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节

作品:《她这般好颜色

    “你来。”清一法师向她招手。
    绝尘上前,和法师一起进了茶室。
    “昨天的茶会很成功,你做得很好。”清一法师淡淡的笑着,眼角的细纹毫不掩饰地跑了出来,增添了几份岁月的恬淡。
    绝尘笑了起来,道:“香客们想要的不过其实很简单。”心底片刻的安宁,灵魂暂时的解脱,这些对于她来说不是难事。
    “下山游历的事情,你还坚持吗?”清一法师笑着问她。
    绝尘倾身,一人倒了一杯茶,道:“想去,但也可以再等等。”
    清一法师端起茶杯,轻轻吹着水面上的茶叶,道:“你与佛家缘分未尽,不如再多留些时日。”
    “这与我下山有何干系?佛在心中,无论身在何处都是归途。”绝尘扬眉,细长的眉毛勾起一个清淡的弧度,倒不像往日那般咄咄逼人了。虽然这山上也不甚安宁,但念经念得久了,总有一两句会让内心平静下来。她早已不记得什么秦家什么太后了,只记得这山间的风、云间的月,以及这枯燥却平淡的日子。
    “三日后有场法事要在庵里做,你留下来主持,待法事了结便可下山,如何?”清一法师道。
    清一法师于她有恩,若不是四年前她决意留下了无生趣的她,也无今日闲谈论佛的她。
    “好。”她笑着应允了下来,反正法事是做惯了的,熟能生巧。
    只是此次法事似乎与往常不同,庵里被从内到外清洗了一番,就连深入院墙的枝桠也被小慧一剪子给灭了,更别说往日那些肆意生长的野草。
    “这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绝尘站在台阶上,看着面前忙忙碌碌的人们,拖地的、擦柱子的、扶梯子上房的……
    “师太,你准备好了吗?”小慧捧着经书跑来。
    “一切就绪。”
    这场法事让庵里的气氛有些奇怪,从香客即将登门的前一个时辰,庵门前就已经来回冲刷了许多遍,连一向深居简出的清一法师也露了面,静待香客的到来。
    绝尘因要准备做法事的东西所以未能与法师一同迎接,自然不知道外面是多大的排场和阵仗。
    “她在里面吗?”香客上门了,左右还跟着两位大腿一般高小童子,一男一女,可爱极了。
    “在,已经等候多时了。”清一法师双手合十,“善哉善哉,希望贫尼所做之事是对的。”
    “对错交与老天评判,现在就让朕谢一次师太。”说完,男子俯身一拜,诚意十足。
    “贫尼掐算她前缘未了,故而未能削发,如今看来果真是天意了。”清一法师感叹道。
    男子嘴角带着不自然的笑意,微微牵扯,似乎不敢发出太大的悲喜。
    “爹,到了吗?”稍稍矮一些的童子拉了拉他的衣摆,示意他让他解惑。
    “到了,等会儿你们进去的时候记得要识礼,她脾气不大好,就算凶你们也不要放在心上,好吗?”他蹲下身,为两位小童子整理了一下衣襟。
    “很凶吗?”稍稍严肃的那个童子问道。
    “不知道对你俩凶不凶,但对我是十分的凶。实话实说,半分未掺假。”
    清一点点头,没有再多问,侧开身子让开庵门:“施主请进。”
    正堂里,绝尘坐在蒲垫上等待香客的光临。正当她准备念念经打发时间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到了?
    她起身整了整衣襟,然后换上一副恬淡的面容,仿佛真的是世外高人一般。
    迎着光,三人朝正殿走了过来,中间的那个男的高大威猛,逆着光虽不能瞧清他的面容但也能远远地感受到他的威势。两侧的小的,面容严肃,咬着腮帮子,似乎十分警惕的模样。
    绝尘脸上的笑容渐渐敛了下去,她认出了来人。
    “去。”男子拍了拍两位“童子”的脑袋,示意他们上前。
    两只小脑袋互相看了一眼,然后迟疑地抬头看向男子,他坚定地点了点头,给了他们准确的答案。
    “嗖——”
    两道果绿色的身影同时朝她这边扑来,她毫不设防地被撞到在蒲垫上,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你是娘亲吗?”小郎君问她。
    绝尘愣愣地,像是没听见他的话。
    “娘亲!”同样挂在她身上的小娘子可没这么迂回,伸出手抱住了她的脖子,在她脖颈处挨挨蹭蹭,好不亲热。
    绝尘……哦,不,应该是瑶光,她浑身都僵住了。
    她离开的时候他们只有小老鼠一般大,不会说话更不会撒娇,可眼前这两人是什么样的?言笑晏晏,对于残忍抛弃他们的人丝毫没有表现出憎恶,只有满满地欣喜,仿佛他们是久别重逢。
    她抬头看向走来的男人,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些什么。
    不知不觉,九年过去了,从她喜欢上他开始,居然过去了这么久。
    “娘亲,你怎么不说话?”小娘子撅着嘴问他,桃子般粉嫩的脸蛋儿上挂满了不高兴。如果瑶光能观察得很仔细的话,会发现她唇上有珠,和她一模一样。
    “她太高兴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朱照业半跪在他们的身后,伸手抚上儿子女儿的后脑勺,担心他们因为在瑶光这里受到冷遇而感觉受伤。
    “是吗?”恩常怀疑地看向瑶光,眼神里充满了打量。眼前这个女人穿着朴素,不施粉黛,和宫里的人都不一样,很陌生的素净。但他观察得够深,多看几眼便能发现她的眉眼有些熟悉,仿佛在镜子里见过似的。
    瑶光恍惚片刻,扶着身前的小郎君小娘子站起来,语气生硬的说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清一法师是我母妃的故交。”言简意赅,足以表达清楚。
    瑶光怔了一瞬,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回吗?”他什么也不必多说,就这样两个字罢了。
    “不……”她正欲回绝,便感觉到下摆被两只手抓住扯了扯,她低头看去,发现是有人在作怪。
    “娘亲,你只喜欢大哥哥,不喜欢我们吗?”爱久瞪着圆眼睛,发自肺腑的问道。
    “大哥哥……是谁?”瑶光问道。
    这一次,轮到朱照业惊讶了。
    “是立哥哥啊。”恩常撅嘴回应,似乎很不满,“父皇说娘亲很喜欢立哥哥的,怎么连他的寿辰之日都记不住啊。”
    今日,居然是立儿的寿辰。
    “呵。”她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再无以往的苍凉,倒有几分过尽千帆般的透彻,“我竟忘了,今日是立夏。”
    立儿立儿,因是生在立夏才叫的立儿啊。
    朱照业看着她虽清瘦但精神的面容,心底那股缓缓流动的涓流即将汇聚成磅礴的海洋。其实一年前他便知道她躲在这庵里,之所以没有来打扰,不过是觉得立儿的死对她的打击太大,冒然地将她拉回尘世说不定又一次害了她。静静守候了这么久,他终于得到了她已释怀的消息,特地带着儿女前来。
    瑶光蹲下身,伸手温柔地抚过小郎君的脸蛋儿:“你叫恩常是吗?”
    “嗯。”
    “你和大哥哥长得一点儿也不像。”立儿在世时身子瘦弱,时时生病,可眼前这小郎君倒壮得像头牛似的。
    小郎君皱眉:“我像娘亲,立哥哥像他爹爹。”
    瑶光惊讶于他的机灵,笑着摸摸他的脑袋,赞赏道:“真不错。”
    旁边,一只小肉手拉住了她的衣袖,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她,像是在引起她的注意。
    瑶光笑着收回手,然后放在小娘子的脸蛋儿上,轻轻捏了一下,同样赞道:“你很漂亮,以后一定是大美人儿。”
    这可美坏了爱久,立刻“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夸完了这一双儿女,她站起来,一左一右地牵着他们,将他们交给了朱照业。
    “你将他们教得很好。”她叹息一声,不知是在无奈自己未能陪伴他们成长还是错过了那么多精彩的时光。
    “他们一生下来便缺了你,我只能尽力弥补他们。”朱照业看着她的眼睛,目光不似以往那般咄咄逼人了,倒像是带了几分宽容和柔和。
    瑶光轻笑一声,不知心底是否会生出愧疚。
    “你们掰过笋子吗?”她微微弯腰,看向这俩孩子。
    两人齐齐摇头,估计连什么叫笋子都不知道。
    “师太带你们去好吗?”她笑着说道。
    “师太?”恩常皱眉。
    瑶光伸手指了指自己:“我陪你们玩儿。”
    “好啊好啊!”爱久率先兴奋了起来,原地蹦跶三下,十分雀跃。
    瑶光笑着抬头看向朱照业:“去吗?”
    雨过天晴,彩虹当空。他心底瞬间有种豁然开朗的明亮,心底的那道阴霾终于被她这久违后的笑容给驱散出去了。
    “去。”
    这一天,他们没有做法事,而是将清心庵所在的山上的野物霍霍了个遍。笋子、野菜、兔子……地里长的水里游的岸上跑的,无一没有中招。
    俩孩子兴奋过度,滚在水里跟个泥猴儿一般,若不是朱照业眼疾手快地将他们捞起来,估计两人还要在里面多滚几下才算完。
    “回去吧。”他一手抱着一个,脸上都是泥巴,少有的窘迫。
    “好啊。”她拎起地上的篮子,里面装满了今日的“战利品”。
    回宫的马车已经在庵门口侯了许久了,瑶光踏出庵门,一眼就瞧见了马车旁边的倩影。
    “奴婢恭迎夫人回宫。”梳着妇人发髻的小石榴盈盈下拜,时光一下子被拉得悠长又深沉。
    那些往事,随着旧人的出现猛然浮现出脑海。
    瑶光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见着朱照业没哭,见着一双儿女没哭,唯独见着陪自己走过半辈子的丫头,她一时没有忍住泪水。
    朱照业将孩子交给高内,转身拉住她的手,道:“我来接你回家。”
    她笑着伸手,将篮子递了出去,小石榴上前接过,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
    “不了,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瑶光松手,连同他的手一起拂开。
    他像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手僵直在半空。
    “前尘往事,就让它去吧,那个地方不适合我。”她仰起头闭着眼,感受傍晚山间清纯的风,任由他们温柔地拂过她的脸颊。
    朱照业的笑容维持不下去了,他脸色难看得像是被落日照不到的山背面,好大一块阴影。
    “你说什么?”
    “好好照顾他们,有你陪着,他们很幸运。”瑶光抬手,帮他拂去了肩头的灰尘,“至于我,余生只想在佛经里寻求一丝慰藉,那些俗事就不要来烦扰我了。”
    “烦扰?你觉得恩常和爱久是烦扰?”他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神色煞白
    “贫尼法号绝尘,余生绝于尘世,不再涉足。”她抽出了自己的手,嘴角衔着一抹浅笑,“如果有一天他们想我了就带来这庵里听我讲讲经书吧。”她这一身经历太多,背叛太多,不敢再踏入这滚滚红尘中,生怕一个不小心又会被洪流吞没。她不怕死,但她怕她的死会让很多人烦扰。
    “你可真狠心。”他惨笑了一声,终于觉得一切都是自己自作多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