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节

作品:《锦衣绣春

    朱棣见我答应的干脆,脸上一阵落寞,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你为了离开我,竟如此迫切。”
    我沉吟良久,说不出什么。
    朱棣便道,“假死药,岱钦给你假死药,你装死逃脱出宫,不料却被九娘告密,想来你心中也是十分的不忿。”
    我听了这话,便知九娘已经把所有的事都供了,也不再遮掩,“众人都知道我是死人了。”
    朱棣应了一声,“就因为你是死人了,就不要到处走动了吧。以后你就在养心殿内出入,由李兴照料你。”
    我犹豫一会,点头问道,“宝儿珠儿,她们怎么样?”
    “你自己的丫头,自己还不知道吗?莲漪宫内的丫头们都很伤心,宝儿回了郑府,把珠儿也带去了。其他的,都各自重新分配到各宫了。”
    我想到她们已经伤心一次,与其让她们将来再伤心一次,不如就让她们当我已经死了吧。可是住在这养心殿,我终究有些芥蒂,蓦然问起,“我在这里,吕贵妃如何方便进出?”
    第334章.90.画图
    朱棣饶有兴味的看我一眼,“一个宫女,你竟将她放在心上?”
    “一个宫女?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从一个小小的宫女,爬到了贵妃的位置,众人都说她很快便要被封后了,难道皇上您……”
    朱棣突然笑了,从他到客栈将我带回来,就一直是冷着脸庞,此时他却笑了,笑得真诚笑得灿烂,一双眸子只是那么看着我,并不说话。我被他这莫名其妙的笑容弄得有些毛毛的,并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立了一会,道,“你既然已经是死去的人,也不方便见人,李兴一人照料于你,总有不便,就让吕贵妃帮着一起伺候你吧。”
    说完,他便往外走去,也不知是做什么。
    我以为他不过是为了堵我的口,没想到第二天,他真的把吕云衣带来了。
    吕云衣跟在朱棣身后,亦步亦趋,小心谨慎,完全没有一副贵妃的样子,连头都是低着的,以至于抬起来乍一看到我,大吃一惊,捂住胸口,连连往后退了几步,脸色变得煞白,“啊!鬼!鬼~皇上……”
    她顾不得平日里的矜持,一下子缩到了朱棣的身后,朱棣将身子让开,她还在浑身发抖。许久,才大着胆子抬起头来,看到朱棣冷静的脸庞,又对着我看了几眼,满脸惊诧,“权……权贵妃?”
    朱棣淡淡道,“权贵妃死了。”
    吕云衣的脸上带着受惊后的苍白,“那……这是谁?”
    “权贵妃。”朱棣答道,“死去的权贵妃复活了朕不打算让外人知道,你和李兴是唯一知道的人,你以后每日来伺候权贵妃吧,不得走漏半点风声。”
    吕云衣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她对朱棣的那种臣服和怯懦,让你条件反射一般,麻木的点头,“是,皇上。”
    我心里也怀疑不已,这是受宠的样子吗?
    朱棣一般都会在养心殿的外间伏案劳作,而我便住在里间,每日吕云衣都会送来食盒和穿衣用度,如此,外人便更加盛传吕云衣受宠无方,日日出入养心殿,连皇上的日常饮食,都是她亲手操办。
    身处其中,再听到这些传言,由此回想前面三年听到的那些吕妃受宠的话语,我不禁有些迷惑,难道……前几年,吕云衣受到的所谓宠爱,也不过如此?全都是外人看到的,就好比莲子,外表光洁,内心发苦。
    吕云衣显然是受到过朱棣的指示,她平日里跟我很少说话,当然,她也知道我不愿与她多言。不过她那服侍人的功夫,一看便知由来已久。吃饭的时候将筷箸放在开水中涮洗,用绢帕擦净,沐浴的时候将木桶中洒满玫瑰花瓣,水温多一分则烫,少一分则凉,掌握得极致,连穿衣穿鞋都不用我动半根手指。
    刚开始,我很不习惯她这样的侍奉,就是在莲漪宫中,宫女嬷嬷一群,我也都是力所能及的事尽量自己做,不过吕云衣做得毫无怨言,不卑不亢,让我有种她生来便是该这样做的错觉。
    “一个宫女。”朱棣的话时不时的萦绕在我的心头,可是……他若真的只把吕云衣当做一个宫女而已,又为什么要让她节节高升,最后以至于坐上贵妃的位子?
    有时候就看着吕云衣,我甚至会忍不住冲动,想要问问她,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可是我知道她什么都不会说,便又忍住了。
    我从朱棣要来一张详尽的北平地形图,大略找准了位置,便开始着手画新皇宫的雏形了。最初会日日夜夜的担心挂怀岱钦在外的处境,看看朱棣的样子又不像会食言去找他麻烦的样子,便渐渐放了心。终日与皮尺笔墨作伴,竟然比从前的日子过得有兴味多了。
    不出月余,我便把整个新宫的雏形画了出来,待到朱棣前来看的时候,他显然也是吃了一惊。他的本意不过是在我临走前再为难我一下,可是见到我的图纸,他的眼睛亮了一下,“这……全是你画的吗?”
    我点头,“除了李兴和吕贵妃,旁人我都没有见过,他们两个,又有谁是会弄这些的吗?”
    朱棣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一整幅画卷,指了指,“这里是景山?”
    “对,站到景山之上,可以俯视整个新宫。”我顺着朱棣的眼光,在纸上指道,“这是午门,到太和殿,大三殿,后三宫,御花园,都在一条轴线上,两边全部对称。”
    朱棣愣了愣,“你会这些?为什么我以前不知道?”
    我顿了顿,有些害怕说多了回露出马脚,便故作深沉,“不是每一项长处都要向你展现。”说完,便坐到一边,不再说话。
    朱棣依旧沉浸在对那张图纸的震惊之中,也没有注意到我得不对,他伏在案前,“我早就想动工修建,可是蒯祥给出的图纸我一直都不满意。”
    “蒯祥?那个木工首蒯福的儿子?”
    “就是他。”
    “那你把他唤来,我这图纸也是草草画就,光有雏形没有神韵,还需要他帮忙才是。”我看了看朱棣,将来,“对外还是说,都是他设计的吧。还有,你的陵寝,我选在这个地方。”
    我指了指地图上的一处位置,朱棣看了看,“天寿山南麓?”
    我并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好处,只不过是记着长陵的位置在此,怕朱棣询问,便道,“这里乃是龙气聚集之地,风水宝地,你的陵寝建在这里,定能保大明基业千秋万代。”
    朱棣终于抬起头,对我看了又看,“你喜欢这里吗?”
    “唔。”我点点头,“你生前受万人朝拜,身后也会受到众人膜拜的。”
    朱棣的眼神有些迷离,“你为什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朱棣伸手指在天寿山的位置,“那就这里。”
    蒯祥来了以后,我的图纸画得更加详尽和专业。蒯祥是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很有想法,也很聪明,我跟他说出想法,他便能将我吐出的话语全部变成图案出现在纸上,如此,又过了一个月,我们基本上便把整个皇宫和帝陵的设计图纸全部画出来了。在此期间,朱棣也参与讨论多次,指出了很多不足和他的想法。最后将图纸定下来的时候,我居然有些不舍。
    朱棣拿了图纸,便立即决定开始修建。动工的第二天,我无所事事,又恢复了从前那副心如死灰的生活。
    心知是离开的时候了,便对吕云衣说,“你去把皇上请来,我有话要对他说。”
    吕云衣愣了愣,“权贵妃复活之后,从来没有主动要求见皇上。”
    “你也从来不多管闲事。”我看也没有看她一眼。
    吕云衣站在我的身侧,微微笑了笑,“那日看到权贵妃回到养心殿,我以为您要与皇上重修旧好,再传佳话呢,冷眼看了这两月,没想到你们二人,竟比从前还要生疏。贵妃娘娘这些日子忙着制画,设计的是皇上将来的新皇宫和陵寝。皇上也没有要把娘娘起死回生的事情昭告天下,难道……贵妃娘娘,不打算在这皇宫久呆?”
    我看了看吕云衣,想在她的脸上找到蛛丝马迹去探寻她心中在想什么,可是什么都找不到,“你这三年多的受宠,只怕只有你自己心里才明白个中滋味,帝王身侧,便是如此,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吕云衣无奈的笑了笑,“外人或许不知,但是娘娘这两个月,应该什么都明白了。皇上当日跟我说的是,许我为妃,外面让我无限风光,但是我不可吐露出半个字。不过皇上既然让我来伺候您,大约也是不准备再瞒着您了。”
    “究竟为何,皇上要这样做?”
    “皇后娘娘残害您和公主,皇上就算心知,也做不到肚明,没有证据,什么事都不能下定论,娘娘您以为,这些证据,都是谁告诉皇上的?”
    吕云衣一边说着,一边端起一杯茶水,递到我手上,“只怕要深谈,还请娘娘喝口水,润润嗓子。”
    我端起茶水,抿了两口,“是你告诉了皇上,你出卖了皇后,这个我知道。”
    “可是您想想,是我推了您一把啊,皇上怎么会放过我?所以一边给我华丽的荣宠,一边让我独自饮吞寂寞和无奈。荣宠,临幸,加封,全都是做给外人看的,皇上至今,连我一根手指头都没有动过。”
    我看着吕云衣,不敢相信从她嘴里吐出的话,“怎么会……怎么会?就算你推过我,也是在皇后指使之下,不得已为之。把皇后所有的罪行吐露出来,已然可以弥补你的过错了。皇上没有必要这样,一边让你荣耀,一边让你痛苦。”
    “可是……如若不这样,我又怎么去给皇后娘娘日日服用,那慢性的毒药呢?”吕云衣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那手指纤细而幼嫩,根本不像会做坏事的手。
    “慢性毒药?皇后?”我的脑袋一下子懵了,“你是说……”
    第335章.91.往事
    吕云衣满脸讥讽的看着我,抖着肩膀笑了起来,“我以为权贵妃娘娘聪慧过人,能理解皇上一片苦心呢。这几年,娘娘一直都是对皇上避而不见,而不知,皇上心中只有你一人。你过得苦,殊不知,皇上心中比你还苦呢?”
    我头晕目眩,缓缓退到桌边,坐到一张椅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朱棣……竟真的亲手要了徐云华的命?他以宠爱为名,将吕云衣变成自己的棋子,最终将徐云华慢慢毒死……
    难道我这三年的恨和怨,都是错的?
    “娘娘知道了真相,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留下来,继续陪在皇上的身边?”吕云衣甜甜笑道,两粒酒窝天真无邪。
    我右手又开始抖动,浑身都发冷起来,越发的无力起来,只管摇着头,来不及了,回不去了,我和朱棣之间的伤害已经无法弥补。回不去了,月牙儿是我们心中共同的坎。
    吕云衣见我摇头,笑着点点头,“您也确实留不下来了。”
    我一时不解,抬头看了看她,她伸出手,手心中是一个小小的布囊,在我面前晃了晃,递到我鼻前,我嗅了嗅,一股淡淡的药香。
    吕云衣吃吃笑道,“隔几天一指甲盖,掺在饮食之中,常年积月,身体一天天亏损,最后一根稻草压下,便一命呜呼了。”
    吕云衣的脸突然有些扭曲,不知道是我的错觉,还是我头昏脑涨的厉害,。
    “权贵妃与皇上之间,不过是皇后这层纸没有捅开,权贵妃现在嘴上虽然说不愿再在宫中,但是我听闻,从前,权贵妃也是与皇上分分合合,是棒子也打不断的姻缘,想必现在,只消皇上亲自与权贵妃把自己的苦心说出来,再哄上一番,权贵妃也不会着急离开,时间一久,情愫再生,便又分不开了。”
    “你跟我说这些,难道是为了让我和皇上再在一起?”看着吕云衣的脸庞,我怎么也不相信她是个愿意成人之美的人。
    “当然不是。”吕云衣脸上换做怨毒,“当然不是。皇上,他的手上沾了那么多鲜血,他害死了那么多人,凭什么还能享受女人对他无私的爱?”
    “你说什么?”我看向吕云衣,完全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二十年燕王,征战沙场,多少忠骨埋他乡?四年靖难,又有多少无辜的百姓丧命?他如今高高在上坐在帝位,脚下踩的却是尸骨如山!”吕云衣脸上的激动带着一丝忧伤,那是种既恨又伤的样子。
    “你……为什么会跟我说这些?”
    吕云衣苦笑了笑,“靖难之前,我也有个殷实的家,也有疼我爱我的爹娘,也有定好亲很快就要下嫁的夫家,还有活泼可爱的弟弟妹妹,可是,靖难之后,全部都没有了。全部都没有了。”
    我心中微微一震,我记得徐云华说过,吕云衣是在她在靖难之役之中捡回燕王府中的难民女子,家中所有亲人都被南军残杀了。“南军杀了你的家人……”
    吕云衣忽然凶狠起来,“南军?!不,不是南军,是燕军!是燕军!,我们不过是普通的百姓,逃荒路上,碰上燕军,燕军的头头拉着我年迈的阿爹和不及弱冠的弟弟,让他们参军,阿爹为了让我娘带着我和妹妹安全离开,只得带着弟弟参军了。娘舍不得弟弟,带着我们悄悄地跟了一路,不过当夜,燕军便遇到南军,激战之后,尸横遍野,我娘带着我和妹妹在尸骨堆之中翻了一夜,两军交战,找到了爹和弟弟的尸首,娘当时就岔了气,被我和妹妹喊醒之后,趁着我们不备,用爹爹身上那把刀自尽了。那刀,只怕连爹爹都使不好,但是他们就这样被拉上了战场,平白做了冤魂。”
    吕云衣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因为回忆起痛失亲人的痛苦,她的瘦削的胸口因为哭泣剧烈的抖动着。我多次见到她口中那种便是尸首的战场,深深明白她当时的无助和害怕,“那……你妹妹呢?”
    吕云衣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爹,娘,弟弟,全都死了,我把娘缝在夹袄里的银两掏了出来,带着妹妹一路逃到北平城内,正遇到燕王妃救济难民施粥,便去领粥,燕王妃挑了几个长得伶俐的姑娘,带进了王府,当下人使唤。她见我勤快话又不多,就将我留在了自己身边,只是他不知道,我妹妹也进了燕王府。”
    她越说,我越觉得浑身发冷,“她现在在哪?”
    吕云衣又轻轻笑了起来,“她当时太小,在家里,虽然不是大富人家,但是爹娘也是疼爱有加,哪里会做什么是?被嬷嬷带去训了几年,再后来年纪大了,倒算活泼,直到进了皇宫,皇后觉得还是燕王府的老人用着顺手,便把她也拉到身边了。我心里既开心又难过,开心的是,我可以多多照顾她,难过的是,我已经被皇后盯上了,成为了她斗你的一枚棋子,我不想妹妹也那样,就给皇后使计,让她派一个人去你那里,做个眼线,最后把妹妹推荐到那里。”
    “彩月?!”我震惊无比,“彩月是你的妹妹?”
    吕云衣走到我面前,“可不是。我想自己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可是彩月不同,她还小,当年那些伤痛对她来说,也忘却得差不多了,冷眼看了许久,我以为你是个良善之人,应该会善待彩月,待她熬到二十五岁,你一定会放她出宫,那时候,她便熬出头了,出去重新开始人生。”吕云衣说着,突然恨恨的看着我,“可是我没有想到你也并非良人,你任由那那些大丫头们挤兑彩月,彩月本是个活泼的女孩子,到了你那里,饱受排挤,她过得非常不快乐,常常的跟我说想回到我身边。可是我连自身都难保,又怎么能保护她?只能一次次的跟她说,再忍忍,将来,一定让她出宫。”
    我回想起吕云衣每次来莲漪宫,不是看看月牙儿,便是在彩月身上瞥,那时候我以为她们同为皇后的人,那是在眉眼传递,现在才懂,吕云衣是因为牵挂妹妹,才经常往莲漪宫走动。看着这个瘦削柔弱的女子,我实在想象不出她经历过这么多,再想到对彩月的误会,心里不由愧疚。
    “所以皇上找到我,让我帮他弄死皇后的时候,我毫不犹豫的答应了,我的要求就是让我往上爬,我可以不要荣宠,我可以背地里再继续做个伺候人的宫女,但是待我坐到贵妃,随便打发一个宫女出宫,却没有以前那么难了。”彩月的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彩月现在在宫外了?”
    “你假死之后,皇上在莲漪宫徘徊了三日,一个人都不见,最后将莲漪宫的人全部遣散,彩月,便被我要了过来,我借着到了年纪的由头,让她出宫了。”吕云衣笑了笑,“我要感谢你,谢谢你这次假死。”
    想到她经历过的痛苦,我突然对她曾经推过我没有太多的恨意了,“如果,你心中还有恨,我……我代他对你说声对不起。你……你在宫中想必也是心如死灰,我帮你求他放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