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作品:《晏捕头

    第36章
    接下来的两天里, 庞牧和老太太忙着收拾行李、去同各处故交道别,晏骄则忙着带人解剖尸体。
    当日这个消息爆出来之后, 原本圣人还做好了强压的准备, 没成想, 反对声音竟出乎意料的小。
    他略一琢磨也就明白了,感情那些人私底下就没闲着。
    “一个两个的, 都拿着朕当出头橛子……”他笑骂道。
    圣人大手笔,一共给了十三具尸体, 去签单子接收的晏骄禁不住双手微微颤抖, 顿时生出一种诡异的“发财了”的感觉。
    负责搬运尸体的衙役们干这活儿不是一回两回了,可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次见收的人如此笑逐颜开,都觉得浑身发毛。
    等一进院子, 里头等候已久的众人齐刷刷举头望来,一双双眼睛里都疯狂涌动着渴望的绿光。
    众衙役顿觉自己像误入狼群的待宰羔羊, 身上刷的出了一身白毛汗, 后头两个年轻点的直接“娘咧”的叫了起来,都快吓哭了。
    这, 这还是平日里那些慈眉善目仙风道骨的太医吗?
    除了刑部在册仵作之外, 太医院里有头有脸的御医和京中名医也都来了, 还有的非常不要脸的带了自己的小徒弟。
    “李老头儿你这是干甚!”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太医是个老实人,真就自己颠颠儿夹着药箱来的, 谁知一抬头就见昨天再三跟自己强调“只能自己来”的同僚身后竟然低眉顺眼的跟了俩徒弟, 登时气炸了肺。
    “哎呀老刘头儿你一大早恁大的火气, 怒伤肝, 来来来,我与你开服方子调理……”李太医笑呵呵的答非所问。
    “开你老母!”刘太医眼见着后头来的同僚中竟多有如李太医者,气的浑身乱抖,一开口就骂了家乡方言,又气鼓鼓的撸起袖子跑到门口,抓了个看上去最健壮的衙役,“呼呼,你,呼呼,劳你往太医院跑一趟,叫,叫签子上这两个人来,要快,快!不然就赶不上了!”
    不就是徒弟吗?谁没有似的!
    都说老中医老中医,皆因中医理论博大精深,又要不断积累经验,在这个门派分立、缺乏□□学的年代,中医熬起来就更难了。
    原本晏骄还觉得自己带过来的一干平均年龄三十五岁的仵作团就不算年轻了,谁知进门跟大夫团们进行了历史性会面之后,顿时觉得精神焕发:
    我们可真是朝气蓬勃了!
    因今日晏骄的官职最大,一群人都围上前来尊称“晏大人”。
    晏大人望着眼前这一片白花花的海洋,顿时被他们叫的头皮发麻,连道不敢不敢。
    这些都是本国最精锐的人才啊,全是国宝,又这么一大把年纪,她何德何能让他们低头!
    自打建成之日,仵作房所在的院子恐怕还是头一回这样热闹,刑部一众暂时手头没有要紧事的官吏们都按捺不住好奇心,一个两个的跑来在院门外探头探脑凑热闹。
    “呵,那不是刘太医?之前我想请他老人家给我娘拿个脉,你猜怎么着,一连半个月都没排上!”
    大禄朝对大夫还是挺宽容的,太医院的太医们只要不当值,都可以去给外头的人看病,不少达官显贵皆以能请到太医为荣。
    “你那算个屁!我,我从去年年底就开始排了,眼瞅着这又快过年了,连个鬼影儿都没得!”一位刑部员外郎不屑道,仿佛这事儿有什么可吹嘘的一般。
    众人闻言肃然起敬,“敢问老兄请的哪位?”
    那员外郎朝里头一个老头儿努了努嘴儿。
    众人顺着看过去,继而哗然,纷纷大骂道:
    “你他娘的这不是活该么!”
    “敢请方院首?你咋不请华佗!”
    “等吧,再等十年也轮不上你!”
    那方太医乃太医院院首,圣人太后赞不绝口的人物,是京中王侯贵胄的座上宾,连他们家人病了都要好声好气的赔笑脸的,你一个区区刑部员外郎竟也敢觊觎他老人家?真是癞蛤蟆想天鹅屁吃!
    那员外郎给众人骂的有些下不来台,又胡乱嘟囔了几句,突然异想天开道:“哎,你们说咱们平时请都请不到,如今他们巴巴儿送上门来,要不咱们请晏大人从中说合说合,把家人接了过来,叫他们顺手搭个脉?”
    众人看向他的眼神已经不知该如何形容了:这没长脑子的夯货真是自家同僚?
    才说了你不知好歹,这会儿就又疯魔了?
    有人幽幽道:“顺手干的事儿,倒也未必不成。”
    那员外郎终于听见一个赞同的声音,喜得见牙不见眼,才要说话,却听那人话锋一转,“反正剖一个也是剖,剖十三个也是剖,左右顺手的事儿,再多三两个估计也不算什么。”
    众人先是一怔,继而哄堂大笑起来。
    那员外郎反应了半天才回过味儿来,一张脸涨成猪肝色,扭头骂道:“呸,你他娘的才剖!”
    那人抱着胳膊笑道:“你这厮就是占便宜上瘾,也不想想里头的人都是什么身份,今儿是来奉谁的命来做什么的,巴巴儿地要往人家眼前凑,不剖你剖谁?”
    众人笑骂时,里头已经准备开始了。
    方院首作为太医院的代表,朝晏骄拱了拱手,“晏大人,您看,这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后头一群老头儿跟着点头,显然已经等不及了。
    晏骄环视四周,问负责记名点卯的衙役,“都到齐了吗?”
    那衙役苦哈哈道:“何止到齐了,还多了约莫三成,都是自带的徒弟,劝都劝不住。”
    晏骄就扭头去看众人,众人纷纷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一个个老脸微红,显然都知道自己做的不地道,可谁也舍不得这诱惑。
    新鲜的尸体解剖啊,他们这些人当了一辈子大夫,还没看过人里头长什么样儿呢!
    嗨,这么一想,还不如仵作呢!
    晏骄失笑,无奈的摇了摇头,对众人道:“这人数有点多啊,前头一围后头的就甭看了。这么着吧,等会儿叫人搬些桌椅板凳来,年青的大夫和以前经手过尸体的仵作都在外围站站,左右尸体充足呢,咱们先拿几具练个手,然后再分组进行如何?”
    原本不少人都做好了被撵的准备了,谁知峰回路转,一听这话都喜不自胜的点头,“好好好!”
    只要能看,谁还在乎远近?别说站在桌子上,他们今儿都准备爬树了呢!
    在这些人心中,今日无疑比本案宣判当日更有纪念意义,晏骄还特意提前准备了一大条红绸子,临时拉了方院首、张仵作等几位比较有权威的人物来做了个剪彩。
    众人第一次接触这个,激动之情难以言表,甚至无师自通的相互谦让起c位来……
    闹归闹,稍后进入正题后没一个含糊的。
    一群须发皆白的老头儿们此刻顾不上什么门派之别、政见不合,全都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屏气凝神的往里看,而经验最丰富的晏骄就是那个操刀的。
    她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顺畅,分明应该是挺血腥的事情,可给她做起来,竟也带了几分诡异的美感。
    众人不断随着她的讲解点头,发出整齐的惊呼和叹息,又有人不断指出古籍中记载的错误之处。
    须知手绘本本就和实物有区别,而一幅图经过不同人的手口相传,中间又会无法避免的出现偏差,等传到大家这里时,有些地方的误差已经非常大了。
    一具尸体解剖完成后,晏骄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对众人道:“大家轮流近前看看吧,如果有手套破了的,一定马上提。”
    结果看着看着,有人竟呜呜的哭了起来。
    晏骄循声望去,就见是一位约莫六十来岁的老太医,豆大的泪珠顺着面颊滚滚而下,好不凄惨可怜。
    “唉,晏大人见笑了,也莫要怪他失态,”第一轮看完的方院首感慨道,“他原本有个老妻,早年体内长了东西,非破体之术不能救,可我们这些人空有济世救人的名号,却无人敢下手……最后她被病痛折磨了两年才撒手人寰,人都干瘪了。”
    若只是简单的取个碎骨之流倒也罢了,可真正的破体之神技基本已经失传,就连他也只是听过,未曾亲眼相见,实在没有一点儿把握。
    若贸然动手,很可能直接就把人治死了;可若不动手,仅凭汤药和金针,反倒能维持几年。
    晏骄叹了一声。
    “所以,晏大人此举,可谓造福世人,可当长生牌!”方院首突然朝她一揖到地。
    晏骄吓得跳了起,“不不不,您快别这么说,我也不过拾人牙慧,随口提了几句罢了!”
    方院首笑了,捋着胡子道:“事情经过我早已知晓,无论晏大人如何自谦都已无用。”
    顿了顿又自嘲一笑,“实不相瞒,其实我辈之中不少人都曾想过光复神技,奈何此举太过有违伦常,无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提出……”
    他们不甘,不满足于现状,却又唯恐失去到手的一切,怯懦的缩在安全的角落自怨自艾。
    直到一个曾被他们看不起的女子,一个仵作勇敢地站出来。
    她已经有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名望、地位、家人和圣人的宠信,根本没有必要冒险,难道她不怕吗?
    从邵离渊口中得知真相之日起,这些想法便在方院首脑海中萦绕不去,令他敬,令他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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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儿已经是七月十三了,再晚的话就太赶了,众人商议后决定十五一早启程,所以晏骄就准备明儿喊大家来吃个饭。
    因马上就是秋闱,廖无言和图磬、白宁都打算等两个小的考完了再动身,约莫要在八月底启程。
    “叫谁?”晏骄停下拟单子的手,扭过头去看庞牧,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了。
    “陛下啊,”庞牧给她倒了一杯热奶茶,挠了挠头,“咱们这一走保不齐又是几年不回来,他又帮了咱们这么大的忙……”
    那日从宫中离去时,庞牧匆匆回望一眼,惊讶的发现圣人竟还在殿内伫立。
    那宫宇那样高那样深,连正午最璀璨的阳光都照不透,圣人并不羸弱的身躯竟也显出几分细小,好似随时都会被周遭的孤寂吞没。
    他没有亲自送出来,却一直这么定定地站着,静静地看着,视线仿佛穿透一切,猛地把庞牧的眼睛都撞得酸了。
    晏骄叹了口气,用力揉了揉庞牧的脑袋,抱着他拍了拍脊背,软声道:“好呀,那就叫朋友来吃饭嘛。”
    庞牧喜出望外,“当真?”
    晏骄失笑,“有什么好作假的?不过话可说回来了,到了咱们的地盘上,他可不许摆架子。”
    庞牧笑道:“自然自然,私底下他是最没有架子的。”
    恐怕没有人比圣人本人更渴望一段纯粹的简单的交际。
    “那就连太后一起叫上呗。”晏骄轻描淡写道。
    庞牧瞪圆了眼睛。
    “你知道吗?她老人家不仅没出过京城,甚至没出过宫啊!”说起这个,晏骄几乎要抓狂了,“一辈子,没出过家门!换我一定会疯掉的!”
    太后当年并非正妻,就连平时皇妃们之间的走动都不够格,自然不能外头去。后来男人成了皇帝,自己成了妃子,外出就更成了遥不可及的梦……
    所以她才会对晏骄这般的亲近,隔三差五就召她入宫说话,听她讲外面的故事。
    最初晏骄只把这事儿当任务完成,可有一天,她说完一次案子后,无意中抬头,就见太后正怔怔出神,两只已经有些昏花的眼中透出无限遗憾和渴望,似是自言自语的喃喃道:“外头,可真好啊。”
    她只是想出去瞧瞧。
    从那以后,晏骄就多了几分真心,而太后显然也感觉出来,两人的关系这才突飞猛进。
    夫妻两个胆大包天的同情了一回那对天下最尊贵的母子,都觉得这个事情可以搞一搞。
    圣人和太后最渴望的恐怕就是求而不得的普通家庭的轻松和温暖,而他们这群人最擅长的恰恰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放肆嬉闹,只要不犯原则性错误,一定能取得宾主尽欢的美好结局。
    两人拿定了主意,又去跟老太太商议,老太太也没话说,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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