出去了。
一直等到他离开,我才微微睁开眼睛,朱棣转过身,正好看到我,“咦,你怎么醒了?”
“几更天了?”我看着窗外已经晨光微曦的天空,对朱棣问道。
“四更了。”
“你一夜未睡吗?”我看着朱棣有些发红的眼睛,心疼的问道。
朱棣没有回答,坐到我身边,轻轻的拍着我的胸膛,“离天亮还有一会儿,你再睡一会儿,明早再吃些药就好了。”
我知道朱棣是在安慰我,不可能吃两口药就好了。我拉了拉他,他便也躺了下来,我把头埋在他胸膛,“对不起,我拖累了你。”
朱棣将我搂紧,“阿漪,别这么说。是我不好,我不该这样把你带出来……可是把你一个人放在宫里,究竟我也是不放心,没想到……没想到现在把你弄成这样了,阿漪,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把你弄坏了……”
听着朱棣的这些话,我有些茫然。朱棣,他有时温柔,有时狂暴,有时信任,有时候……却又猜忌。此时的他,如此温柔,如此信任我,可是,我不知道这种信任和温柔,能持续多久。他的爱,做不到常人的那种纯粹,可是也比常人更热烈。爱以一个人,一件东西,一件事,他就要用尽全力他也要得到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回报。
君王大抵如此,爱过你,放弃你,冷落你,而你永远都只能认这一个男人,从身体,到心灵,一点一丝的怠慢和恍惚也不得有。
我也回搂住他,“我爱你。”
朱棣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低声却又坚定的说了一遍,“我爱你,不管什么时候,你只要记着,我爱你,就够了。”
朱棣的眼神有些惊愕,在这个时代,没有人会说我爱你这三个字拿出来说。即便是朱棣这样的君王,拥有后宫佳丽三千,也没有人会对他说这样的话,当然,也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说这样的话。他此时有些震慑,还在品味我的话。
我抱住他的脖子,“我爱你,但是我依旧有思想,我不能成为你的附属品,永远只围着你转。”
朱棣又愣了愣,“你的话让我迷糊了,你的意思是……”朱棣有些迷惑,“你的意思是……”
“你永远都相信我,好吗?”我在晨光中对他笑了笑,“永远。”
朱棣终于明白了一些,“你是在怪我,对吗?你这次害病,十之八九是因为我,你原应该怪我……”
我捂住他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不是。你快歇息一会吧。”
朱棣没有再说话,我相信他还在想着我刚才的话。他应该是太累了,第二天直到天大亮了,他才醒过来,“呀,起得晚了。今儿我还得去城内的各处医馆看看。”
吃了岱钦的药,我觉得脑袋轻了许多,也能下床了,便强撑着个朱棣找衣裳,若是平时,他一定会阻止我,奇怪的是现在他居然并没有让我继续歇息,而是自己坐在床边,想着什么。
我拿好所有的衣服,放到他身边,默默地等着他自己说话,朱棣这才站起身来,他张开双臂,我还以为他在等着我给他穿衣,正提起衣裳,他却握住我的双臂,将我扶到床沿坐下,“阿漪,跟你商量一件事。”
看他郑重其事的样子,我只好说道,“你说。”
“我想了很久,你这病躯,跟着我实在是受苦,光是河南就已经受灾如此,另外两省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既然出来了,不处理完,是不能回去的。要不然这样,等你稍微好些,我让人送你回宫。”朱棣带着些愧疚对我说道。
我愣了愣,想到他既然这样决定,肯定是已经经过深思熟虑的,怪只怪自己的身体不争气,我也没法拒绝,便点头道,“好。“
朱棣没想到我居然什么话都没有说,就这么乖乖的应了,还有些诧异,“你……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我知道这次确实是我失误了,没想到你的身体已经被掏空到这个程度,要不然我是绝不会冒这个险让你来回奔波的。”
我笑了笑,“我为什么总是怪你,你让我一路陪你,是担心我在宫中没人照顾,现在你让我回去,也是想让我能得到更好的照顾,无论怎么样,你都是在顾我周全,是我自己不争气,给你惹麻烦了。”
朱棣没有再说什么,“既是如此,你好生将养几天,岱钦自幼在蒙地,蒙医中有很多汉医没有的方子,或许他倒是能治好你,就让他为你炮制汤药吧。”
接下来的几天,我倒是每日安心调养,时不时的让诺敏来陪陪我,而朱棣,自从说出让我回去的话以后,好像总有些无法面对我似的,我们之间也多了许多龃龉和芥蒂。我知道他必须面对这个选择,上百万的受灾百姓,和一个病弱的我,他选择了那些可怜无辜的百姓们,虽然他有愧疚,但是我支持他这么做,他也理应这么做。我们在开一共住了半个月左右,朱棣制定下严密的防疫和防水方案,由三保出面,罢撤了本地府尹,重新扶了下面一个很有才干的青年县令上来,执行朱棣的旨意。
而现在,朱棣即将带着侍卫前往下一站,我的身体也稍微恢复了些,朱棣已经挑了几个得力的侍卫,准备让他们送我回京,他本准备让三保送我,但是因为他此次前来,当地的官员并不知情,只有三保出面,才能传达他的旨意,执行他的命令谁都知道郑和郑大人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儿。
想了许久,他最后还是决定,让岱钦和诺敏陪着侍卫护送我回京。我一开始十分抗拒这个安排,告诉他他挑出来的几个侍卫已经很牢靠了,一路回京不成问题,但是朱棣思虑良久,还是觉得不放心,最终不得不出下策,选了他最不愿意送我回京的岱钦兄妹,。
为了打消我的疑虑,朱棣说道,“岱钦兄妹一来身怀武功,二来行走江湖经验十足,三来精通医术,是护送我回京的最佳人选。我确实对岱钦有些疑惑,但是不能为了我的这份疑惑,拿你的性命开玩笑。”
听朱棣这么说,我也没法再用什么托词拒绝,那样反而显得更矫情,只好千叮咛万嘱咐的让他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又打发三保要每日照顾好皇上的饮食起居,终究还是不放心的与他们分别了。
朱棣从自己的三十侍卫之中拨出了四个,连同岱钦兄妹,我们一共七人,算得轻装上阵,只一辆马车,并几匹骏马,上路就已经是足够的了。平日里都是诺敏陪我在马车之中解闷,也算稍稍解了愁绪。
岱钦因为避嫌,除了每天熬药吃饭的时候,其余时间根本不跟我说话,倒是与一个叫做李平原的侍卫甚是聊得来,是以总是两人并骑在前带路。
这次不像来时着急,我们大约行了一个半月,才快到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