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作品:《我的阿喀琉斯之踵

    剪完头发的第二天,佟建文去鹭鸶巷吊唁一位同学的母亲。回来后,就在院子里和佟春晓聊起这位同学的故事,权当给侄女提供一个写作素材。
    他同学叫江若菡,年少时就是镇上出了名的美女,医学院念书的时候,被星探发现,请去拍过广告,那时候很流行挂历,照片还印成了挂历卖的十分火爆。毕业后进了省医院。她丈夫聂振,出身高干家庭,是家里幼子,聂父住院的时候,他偶然遇见江若菡,就这么一见钟情。
    聂父讲究门门当户,认为江若菡是个寒门陋巷出来的小家碧玉配不上儿子,后来一调查,她还拍过广告上过挂历,更坚决反对这桩婚事,但是聂振一直不肯放弃,磨了好几年,才得了聂父许可,和江若菡结婚。婚后老公对她体贴入微,生个儿子还特别争气,小学连跳两级,今年刚被b大录取,才十六岁。
    佟春晓忍不住说:“这真是人生赢家啊。”
    佟建文摇着蒲扇,感叹:“可不是嘛,四十多岁了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的模样,和我站一起,说我们是中学同学,鬼都不信。”
    旁听了许久的佟夕接过话头,不留痕迹的安慰他:“叔叔你一点不老,我们同学都说你很酷。”
    佟建文笑着拿扇子拍她:“别哄我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外号佟包公。”
    佟春晓忍着笑,装没听见。佟夕也假装糊涂,“哎呀叔叔你什么都知道啊。”
    佟建文得意的扇着扇子:“那是。”
    吃过晚饭,佟春晓和佟夕一起散步。路过鹭鸶巷的时候,看到无数的花圈,摆满了整条巷子,街口停着好几辆豪车,许多人进进出出一户宅院的大门。
    佟春晓说:“这肯定是叔叔同学家。”
    佟夕好奇的朝着大门瞄了一眼,可惜也没看见叔叔那位美人同学。两人绕着河道走了一圈,绕回到鹭鸶巷后街时,佟春晓的编辑来了个电话。
    佟春晓坐在路边的石墩上接电话,佟夕慢慢往前走着等她。
    河道上每隔不远都会架着一条小桥。佟夕信步走到桥上吹风,一抬眼看见桥那边的榕树下站着一个人。
    他微低着头,手肘撑在石桥的栏杆上。黑色短袖衫上别着一个袖章,上面是个醒目的白色孝字。
    佟夕直觉,这应该就是叔叔同学的儿子。或许是穿着一袭黑的缘故,他看上去比寻常的十六岁的少年要沉稳许多,再加上个子极高,一眼看去更像是青年人。
    夏日天黑的晚,七点半钟的光线依旧很足,足以看清楚他的眉眼容貌。佟夕觉得他似曾相识,一时间却想不起来在那里见过。
    天边残余的晚霞,渐渐褪了颜色,窄窄的河道,水波无声无息,像是一条青色的带子。小桥流水榕树,构图完美的一副画,俊美的青年嵌在画里,对着水面出神,并没有看见她。
    水面映过归巢的鸟影,转眼间,将这幅好看的画给破了。一滩鸟粪落在他的胳膊上。
    那一刻他的表情,让佟夕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
    聂修皱着眉,往口袋里一摸,没带纸巾,于是抬着手臂,打算先用河水洗一把。正要下台阶,忽然从桥上下来一个少年,递他一张面巾纸。
    穿着t恤衫和短裤的少年站在最后一节台阶上,还比他低了一个头,聂修垂目一看,不觉一怔。
    因为背着光,灵气逼人的面孔,有点朦朦胧胧,漂亮的不似真人。是一种介于男生和女生之间的中性美,雌雄莫辩,不可方物。
    聂修说了声“谢谢”,接过面巾纸的同时,飞快的朝着少年宽大的t恤衫瞄了一眼,不敢细看,也不敢多看,匆匆一眼,嗯,好像貌似是个男生……很平。
    佟夕在他接过纸巾的时候,忽然看见了他食指上的痣。突然灵光闪现,终于想起来为何看着他眼熟。竟然是浠湖春天的走廊下,那个撕纸币的少年。
    这可真是不可思议!怎么会这么巧?
    恰好这时,佟春晓打完电话,在桥边叫了声七七。
    佟夕应了一声,转身跑回去。
    聂修本来已确定少年的性别,此刻看着那道纤细的背影又疑惑了一下,一个男孩儿叫七七?
    这一段小插曲,很快就淹没在如水的岁月中。两人各自在自己的世界里过着各自的生活。
    江家的老房子交给一位亲戚关照者,大门紧锁,院墙里的石榴树长的特别高,结的石榴从院墙外都能看到。佟夕偶尔路过,会想,这些石榴会不会有人来摘,不吃可就浪费了。
    度假村的项目启动之后,佟夕时不时的听见叔叔和婶婶聊天提起,说到几个地痞背后指使被征地的农民坐地起价,在工地上闹事,被沈希权带了人过去收拾的服服帖帖。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有沈希权在这里可以解决很多问题,近海集团只需要投钱,其他有一切都交给沈希权打理,倒是省心省力。
    沈希权忙起来,佟夕难得见到他一面。很快到了春节,佟鑫回家过年时,沈希权为了感谢他的牵线搭桥,送了极丰厚的年礼来酬谢,和他同来帮忙搬礼物的是一位年约三十的年轻人,名叫蒋文俊,是监理公司的工程师。
    佟建文一看蒋文俊仪表堂堂,再一问大学毕业,目前还是单身,当即便动了心思。
    兄嫂不在,两个侄女的事情少不得他多费心。佟春晓已经二十七岁,在浠镇算是老姑娘,和她同龄的单身男人,有点出息的考上大学便不再回乡,留在镇上的便是没念过大学的。佟建文想给侄女介绍个对象,都找不到人。
    蒋文俊仿佛是从天而降的一个良人,条件和年纪都和佟春晓再合适不过。那天,佟建文对沈希权格外的热情,约请他晚上来家吃饭,并特意邀请蒋文俊也一起过来。
    沈希权从十二岁起便开始独自生活,熟知人情世故,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佟建文的心思,被他一眼看破。他笑吟吟一口答应,回去的路上还对蒋文俊说,工地上条件不好,不如来他家过年,反正他一人在家,两人可以做个伴。
    蒋文俊家在外省农村,春节不打算回去。于是,回工地上收拾了两件衣服带着洗漱工具便来了沈家。沈希权正翘着腿看股票,电脑桌上的烟灰缸里有七八个烟头。
    蒋文俊笑道:“沈总也炒股票?”
    “我上学那会,在镇东头开了个网吧,自己晚上过去看场。闲着无聊,我又不爱打游戏,就琢磨着怎么挣钱。后来知道有股票这个玩意,就研究k线图,混论坛看技术贴。慢慢摸出点门道。”
    蒋文俊如同找到知音:“巧得很,我也炒股,不过平时太忙,没空看盘,都是选一只股票做长线。”
    沈希权递给蒋文俊一根烟,笑着说:“有一次也是运气好,买到一只股票,恰好碰上重组,停牌三个月,开盘后一口气二十四个涨停板,那是我生平发的第一笔财。”
    蒋文俊露出惊慕的表情:“沈总好手气。”
    沈希权颇为感慨的笑了笑:“人生向来都是有得有失,可能是上天看我父母双亡格外关照,这些年倒是运气一直不错。”
    蒋文俊在沈家喝茶闲聊,度了半日清闲时光,傍晚时分,沈希权如约带着蒋文俊去对面的佟家吃饭。佟春晓和周余芳在厨房里准备晚饭,佟夕听说有客人要来,也搬了小马扎坐在灶台前,帮忙择菜剥葱。
    蒋文俊和沈希权出于客气,走到厨房门口,探身问要不要帮忙。周余芳笑吟吟说不用。
    这是佟夕第一次见到蒋文俊。人如其名,文质彬彬,容貌清秀。
    佟春晓正在杀鱼,抬眸一看沈希权身后站着一个陌生人,不禁多看了两眼,手里的鱼从案板上滑了出去。那条鱼在地砖上垂死挣扎,好巧不巧的蹦跶几下蹦到了蒋文俊的鞋上。
    蒋文俊弯腰捡起鱼,递给佟春晓。
    佟春晓不好意思的笑:“把你鞋子弄脏了。”
    蒋文俊忙说:“没事没事。我这鞋子便宜的很,还不及这条鱼贵。”
    两人说话的功夫,周余芳的目光在他们眉眼间来回打了个转,心里暗暗高兴。以过来人的经验,她看出这两人对彼此的第一印象不错。
    那个春节,蒋文俊便住在沈家。沈希权每天都叫佟鑫过来打扑克牌或是打麻将,三缺一顺便叫上佟春晓。
    佟春晓在出版社工作的时候,身边同事大都是女性,二次元的朋友更是一色的女人,难得有机会接触异性。而蒋文俊出身农村,家境贫寒,毕业后就一门心思的想要挣钱在t市立足,再加上工作忙碌,也一直单身。
    两人都处在三十而立的年纪,选择伴侣的时候都很理智。不是一见钟情,也不是日久生情,心里考量了彼此的情况,接触,了解,交往,继而相恋,其实和相亲差不多。
    佟春晓在偌大的t市没有找到恋人,却在小小的浠镇,碰到蒋文俊,这只能说是缘分。就像莫丹偶然来浠镇写生,和沈希权一面之缘,却在日后成了夫妻。
    佟春晓和莫丹同属于温柔美丽型,认真讲来,佟春晓更成熟睿智,宜室宜家。
    佟夕一直遗憾沈希权没和姐姐成为一对,后来有一次问起沈希权,为什么喜欢莫丹,不喜欢她姐。
    沈希权想了想说,首先两人要有缘分,其次,若要长久维持,彼此之间的仰慕和欣赏必不可少。莫丹崇拜他,看他的眼神,如同盖世英雄。
    佟夕明白他的意思。
    佟春晓母亲病逝后跟着外婆生活,父亲常年不在身边,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独立,她克制而理性,她不可能像莫丹那样,在沈希权面前变成娇滴滴的公主,被他宠爱娇养。
    她在教育佟夕的时候,总说你不能依赖别人,一切都要靠自己。即便是父母,也会随时撒手离开你,这个世上唯一能依赖的就是自己。甚至她提醒佟夕,不要对别人投注太多的感情,否则失去他的时候会非常痛苦。
    佟夕体会过失去父母的痛苦,所以对佟春晓的话,有很大程度上的认可。但是感情并不能自由掌控,后来她发现自己很喜欢聂修的时候,隐隐有些害怕。有一次约会的时候,就情不自禁的说,我不能太喜欢你了,不然将来万一分手会很痛苦。
    聂修当即就板起脸:什么意思,你还做好了随时和我分手的准备?
    佟夕急忙解释没有。聂修气得饭都不做了,脸色比寒冰还冷。
    佟夕自认理亏,默写了一首普希金的情诗作为检讨,好不容易哄好了聂修。
    但是那句话在聂修心里生了根。
    第11章 缘(2)
    转眼过了两年,度假村建成,蒋文俊也将要离开浠镇,便和佟春晓商议一起回到t市,两人年岁都已经不小,婚事也该提上日程。
    期末考试前,佟夕在台灯下写着作业,隐隐约约听见院子里乘凉的叔叔婶婶闲聊。
    “我想让他俩赶紧结婚,春晓非说不急,等七七考上大学再说,我担心夜长梦多,在镇子上没有比我们家春晓更好的姑娘,可回了t市就难说了,春晓三十了不敢再耽误,你抽空劝劝她。”
    周余芳说:“你以为我没劝过?可是她非要陪着七七。唉,这姐姐当得真是没话说,还不是亲的呢,同父异母都这么好。”
    佟建文叹口气:“我们佟家的人都仁厚,大哥对我也没话说,这么大一片祖宅留给我一个人。”
    佟夕放下笔,轻轻走到隔壁房间。佟春晓正在写稿,看到佟夕进来,目光从电脑屏幕上抬起来扫了她一眼,觉得不对头,忙问她是不是有心事,怎么噘着嘴一脸不高兴。
    佟夕走到她跟前,很认真的说:“姐,你不用留在浠镇陪我,有叔叔婶婶在呢,再说我自己也会照顾自己,你回t市吧。”
    佟春晓温柔的笑了笑,“七七,你是我的责任你知道吗?爸爸走的时候连句话都没留下来,可是我知道他在天上看着我呢。我要是不照顾好你,爸爸会不安心的。”
    佟夕咬着下唇,什么也没说,回到自己房间,低着头刷刷的写着卷子。写着写着,卷子上的钢笔字被水渍晕开了一大团。
    这辈子有这么一个姐姐这是上天给她最贵最重的礼物。即便是后来爱上聂修,她也一样把姐姐放在聂修的前面。
    佟夕放暑假的第三天,佟鑫从t市打来电话。说是自己结了婚,请父母过去参加婚礼。
    这个消息顿时让佟家炸了锅,结婚这么大的事儿竟然先斩后奏,领了结婚证才通知父母去参加婚礼,要不是天色已晚,佟建文能当夜赶到t市去把佟鑫暴打一顿。后来听说女方竟然是近海集团董事长的女儿许琳琅,夫妻俩都呆了,接着,佟鑫又放了个炸弹,说许琳琅已经有了身孕。
    木已成舟,佟建文和周余芳也不知道该生气还是高兴,反正夫妻俩一晚上都没睡着,早上起来的时候,佟建文嘴角起了个大火泡。
    一家人刚刚收拾利落,许家派来的豪车就到了街口,接他们去市里参加婚礼。夫妻俩昏昏沉沉的坐在加长版豪车中,心情极度复杂,一路无话。佟夕也觉得做梦似的,心想好奇的要命,堂哥一向老实巴交,直到大学毕业都没交到一个女朋友,怎么就突然桃花运旺到爆棚娶了一个白富美呢?
    天哪,真是锦鲤一样的存在啊!
    她更想不到的是,时隔四年,她和聂修在这场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议的婚礼上,第三次遇见。
    聂振的公司和许世安的公司有业务往来,彼此也算是朋友。但是许琳琅比聂修年长好几岁,再加上聂修打小就是个不爱交际的性格,所以和这位许姐姐见面的机会很少,但是不见面,却经常会听到大人们谈论她的事情。
    独身主义者,坚决不肯结婚,而许世安夫妻俩唯有这么一个女儿,还想着要找个乘龙快婿来帮忙打理生意,继而有外孙继承家业。许琳琅完全和父母的期望背道而驰,许世安夫妇为此和女儿斗智斗勇,甚至不惜以断绝父女关系相威胁,也未能让许琳琅妥协。
    聂修听到这些,心里是颇为敬佩这位许姑娘的。然而许琳琅特立独行了几年,突然有一天结了婚,而且私自举办了婚礼,没有邀请两家的家长和亲朋,只请了一帮子年轻人,就在许家的庄园酒店里简单的搞了一个婚礼。
    消息传出来,众人都不敢置信。
    许世安生意场上那么多朋友,独生女的婚礼自然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于是过了两天,又在t市最豪华的酒店,重新布置了一场盛大婚礼,宴请亲朋好友,为了表示尊重,还特意将新郎家的父母亲戚也一起从浠镇接来。
    聂振自然也接到了请柬。聂修恰逢放暑假在家没什么要紧事,再加上也实在好奇,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男人肯让许琳琅放弃坚持了多年的独身主义而步入婚姻殿堂,于是便难得和父母一起出席了许琳琅的婚礼。
    见到新郎的那一刻,他有些失望。这种感觉估计是所有来参加婚礼的人的同感。凭心而论,新郎佟鑫长的并不差,容貌周正,个子高挑。失望是因为许琳琅的条件太过优秀,导致众人对她的丈夫自然而然的会在心里有一个预期值,而佟鑫显然是低于所有人的预期的。
    聂修心里的失望比别人更浓一些。因为他认识许琳琅的前男友裴正钧。
    裴正钧相貌出众,才华横溢,和他一样,说起来还是他的学长,都是从省重点t市一高出来的学霸。后来创办的公司智毓科技,是移动医疗这一领域的佼佼者。因江若菡在省医工作,智毓科技和省医合作时,许琳琅曾经带着裴正钧登门拜访过几次。聂修对他印象很深。
    这场婚礼,唯一没有那么失望的,大约就是许世安夫妇。比起女儿死活不肯结婚,目前的结局,他们已经觉得谢天谢地。再者,佟鑫的条件也不算太差,大学毕业,教师家庭,为人老实本分。
    这样明显不般配的婚礼自然引起很多猜测,据说,许琳琅肯“下嫁”给佟鑫,是因为近海集团是佟鑫所在银行的大客户,两人经常有业务上接触,再加上某次饭局上佟鑫英雄救美,最终打动了许大小姐的芳心。
    婚礼的豪华程度让人咋舌,但是举行仪式时,新娘和新郎都比较拘谨。聂修有超乎常人的敏锐,许琳琅看着佟鑫时,眼中没有光,不像她和裴正钧在一起时的那种眼神。他预感到这场让人意外的闪婚,可能会很快就结束。后来果然证明他都猜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