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作品:《公主有姝色

    可与人为善,总能结得善缘。李绾待他客气,白贵妃也是个最好性儿的主子,今日朱太医难得软了心肠,见李绾难过,忍不住开口安慰道:“公主别太伤心,微臣说句不中听的话,如今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您此话怎讲?”
    朱太医没抬头,拿眼扫了扫周遭。李绾见状屏退宫人,只留下冬雪在身边伺候。
    “您有话大可直言。”
    朱太医这才小声道:“公主体寒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毛病。去年微臣有幸给贵妃娘娘诊脉,那时便察觉到,贵妃娘娘身上有轻微余毒,可瞧娘娘自己却像是毫不知情的。既不知情,以前又是如何解的毒?微臣一直想不通此事,直到今日才明白,想来娘娘昔年中毒时正怀着殿下,那寒毒被您带走了。可留下的余毒未清,才多年来再无子嗣。”
    李绾睁大眼睛,“可大家都说,母妃是生我时伤了身子,才再怀不上孩子的。”
    朱太医摇头,“若不是那寒毒,又怎会失血伤身?那才是源头根本,怨不到公主身上。”
    李绾点点头,“可您刚才又为何说,这已是最好结果了?”
    朱太医与她解释道:“您想,若贵妃娘娘中毒时,没有身孕,那毒早就要了她的性命。若她怀的是个哥儿,娘胎里寒气入体,阳气不足,就算长大了也无法人道,是个废人。多亏了公主您,您分走了寒气,救了娘娘,自己又福大命大挺了过来,平安出生。虽身子弱些,子嗣艰难,可相较前两种结果,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竟是如此?”
    “正是,不过也是下毒那人计量把握的不准,多再多下几分,定然是一尸两命的结果。”见李绾面色难看,朱太医赶忙起身来拜了下去,“微臣本不该多嘴,所谓言多必失,在宫里当值守口如瓶才是上策。可贵妃娘娘心善,公主也是和善人,微臣实在看不过,这才斗胆提醒。还望公主别说是臣......”
    这是怕她闹起来,牵连了自己。人之常情能够理解。
    李绾虚扶了一把,“您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您好心告知于我,我自然保您安然无恙。”李绾垂下眼,“再说院判大人岁数大了,早就起了还乡的心思,到时候您坐那位置也就是了。”
    朱太医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可又赶忙告罪,“微臣不敢,微臣也一把年纪了,早没了争抢的心思。”
    李绾道:“就算过两年您也要告老还乡,顶着院判的衔儿退下去,面上也更荣光些,到底是不一样的。这就算是我还您的情儿了。”
    话说到这,可算说进了人心里去。人老了,要再多金银死了能带走?看重的可不就剩名声了?朱太医神色感激,“公主恩德,老臣永生不忘!若有什么差遣,您吩咐一声儿便是。”
    冬雪送他出去,宽阔内殿中,只剩李绾一人。
    她双手交叠放在膝头,背脊挺直,看着是一片端庄姿态。可低垂眼眸,只望着自己丁香色宫装上繁复的银纹波浪,银光闪烁,映衬着她眼中也是一片冰寒之色。
    李绾很少生气,更不是什么狠厉人。瞧谁不顺眼,便得让他全家不得好死?祖宗十八代碾成灰才高兴?不至于的。人生本就不易,许多事儿囫囵着也就过了,非要争个所以然倒像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但眼下,她是真生气了。若是天生体寒,不能有子嗣,那她怨不得旁人,只怨自己命不好。可不是啊!
    一切都怨下毒那人,以前差点害了她娘性命,如今又害的她这样苦。李绾真是恨毒了她。她得找出那人,让她血债血偿,方才能咽下这口气。
    可是谁下的毒?
    李绾手指轻轻点着桌案,仔细思虑起来。白氏怀着她的时候,家里内院只有夫人吴氏和柳姨娘。
    那时吴氏已有了李榕、李绣。柳氏也已生下李柏、李纤。谁会是那个容不得她娘的人?
    吴氏不是个心狠的,要不然也不会由着柳氏生下一儿一女,没道理柳姨娘生得,白氏就生不得。至于争宠?吴氏看重的是主母脸面,和自己的儿女前程,至于后院两个妾谁输谁赢,她是不放在心上的。
    而柳姨娘呢。虽已有了子女傍身,可李昭的宠爱才是她立身的根本。可李昭却更喜爱白氏,家里人都知晓。那时白氏有了身孕,柳姨娘坐不住想要动手,也不是不可能。
    这般想来,倒像是柳氏。
    冬雪躬身进来,“公主,太子妃娘娘问您呢,咱们这会儿可要出去?”
    李绾不紧不慢的站起身,理了理衣裙,“你告诉嫂嫂,我想母后了,过去与她说说话儿,一会儿便回来陪她看戏。”
    当年的事,李绾不能直接去问生母。她母妃是个单纯性子,问不出什么,只怕还会吓着。要是再让她知道了,女儿因为在娘胎里带了寒毒,现在才无法有孕,她更会埋怨死自己。
    那李绾能问谁呢?只能去问皇后。
    还有一个她自己也不愿承认的原因。当年下毒的人,像是柳姨娘,但吴氏也不是全然没嫌疑。李绾自小长在深宫,见多了人心隔肚皮,更见多了因为感情用事一败涂地的人。尽管她私心里盼望着,千万不要是那个她叫了许多年母亲的女人,想要害死她们母女。
    可人不能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所有的可能,她要亲自确认一遍才能安心。
    第79章 合离
    修缮一新的凤鸣宫内, 吴皇后坐在主座, 宫人们都遣了出去,只留各自的贴身婢女。李绾低垂着眼,将自己身带寒毒, 怕是难有子嗣的境况道来。
    她没哭, 只是红着眼圈儿,神色间带着些悲凉意味。可这样强忍着, 倒比一把鼻涕一把泪更戳人心窝子。
    “母后, 您也知道我母妃她性子软,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跟谁红过脸, 连对房里的下人都是和颜悦色的。我实是想不通柳氏为何处处容不下她?那毒分明是想要我们母女的性命,虽没成功,却害的我、害的我这般苦......”话未完,已带哽咽。
    可不就是害苦了她吗?纵使贵为公主, 宋怀秀又待她如珠如宝,可生不出孩子, 哪个男人能半点儿不介意?就算现在浓情蜜意,他指天指地说没关系,可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当别人背地里议论他是绝户,断子绝孙的时候。当他垂垂老矣,却无儿孙绕膝, 只余一室凄清的时候,他当真能不怨自己?
    若真累的他如此结局,哪怕他不怨, 李绾也是要恨自己的。可如若不然又能怎样?难不成要眼睁睁看他纳妾,与别人生儿育女?她怕是做不到,只想一想便是满心酸涩。
    舒坦日子过久了,连自己都以为终于圆满了。可却忘了人生不是话本子,从此佳人才子美满一生?哪可能呢。人生就是迈过一道道关坎儿,只有走到终点的那天,才能叹一句终得圆满。可这次遇上的坎儿,太难了,李绾实在想不出解法来。
    她的难过、她的委屈,半点儿也不掺假。
    同是女人,吴皇后哪能不懂?
    可这事太久远了些,听完李绾的话,吴氏仔细想了想,回忆道:“你母妃怀你的时候中了毒?”像想起了什么,她气得摔了粉彩茶碗,“这杀千刀的柳氏!一件人事也不干,心眼子脏透了!她这是一石二鸟啊,不光憋着坏,想害你母妃,她这是把我也算计进去了!”
    “母后此话怎讲?”
    吴氏气得脸色通红,“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你母妃怀上你那年,恰逢咱家修老宅。她那跨院儿背靠罩房,整日听着人家干活叮叮哐哐,她有了身子如何受得了这般闹挺?你祖母便说让她搬到我院子里,在偏房先凑合着。连着三四个月,她吃住都在我这,若是落个一尸两命的下场,你爹可不得把我也恨上?”
    她咬牙切齿:“柳氏可真是好心思!怕你娘生下儿子那时就动了手,后来又想毒死榕儿,那家里不就只剩下李柏一根独苗儿?若是成了,莫说是乘安县的家产,怕现在这天下都成了他们娘儿俩的!我呸!亏着老天爷有眼,没让她得逞!这贱皮子毒妇,当年我就不该容她,看出她不老实时早早提脚卖了,也省的她做计坑害咱们!”
    李绾叹道:“竟是如此?”她攥住帕子,“母后,可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您说我现在该如何是好?”
    李绾面上不显,可手心却紧张的一片冰凉。
    吴皇后沉吟片刻,吩咐身后大宫女:“去将本宫金印取来。”
    又对李绾道,“你父皇这些年将柳氏幽禁行宫,却不取她性命,这便是还念着过去那点儿旧情呢。若咱们动手杀她,定会惹你父皇恼怒。但你想出气不难,总归那地方无人问津,母后写封手谕于你,你借着探病的由头去,到了行宫想打想罚都随你。只一条,别闹出人命来,她到底还是父皇亲封的贵人、上了玉碟的宫妃。”
    吴氏起身,站在桌案前写手谕。她识字,可字写得不好看,怕惹人笑话,这会儿全神贯注的写,嘴里还不忘劝着:“你父皇没让她死,她就还得活着。阿绾可不要糊涂,万不能为了柳氏这贱胚,伤了你们父女之间的情分。”
    话音刚落,便被人从后抱住。
    李绾将头靠在她肩膀,轻声道:“谢谢母亲。”谢谢你,不曾有过害我的心思。
    吴皇后身形一僵。自从李昭登基,她做了正宫主位,天底下人人都要尊称她一声皇后娘娘,连李榕、李绣也得唤她母后,这一声母亲倒是许久未曾有人叫过了。她心中一动,到底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姑娘,又伶俐又可爱,小时候像个玉团子,也是这般软软叫她‘母亲’,如今遇上这种破烂事儿,她哪能不心疼呢。
    叹口气道:“谢什么?难道这点事母亲还帮不得你吗?”
    其实吴皇后心里也有自己的一番考量。因儿子的事,她早就恨毒了柳氏,活剐了她都不解气。可李昭的意思摆在那,柳氏到底生了李纤、李柏,要为此给她一条活路。在吴氏想来,李绾直接将这事儿捅到李昭那去才是最好,好让他看清楚柳氏的黑心肠。
    他要是知道了,那贱人差点害死他心爱的白忻月,又害的他最疼宠的女儿日后子嗣艰难,必定不会再对她心软,下一道赐死的旨意也不为过。柳氏死了,大家也就都痛快了。
    可这事,李绾自己去说可以,她这个皇后一句也劝不得,否则就成了挑唆。当年下毒的事,多少年过去了,根本不可能再找到证据。李昭心疼女儿,李绾去说他不会怪罪。可自己要是掺和进去,这事儿就变得麻烦了,闹不好就会成了中宫心胸狭隘,使手段心机谋害嫔妃。
    所以站在吴皇后的立场上,她也就能帮李绾出出气。至于能不能想到最便宜的法子,还要看李绾自己。可这会儿听了一声情真意切的母亲,吴氏心肠发软,握住李绾的手,犹豫着小声道:“阿绾,其实这事并不难......”
    可要提点的话还未出口,李绾就先恨声道:“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解气!她今儿要害我,明儿要害大哥,这家里人哪个她都容不下,以后还说不定会想出什么坏主意!这种人就不该留她。”
    吴皇后松了口气,心中高兴,可又不能应承,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李绾一把按住她的手:“母后好心肠,一直不与她计较。可我却不能放过她,您也别再劝我,我得把这事儿好好掰扯掰扯。”
    李绾出了凤鸣宫,心中的阴霾稍散了些,好歹弄明白了下毒的人不是吴氏。
    方才她言语间,好像认定了当年是柳姨娘下毒,且极为信任的请吴氏给拿个主意。若是吴氏做贼心虚,必定会想方设法弄死柳氏,让她来背这个黑锅。或劝李绾息事宁人,说柳氏也没几年活头了。
    反正无论如何,绝不会让李绾有见到柳氏对质的机会。
    可她不光要给李绾一封手谕,还愤然道出昔年白氏怀孕时的情形,有理有据丝毫不见亏心,且祖母牵涉其中,这事儿做不得假。
    如今既已确认了下毒的人是谁,那便不必再拖了,血债血偿也就是了。
    李绾没犹豫,径直去了南书房。身处高位,轻而易举就能解决的事,犯不着绕弯子。
    她在南书房待了小半个时辰,没人知道她与李昭聊了些什么,只是当夜圣上便秘密下了一道口谕。
    三日后,贵人柳氏病逝于行宫,说是身染恶疾,一应从简,未入皇陵,只草草下葬,寒酸至极。
    一般人死为大,无论是妃嫔也好官员也罢,人没了,死后的哀荣总是要给的,晋一晋份位再正常不过。可柳氏死了,仍旧只是个贵人,一级未晋不说,李昭还只给了个惹人深思的‘幽’字做谥号,这可是恶谥中的恶谥。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一个不得宠的病怏怏贵人,死与不死,也没几个人在意。
    当晚,李绾从南书房出来,又回了东宫。既是来赴人家喜宴,要走也得交代一声。
    此时天色已暗,戏台上也快到了尾声。太子妃见了李绾,笑道:“今儿的戏热闹,妹妹这会儿才回来,没听着着实可惜了。”
    李绾也笑答:“与母后说起从前乘安县的事儿,一时忘了时辰,是我不是。改日请皇嫂去我那,我那有个说书的女先生,有意思的很。”
    “那敢情好啊,我可等着了,阿绾可不许糊弄我。”
    正说着,小太监引了宋怀秀来,掐着嗓子高唱,“驸马爷到~”因不是前朝,也没唱将军的衔儿。
    一排宫灯照耀下,他大步走来。穿一身松绿色暗纹锦袍,头戴银冠一派英姿飒爽,不少闺阁贵女都看的脸红心跳。
    宋怀秀走到近前,行了个礼:“今日当值,没赶上宴席,这会儿给皇嫂道喜了!”话还没说完,一见李绾他唇边便有了笑。
    太子妃点头道:“好好好,来了就好。不过真不是接媳妇儿来的?可别怨我拘着阿绾到这会儿,母后她们也霸占了你媳妇儿呢!”
    宋怀秀笑答不敢,太子妃让人在李绾边儿上加了一把椅子:“阿绾也才从凤鸣宫回来,你俩纵使要回去也先喝口茶水,喘口气儿的,尝尝这蜜桔,说是南边儿供来的,甜的很。待最后这点唱完了,大家一道走。”
    盛情难却。虽讲究男女避讳,可戏台子搭在外头,外命妇们离得远。宋怀秀又是皇家的驸马爷,公主就在边儿上呢,论起来不是外人,稍坐一会儿倒也没什么的。
    他挨着李绾坐了,自己一口茶水没顾上喝,就先剥了个蜜桔给李绾,她要吐籽,他便伸手去接,两人情态动作再自然不过,想来在家也是如此。
    可他们习以为常,在场女眷却都瞧得眼热。这般好的夫君,可着整个京都也绝再找不出第二个来,荣安公主真是好福气。
    可待二人上了马车,好福气的荣安公主却淡声道:“我们合离罢。”
    第80章 报复
    “我们合离罢。”
    李绾淡漠的抛出这句话, 就像是一道炸雷, 炸的宋怀秀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车内好半天没人说话,过了良久,才听他干哑着嗓子道:“阿绾, 你莫与我开这种玩笑。我......”
    我怕。我从来都是一个人, 没人喜欢也没人在意。好不容易有了你,才算有了家, 日子刚咂摸出甜味儿来, 你千万别不要我,哪怕是玩笑话......
    他红着眼睛, 唇边僵着一抹苦笑,仿佛在等李绾抱他,说只是玩笑。威名赫赫的将军,这一刻瞧着竟有几分可怜。
    李绾忍住泪意, 别过眼去不看他:“我没与你玩笑。”
    宋怀秀彻底慌了神,他抓住李绾的手, 神色凄惶:“为什么?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惹了你不高兴?你告诉我,我什么都肯改!绾绾你别这样好不好?”
    “你没做错,只是我觉得没意思,我们算了吧。合离是我提出, 父皇绝不会怪罪你,以后你做你的大将军,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没意思、算了吧。合离、井水不犯河水。这些话, 像是楔进他心里去的钉子,一字一个血窟窿,疼得他说不出话来。
    李昭赏下的那处温泉庄子,说是庄子,其实更像是一座别苑。建造华美,位处京郊,平日里觉得远,可今日恍恍惚惚便到了。
    李绾紧紧攥着帕子,始终没看宋怀秀,只道:“你回吧,这段日子我先在这住着。至于府里的东西,回头再让人慢慢倒腾便是。”不敢听他回答,自顾自说完便下了马车,扶着冬雪的手,一路进了别苑,没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