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只有这一个儿子,素日里爱的跟眼珠子似的,不小心磕了下,都非要把随侍的仆从打个半死才能消气,这会儿随从们见这小主子被打了,唯恐李氏疯狂发飙,悄悄退出去,向她禀报此事。
    “这个孽障,脑子里是进了水吗!”李氏知道自己是刚不过秦王的,却也不忍心看儿子吃苦,匆忙间赶去求情,却被人拦在厅外。
    “宁国公府的规矩也太差了,未经传禀,怎可见秦王殿下!”内侍轻蔑的笑:“夫人,您还是暂且等一等吧。”
    李氏听得儿子哭声,已是心乱如麻,又被人拦在外边,又是愤慨,又是心疼,冷不丁听不远处有马嘶声传来,一双眸子忽然亮了起来。
    “国公,你快救救二郎吧!”她不再往前厅里边儿挤,反倒扭头往马嘶声处奔去,远远瞥见宁国公坐在马上,跪地哭道:“秦王殿下要活生生打死他,你再不去,就要晚了!”
    “不至于。”宁国公进门之初,便听人说长子带着秦王与秦国夫人等人来了,暗自吃惊,现下又听李氏哭诉,倒也急着下结论,只思忖道:“秦王殿下温文尔雅,怎么忽然就要打杀二郎?你别胡言乱语。”
    李氏只是垂泪,一双美目哭的红肿,带着三分央求,可怜巴巴的看着他。
    宁国公心软了,挽着她的手,柔声安抚几句,又往前厅去,着人通传。
    这夫妻俩磨蹭的时候,许二郎已经挨完了打,掌心却仍旧火辣辣的疼,跌坐在地,哭声震天。
    宁国公与李氏入内,便见他满脸都是眼泪鼻涕,怜惜之余,倒是松一口气。
    李氏向来不顾脸面,搂住儿子放声大哭,许二郎就跟受了感染一样,声音一点儿都不比他亲娘小,宁国公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心疼的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向秦王请罪道:“小儿无礼,冒犯殿下,望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宁国公府这点破事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宁国公抛弃发妻开始,一直到册立许二郎为世子,前前后后折腾了十多年。
    乔妍不喜欢宁国公和李氏,她在的时候,每年的命妇朝拜与各类宫宴,都不许李氏列席,皇太子和秦王受母亲影响,自然也不喜欢。
    寻常人被大佬厌恶了,当然知道夹着尾巴做人,偏生李氏不是个安分的,隔三差五就闹事,宁国公就跟中了邪一样,四处帮着擦屁股,这些劝和致歉的软话,早就说了一箩筐。
    秦王听得厌了,既觉得这对中年狗男女令人作呕,又觉得许樟深陷泥潭可怜,这会儿既撞到头上,索性来个痛快:“宁国公,本王看你们家成日里鸡犬不宁,也是辛苦,今日便由本王与秦国夫人做主,主持分家,如何?”
    宁国公神情中闪过一抹诧异,踌躇几瞬,方才婉拒道:“父母皆在,哪有儿女分家的道理,实在是不合规矩……”
    “哦,原来宁国公这样注重规矩,”秦王心下嗤笑,漠然道:“那本王便上疏父皇,废黜许二郎世子之位,改立许樟。”
    “这,”李氏的哭声停滞了几瞬,宁国公也面露讪讪,窘迫道:“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秦王冷笑道:“许樟是宁国公府的嫡长子,律令明确规定的世子人选,怎么到最后,世子之位反倒落到了许二郎头上?这可不合规矩!”
    他扭头去看李氏,神情轻蔑:“国公愿意休妻,是你自己的事情,但以妾为妻,却是触犯国法的,更不必说李氏帮国公养了好几个义子,着实叫许家添丁进口……”
    别人须得顾及宁国公情面,不好说的太过直接,秦王却不在乎,直接把他脸皮掀了。
    宁国公面色涨红,讷讷半晌,终于低下头,道:“既然如此,便叫大郎分出去过吧……”
    “既然是分家,那就分个清楚明白,免得日后再生波折。”
    秦王顺水推舟道:“许樟说了,你这国公之位是你戎马半生换来的,你想给谁就给谁——他不要,这是他豁达,不代表他就应该将这爵位让给许二郎。宁国公,你也是人,你不妨扪心自问,这些年来,可对得起发妻长子?作为补偿,宁国公府分出五成家财给他,这不过分吧?”
    宁国公听得有些迟疑,下意识扭头去看长子,却见他眼底遍是释然,只有解脱,却对许家和自己这个父亲毫无留恋之情,不知怎么,竟觉有些歉疚。
    他咳了声,低声道:“这原也是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个屁!
    你一句话说出去,丢掉的可都是真金白银,都是从我儿子锅里边儿倒出去的!
    李氏听得心急,剜了宁国公一眼,喝道:“这怎么行?!世子占大头才对,许樟凭什么拿一半儿?!”
    宁国公闻言,便是一阵瑟缩,面色重新迟疑起来,秦王面笼寒霜,斥道:“本王与宁国公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余地?掌嘴!”
    李氏在许家呼风唤雨多年,何曾受过罚,闻言腿便软了,双眸含泪,委屈的看向宁国公。
    后者腿也跟着软了,下意识就要求情,秦王不待他开口,便漠然道:“你若不开口,本王只叫人赏她三十记耳光,可你若是求情,本王便奏请削了这淫妇的诰命,赏她五十板子再赶出京去!真闹大了,你看父皇站在哪边儿!”
    李氏轻浮□□,行事不端,素为长安勋贵不齿,行宴聚会少有人请,若换了别的命妇,秦王绝不会如此羞辱,但对于李氏,还是这种大耳刮子更能沟通。
    宁国公心下痛惜,却也没有法子,强忍着见人将李氏带出去,噼里啪啦就是一阵耳光。
    李氏作威作福多年,哪里吃过这种苦头,挨了一下,便觉面颊胀痛,头脑中嗡嗡作响,等三十下挨完,脸颊已经肿胀起来,将两眼挤得没地儿安放。
    “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有意分家,那就今天吧,”乔毓怕自己这边人一走,宁国公与李氏再摆出尊长架势来压制许樟,刻意偷藏财物,便拍板道:“劳烦管家取账簿来,算个清楚明白。”
    李氏哪里舍得,嘴唇一动,牵动了脸上伤处,立马就想起自己为什么挨打了,随之缄默起来,只是一双挤成细缝儿的眼睛,却满是央求的看着宁国公。
    后者见爱妻被打成这样,既怨且怒,却不敢责备秦王,反倒埋怨起长子来:都是一家人,在秦王面前闹成这样,他便觉得脸上有光吗?
    宁国公恨恨的一摆手,叫人带了账簿来算。
    公府的家财,自然难以用钱财估量,没有记录在册的东西,其实也占了很大一部分。
    宁国公毕竟是家主,管家等人再怜爱许樟,也没法儿偏帮,眼见宁国公隐瞒下大宗财物,利落的给分了家,着实有些心疼那位大公子。
    宁国公府的账目勾画了半天,连田地带庄园,林林总总算出了六十八万两银子,许樟占一半儿,那就是三十四万两银子。
    乔毓是在五姓七望家铲过花的人,知道这些门户里边的钱物都是什么情况,只听六十八万两这个数字,就知道宁国公藏私了,眉头一皱,正待开口,却见许樟含笑投过来一个眼色,轻轻摇头。
    她会意到他心里有底,便没有开口,只低头饮茶,静静等待事情发展。
    李氏虽知道这只是小半家财,却也颇觉痛心,满脸不豫的看着宁国公取了三十四万两银票递过去,又听他对许樟说:“我还在,许家就分了,叫外人知道,也实在不像话,这些钱你拿着,自己去置办家业,至于咱们家的田亩与不动产,就别动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另有一桩麻烦,”许樟接过那几张银票,对着光看了会儿,忽然又推回去,正色道:“儿子现下正在万年,为太子殿下做事,公务繁忙,哪里有闲心置办产业?还是要屋舍田亩来的直接……”
    他站起身,环视一周,笑道:“阿爹身上没有差事,二弟也是如此,既然这样,不妨换个思路,这三十四万两银子给爹,剩下的都给我,岂不是皆大欢喜?”
    乔毓喜笑颜开,附和道:“我也觉得这么分挺好的。”
    秦王亦是点头:“的确公平合理。”
    他身份不同,说话顶用,这会儿便道:“宁国公,账目都是你分的,三十四万两银子也是你自己算出来,想也不会有差错。许樟在万年为皇兄办事,忙碌的紧,实在无暇置办家宅,添置家用器物,左右你每日招猫逗狗,空闲时候多,便将两份家产调换过来吧。”
    宁国公哪想到自己酿出来的苦果转头就被塞进了自己嘴里,如遭雷击,这座公府里边儿剩下的钱物何止百万,就这么轻飘飘的从自己指间溜到了长子那儿去?!
    这是在剜他的肉啊!
    宁国公呆滞半晌,才勉强扯出个理由来,讷讷道:“宁国公府乃是御赐宅院,按制应当与世子,大郎怎么能要呢。”
    “无妨,”秦王善解人意的笑道:“本王奏请父皇,再赐下一栋宅院便是了。”
    宁国公还待再说,却见乔毓摸着她的佩刀,凑上前来,两眼亮晶晶的:“听说宁国公找人算命,说能活到九十二?”
    “……”宁国公悚然道:“我今天就搬走!”
    区区三十四万两银子,怎么能跟剩下的偌大家财相比?
    李氏几欲吐血,怄的心头作痛,只是见宁国公不敢做声,默认此事,方才咬着牙认下此事。
    “既然决定要搬,那就赶快吧,”许樟淡淡道:“亲兄弟明算账,亲父子也一样,老爷跟夫人收拾了行囊,就可以走了,崇仁坊那儿还有一栋宅院,你们搬过去住吧。”
    宁国公死死的瞪着他,方才那一丝歉疚已经荡然无存,不像是父子俩,倒像是生死大仇。
    乔毓笑眯眯的凑过去,道:“怎么着,还要我送你走吗?”
    宁国公看见这副面孔便觉打怵,讪讪低下头去,道:“我们这就去收拾东西……”
    许樟回京只有半年,在宁国公府住的时间连三个月都没有,对这儿自然没什么太深重的感情,但许二郎生于此、长于此,听说要走,却是依依不舍,捂着作痛的手掌,神情不满,哭个不停。
    “走吧,”宁国公心疼不已,摸了摸许二郎的头,怜惜的哄道:“只是换个地方住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是一直想要匹西域马吗?邢国公府新得了好些名马,阿爹为你讨一匹来,好不好?”
    都是亲儿子,待遇差别怎么会这么大?
    许樟的母亲是他的结发妻子,跟他共患难的女人,李氏是婢女出身,屡次给他戴绿帽的蛮妇,但凡有脑袋,就知道该怎么选吧?
    乔毓实在是搞不懂宁国公的精神世界。
    前厅外边儿便是架起的游廊,底下是一方池塘,游鱼斑斓,正在水中惬意游走,乔毓懒得再看那几人嘴脸,走出厅去看鱼。
    约莫过了半半刻钟,宁国公才带着哭哭啼啼的李氏和许二郎出门,秦王和许樟说着话跟过去,大抵是要盯着他们搬走。
    孔蕴当日往万年去,便是跟博亭侯断绝父女之情了,嘴上说是无碍,但骨肉至亲,哪里是能轻易隔断的?
    免不得要伤心一阵。
    只是今日见了宁国公,她才恍然发觉: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比起宁国公来,博亭侯这个父亲实在是太亲切和蔼了!
    孔蕴不禁叹了口气:“听闻宁国公早年也是英武刚直,怎么现在就……”
    乔毓同样有些感怀,摇头道:“人都说会变的吧。”
    两人面带怅惘,如此说着话,倒没注意许二郎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近前,目光怨恨的瞪着乔毓,忽然间扑过去,重重撞在了她身上。
    “都怨你!”他怒叫道:“要不是你,我才不是无家可归!”
    乔毓给他撞得身体一歪,亏得前边有栏杆在,才没掉进水里,只是她运道不好,栏杆年久,漆面不再平滑,一根木刺顺势刺进手心,立时涌起一阵剧痛。
    这倒霉孩子!
    乔毓真想一脚把他踹到天上去,见他实在是小,这才收了脚,改成一巴掌,朝他脸上拍过去了:“什么叫无家可归?你爹死了还是你娘死了?!你跟你爹你娘有这个下场,叫自作孽不可活,叫报应不爽,懂吗?!”
    许二郎被她扇倒在地,面颊作痛,抬手捂着脸,“哇”的痛哭出声。
    宁国公见状急了,快步过去把他扶起来,心疼道:“他还是个孩子,秦国夫人,你与他计较什么?!”
    乔毓终于将之前忍着的那一脚踹了过去,宁国公措手不及,滚出去六七步远,方才头晕眼花的爬起来。
    “他是个孩子,你不是,”乔毓心里边儿那口气出了,爽歪歪道:“现在你满意了吧?”
    宁国公面色涨红,却没说话,神情狐疑的盯着乔毓看了良久,忽然:“你,你究竟是……”
    李氏哭着扑过去:“老爷!”
    这一声将宁国公的思绪打断,也将他的怒气击散,他有些怔楞的坐起身来,拉着李氏和许二郎,往后边去收拾东西了。
    乔毓看他神情,隐约猜到他大抵是觉得自己与明德皇后太过相像,却也不甚在意。
    孔蕴将她的手拉过去,便见那根黑长木刺仍且在掌心肉中,目光心疼道:“这可如何是好……”
    “拔了就是。”乔毓不以为意,说着便伸手将那木刺抽了出来。
    浅乌色的血顺着掌心流出,她转到池塘那边儿去,将污血挤干净,直到流出的血转为红色,方才自香囊中取出点药粉,轻轻撒了上去。
    孔蕴递了帕子过去,乔毓笑着摇头:“这么点小伤,哪里用得着包扎……咦,这是怎么了?”
    她目光微垂,瞧了底下池塘一眼,却见游鱼不知何时都聚拢过来,围在自己与孔蕴站立处的下方。
    孔蕴看了眼,倒不觉得奇怪:“这类鱼就是这样,见有人来,便涌上来,想是以为要喂食了……”
    不,不是这样的。
    乔毓心中一片雪亮:最开始她过来的时候,并没有鱼围上来,现下这般异态,却是在她将血滴进池塘之后。
    难道说……
    这念头浮上心头,她的眼眸霎时间亮了起来。
    ……
    李氏满腹怨气的盯着仆从们收拾东西,面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宁国公却有些失神,像是丢了魂儿一样,不知再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