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

作品:《大明海事

    戚英姿的声音低沉,杨秀太过于了解他的将军了,“将......将军,你,你的?”
    “我坏了嗓子。”戚英姿不知道如何说,便简单一句作此了解。过往种种,她真的不知道如何说。
    “将军,这几年兄弟们都散了,贝兆楹拆了咱们的卫所,咱们当年的兄弟们都散了,分批次编入别的卫所,我来了海州卫,刘若诚和米千里去了山西大同卫。还有齐大有退役了,他还没到六十,贝兆楹那□□的就让他回家养老。”
    杨秀有满腹委屈,此刻见了他们当家的,简直要吐尽心中苦水,“赵全、齐幼林和顾师洋直接便编入了南直隶的戍军队伍,是新成立的一支卫队。这几年陆续有海盗,朝廷怕海盗祸害南京,便编了一支三千人的队伍,专门保卫南京城,抵抗海盗来袭。”
    戚英姿点头,她从荷包里摸出一把金叶子,“拿着用。”
    “不、不、将军,我,我不是......”
    我不是找你诉苦要钱的。戚英姿当然懂他不是找自己诉苦要钱的,她说:“我是你们的将军,将军给你的,你就拿着。”
    戚英姿变了,杨秀觉得,他的将军除了声音变了,连容貌都变了,那个整日奔波在瀚海边上操练军队的戚英姿皮肤没有这么白,因为宁波的海上风大太阳也烈,戚英姿绝对没有现在这么白。
    当年的戚英姿头发永远捆成一把,长长的垂下来,头发上头总是有几根被她睡塌的稻草穗子。如今呢,如今的戚英姿身穿白袍,发束白玉冠,好一个仪表堂堂的俊俏郎君。
    说起郎君,杨秀说:“将军还不知道吧,沈大人要成婚了,就在今年。”
    戚英姿其实对此毫无准备,沈约成婚了?女人心中似有甚么东西被戳破了,或许是海边的浪花,或许是鱼肚子里的鱼泡,总之甚么被刺破了。
    杨秀看她的表情,她似乎想哭,又似乎想笑。
    戚英姿,不,如今的崔蓬低头笑了笑,“嗯,和谁?”
    杨秀拍了拍脑瓜子,“瞧我,一时间竟想不起来了,贝兆楹还专程遣人去送了礼,齐大有也知道这回事,我上个月回家的时候,还听他念叨过,这刻真的想不起来了。不过应该是个很有些来头的大家小姐。对了,前日子我还听说沈大人来了南京城巡防,将军可以自己去看看。”
    戚英姿点头,“好,我自己去看。”
    “不不不,将军还是不要去看了。”杨秀改口,他突然想到戚英姿现在的身份。
    “嗯?”女人微微笑,“成婚是喜事,自当恭喜。”
    “不是这回事”,杨秀摇头,解释道:“将军想错了,不是这回事。我是说将军你现在是个死人,也是我大明朝的罪人。”
    戚英姿不笑了,沈约成婚她还能笑得出来,这一刻她仿似听了甚么天方夜谭的鬼话,完全笑不出来了。
    杨秀道:“将军,你恐怕不能回宁波,也不能去南京城了,那个......六年前,也就是嘉靖十年的时候,南京都察院说你与日本人私自通商,后头畏罪潜逃。总之有人将你的案子报到北京城去了,皇帝陛下亲自过问,内阁都下了朱批,说你‘问罪当斩’。”
    问罪当斩。
    戚英姿的脑壳子里冒出无数的气泡,一个撞一个,撞又撞不破,这些气泡密密麻麻宛如潮起,汹涌滚来,差点把她的脑子挤破了。
    “将军,你去北京城吧。”杨秀想了想,冷不丁来了一句:“将军,你去北京城,你去求白姑娘庇护你,白姑娘如今成娘娘了,她能保护你......”
    白姑娘成娘娘了。
    “湘灵?”戚英姿用她那沙哑的、哀沉的语调又问了一遍:“湘灵成娘娘了?”
    “杨秀,长官找人了!”另一个兵士从窄巷中蹿出来,戚英姿立刻侧身,低声道:“你走吧,我会再来找你的。”
    同僚已经来了,杨秀看了戚英姿一眼,扭头跑了,跑的时候,还特意挡住了戚英姿的脸。
    “那是谁啊?”
    “是我一个同乡,过去认识的。”
    “看起来挺有钱?”
    “哦,是啊,他做生意的,在北边。”
    戚英姿对着墙,等她换了一副姿态转身的时候,冬生也打探到秀儿家的住处了。
    秀儿家住在闹市里,原来秀儿的继母又生了个女儿,而秀儿的弟弟也已经到了快要成家娶妻的年纪,秀儿的继母便将自己的女儿卖到海州城的一家富户里当丫头。秀儿的妹妹听话乖顺,主人家喜欢,便给她赏赐,许她在外头住着,那秀儿一家也就搬到那富户宅子后院旁边的巷子里了。
    “少爷,咱们?”
    崔蓬低头弹了弹衣袍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咱们去党家走一趟。”
    党秀儿的家住在东大街后头的小巷子里,东大街是达官贵人们住的地方。刚刚进了小巷,崔蓬就看见一个衣着还算光鲜的妇人在纠扯一个少女的头发,“我买了你,你就是我的人,我儿子要你怎么样,你就怎么样,哪里轮得到你说不?哼,别说打你几下,就是扯了你的皮,你也给我憋着,不许说话,这里就没有你说话的地儿!”
    崔蓬就在那儿站着,她也不说话,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许是被外人瞧见自己的泼辣相,对方又是个俊俏的公子哥,那妇人不禁站直了,稍微咳了咳,“您这是?”
    冬生将装有秀儿的紫檀木匣子拿过来,“敢问党家在......?”
    “党家?”那妇人眉毛挑起来,“咱家就是党家,不知您这是?”
    崔蓬接过冬生手中的匣子,往前一步,“秀儿去了,这是她的骨灰。”
    那妇人先是一愣,那脸上的表情不知是要哭还是要笑。崔蓬走得进了,她个子本身就不矮,此刻身着华贵,又以一种临下的眼神看人,那妇人终于咧开嘴干嚎起来,“我的亲娘啊,我们的秀儿怎么去了啊!哎呀,这是哪个天杀的干的啊,我们还以为她在别处吃香的喝辣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啊!这叫我怎么跟她爹交代啊!”
    嚷着嚷着,又揪了那少女几下,嚎道:“你姐姐去了啊!你姐姐去大户人家赚钱,赚钱养她弟弟,这钱养大了她弟弟,才有你啊!她是你姐姐,你怎么哭都不知道哭一下啊!”
    这嚎叫声惊天动地,只是干打雷不下雨,那妇人便是秀儿的后娘,这少女则是她给自己儿子从外地买来的媳妇。那少女娇娇弱弱的,长得还算清秀,那妇人不知为何恨她,下手的时候尽往肉疼的地方掐,崔蓬和冬生都瞧了个清清楚楚。
    “秀儿思家,咱们将她的遗骨带回来。”崔蓬将匣子递给那妇人,又从袖中摸出两根金条,“这是秀儿的家当,咱们也一并带回来,您收着吧。”
    金条,那妇人想来没见过这玩意,顿时连骨灰匣子都要丢一边去。屋里又出来个男人,后头还跟着一个孩子,一个女孩子,很瘦,眉眼与秀儿有七八分相似。
    见当家的出来了,那妇人扑到男人身上,大哭道:“我们苦命的秀儿啊,没了啊,这才几年,说没就没了啊!”这下子终于来了眼泪,在自家男人面前,装也要装伤悲,妇人的眼泪一流出来,收都收不住,并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崔蓬转身要走,那男人毕竟还是秀儿的生父,这回拿了门口的木棒追,“别走,给我说清楚,秀儿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崔蓬扭头,“你卖你家姑娘去了朝鲜,难道你还指望她有回来的那一天?”
    “朝鲜?”秀儿父亲浓眉皱到一起,“甚么朝鲜,甚么朝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