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治下的第五十六个年头,人间汀洲龙门关突然爆发瘟疫。
    此次疫情不同寻常,过程极其诡谲,传染源最初是某种飘入关内的不知名花粉。
    它不会生根,但落地、落水皆可生长,很快便开了满城。
    其叶如羽毛分两瓣,形状与含羞草别无二致,因日开夜合、一触即闭,有被当地人称作“夫妻草”或“见笑草”,花朵粉嫩如合欢、花粉纤细若尘埃,可被人轻易吸入口鼻而不自知。
    初嗅到该种花粉时,患者并无任何症状,只会略微怕黑,但染病后不超过十日,病人便会性情大变,重欲易怒,常与身边人滋生罅隙。
    此花初开时,地势低矮,吸入花粉的都是垂髫幼童,而孩子又最是屏性顽劣,脾气多变,是以没有引起注意。
    但很快,性情改变的幼童们便进入了传染阶段。
    凡是爱护着这些患病幼童的人,只要环绕在他们身边,便会被凭空传染上病症,初期对自己的孩子表现出极度袒护与溺爱,却怀疑一切外人。
    这些成年人自身又会传染到周围的人,造成相同症状,导致一时间家家户户视彼此为敌,逐渐发展至关起门来阋墙不断,多数情况下以一对夫妻为一体,几对人之间因琐事相互怨怼,争吵不休,大打出手。
    病情从感染发展到后期,只需不到九个月。
    届时患者会连最亲近的人也不再信任,最终变为夫妻反目、持刀相对,直至双双身死,方才算了。
    因此,人间后世史称此疫为——
    情劫。
    龙门关内,最初爆发出几起幼童伤人案件时,只由当地官府做轻状处理,甚至不予断狱;很快出现的两家斗殴、手足相残、仇杀情杀、甚至弑父弑母和杀子类案件,也只做稽留,上奏待判,并未当作病症上表。
    熟料仅只短短一年后,整个龙门关竟已宛如地狱,人心惶惶,街头巷尾,四处横尸。
    期间,帝都曾派仙者入关调查,但除去处理了一两个趁机为祸人间的魔修以外,没有查出任何祸端。
    白帝五十三年,隐居已久的神医连珠,再次入世,疑有疫病,抱琴入关。
    无果。
    连珠乃是人间少有的仙者,金丹修为,容颜不老,自五十年前离开仙界而入世,操琴听诊,救死扶伤无数,被百姓称为“连神仙”。
    她都无济于事,官府更是无能为力,只得以镇压暴动为主、开仓救济为辅,勉力维持人间清平。
    直至白帝五十九年,疫情蔓延至帝都不周山脚下。
    神医连珠的女儿染病,闹出了一件惊世骇俗的大事,白帝亲自下山调解,这才揭开病情的真实面貌。
    那年岑雪枝九岁。
    一年中,九岁的岑雪枝经历了滔天变故:
    父母温柔不再,从龃龉、嫌恶、到那天那件事发生,也不过只经历了十二个月而已。
    噩梦到来的时间并没有因为他的母亲与外祖母都是名医便比别的人家推迟很久。
    唯一不同的便是,他眼见父亲被母亲亲手所杀,分尸八块,剥出了二百零六根白骨,终于在一截断骨里找到了病灶——一朵盛开的夫妻草。
    “看,”母亲牵着他的手,说道,“仔细地看。”
    岑雪枝惊惧不已,满脸泪水,身子摇摇欲坠,挂在被母亲握住的那节手腕上,全身颤抖。
    “这是你爹娘用命换来的,你要用心地看,永远记住,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然后……”母亲说,“方能拯救世人。”
    白帝来得很快,下山时见到的就是这幅画面。
    他只是一瞥摊在堂中的尸骨,如看了一眼满地的萝卜白菜,便对岑雪枝的母亲说道:“岑先生为人间的江山社稷鞠躬尽瘁,二十多年,便落得这般下场,纵使你是连珠的女儿,又让我怎么同天下人交代?”
    岑雪枝的母亲冷冷一笑,道:“陛下心里何曾有什么天下人?恐怕只是难以同山上那位上仙交差吧?”
    这是岑雪枝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人间帝王。
    白帝身量高,皮毛大氅上落满了白雪,如同一座小山,容貌绝美,五官如故事中的妖类一般,刀削斧凿,冰蓝色的眸子充满了诱惑力与攻击性。
    那是非常年轻的一张脸,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他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统治了五十余年。
    “蠢孩子,还不快去叫你外祖母。”他对岑雪枝说。
    母亲的手松动了。
    岑雪枝用尽最后的力气,挣脱了她,转身哭着出了大门,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后院跑去。
    岑府的后院是山,因建在不周山脚下,山路陡峭,常年飘雪。
    还没开始抽条的岑雪枝,人小腿短,一路跑得坎坎坷坷,跌了三个跟头,差点摔落山崖,花了很久才到得山顶的亭子上。
    连珠正在对面的另一山顶亭中,静坐抚琴。
    岑雪枝大喊道:“珠儿——珠儿——”
    连珠是金丹修士,容颜永驻,停留在结丹的那一年,长着一双灵动凤眸,眼尾处无一丝皱纹,正是青春年华,所以虽然是岑雪枝的外祖母,看起来却比岑雪枝的母亲还要年轻。
    岑雪枝只叫她“珠儿”。
    在听到岑雪枝稚嫩的童声后,琴声很快就停下了。
    连珠拔出琴中仙剑,踩在剑身上,御剑飞过山巅,来到岑雪枝身旁。
    “心肝儿,”她一见到冰雪可爱的外孙就赶紧将他抱起来,搂在怀里,心疼地问道,“是不是你爹和你娘又吵起来了?不是叫你不能靠近他们吗?我去教训他们!”
    岑雪枝被她一哄,猛然崩溃,“哇”得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说:“爹爹他……被、被娘亲给……给杀了!”
    连珠一愣,竟然十分平静,只说:“我知道了。”
    她紧紧抱着岑雪枝,站在仙剑上,朝山下飞去。
    岑雪枝窝在外祖母怀里,肉肉的一双小手搂着她的脖子,被冻得冰凉的脸颊肉熨帖地依偎着她的脸,小声说:“坏人也来了。”
    连珠点头道:“知道了,没事的。”
    岑雪枝放下心来——
    外祖母曾说过,白帝不是什么好人,最好一辈子都不要下山,要自己一定离这位帝王越远越好。
    岑雪枝听了一天的争吵:父母在堂中摔碎东西、拔剑相向……
    他已经太累,又受了太多惊吓,甫一贴在外祖母怀中,便打着哭嗝沉沉昏睡过去。
    待他再醒来时,母亲也不在了。
    “太惨了……听说是自缢于后山,殉情而终……”
    “真是好人没好报啊,学医有什么用?治不好要背骂名,还要染病,丈夫还不理解……”
    “可怜孩子才这么小……”
    ……
    岑府举行的葬礼无需出殡,因为没有尸体——全部被神医连珠碾作尘了——要么焚毁,要么试药。
    “可试出什么结果了?”
    白帝出席了葬礼,俯视下面跪成一片的众人,一手撑着太阳穴,慵懒地问过连珠。
    “试不出什么结果,”连珠没有跪,只是席地而坐,将岑雪枝珍而重之地揽在怀里,似乎怕他随时会被对面的帝王抢走,说道,“我修为太低,只能解毒,不能驱魔。”
    白帝以抱怨的口吻随口说:“连连神医都救不了,看来这人间是没救了。”
    连珠突然冷笑了一声,道:“如果你当初没有杀他,白屋就不会有今天。”
    “他?他是谁?我杀的人多了,他又是哪个?”白帝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又问“今天是谁的葬礼?除了岑先生以外,另外死的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整个灵堂一片死寂,连珠根本看也不看那帝王。
    可白帝的五指却轮番轻敲在座椅扶手上,发出“哒哒”的声响,暴露了他内心的烦躁。
    “岑先生从前似乎提起过,他夫人是叫什么思思?”他继续说道,语气里透着恶意的嘲讽,“一年前的事了,我居然还记得,为什么?”
    岑先生,说的便是岑雪枝的父亲。
    他是人间第一的棋手,从前常在不周山上陪白帝下棋,但自一年前开始畏惧月光,察觉到染病后,白帝便没有再让他上过不周山了。
    “因为这个名字,取得是‘思君’的意思,是吗?”白帝不紧不慢地说,“思的是谁?不会是你那无能的大师兄吧?”
    连珠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是用纤长的十指,不停梳理怀里岑雪枝披散的长发。
    “无能?”她说,“如果我师兄还在,这场病根本就不会传出龙门关,也不会像现在,平白连累这么多无辜人命,也不知道是谁更无能?”
    白帝似乎被激怒了,也沉下脸色,问道:“多少人命?与我何关?”
    跪在下首的一片臣子鸦雀无声。
    “与我何关?”
    他又问了一遍。
    没有人回答他,他便霍然起身,震衣出门,甩下一句:“既然已知病灶,速速治病救人。”
    连珠嗤笑道:“不是与陛下无关吗?”
    白帝骤然回头,眯起双眼,喝到:“连珠!你不要以为你姓连,我就不敢杀了你!”
    连珠毫不避讳,站起身,挺胸抬头道:“你杀了我啊!你这什么狗屁人间,我早就待够了!你杀了我,你也永远得不到那个人的心!如果你当初不杀我师兄,你就不会沦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岑雪枝紧紧拽着连珠的衣角,惊恐地抬头去看白帝。
    这男人已是目眦欲裂,咬牙切齿,露出一对尖锐得宛如兽类的犬牙。
    他右手抬到胸前,五指呈爪状抓握,指尖锐利如刀,隐约缠绕着淡淡的水气,手背上浮现出片片白鳞,似乎下一秒就要将面前的少女开膛破肚。
    但他忍住了。
    “滚!”
    他拂袖道:“今日饶你一命,日后你好自为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我有的是办法杀你。”
    直到他走了,岑雪枝才敢哭出声来。
    “珠儿、”岑雪枝抱着外祖母的手臂,说,“我不想要……珠儿也、离开我……”
    连珠瘫坐下来,拍着他的背说:“不会的,他不敢杀我,外祖母在跟他闹着玩呢。”
    岑雪枝抽泣着问:“为什么?”
    “因为他也有害怕失去的人。”连珠解释道。
    岑雪枝摇头,没有听明白。
    次日,帝都昭告天下,真相大白:
    “此次天灾实为疫病,需远离情种,确染情毒者尽快拔除情根。”
    情种无形,情根无根,如何拔除?
    无解。
    连珠将情根的模样画在纸上,又将能暂时压制住它的药物一并写上,散发各地,带着琴与包裹得如同粽子般的小岑雪枝,去了汀洲。
    此时的龙门关内外已经是情根泛滥,漫山遍野地疯长,水中根系直通深海,茫茫一片远接天际。
    当地人曾经放火烧山烧湖烧海,却发现这种植物不仅能在水里生长,在火里也能生长,甚至长势更甚!
    “您走之后的几年才长起来,前年开始陆续来过几位火灵根的仙者,挨个用真火试过,”当地的守山人对连珠说道,“全都无济于事。”
    连珠道:“凡间的修仙者都是筑基修为,真火不一定比凡火强,我来试试。”
    岑雪枝被裹住整张脸,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抬头天真地问道:“珠儿,你不是说,你只有水木灵根,没有火灵根吗?”
    “我不能点真火,不代表我身上没带别人的真火啊,没点傍身之物,怎么敢说是来下界救人的呢?”连珠摸摸他的头说,“我带着仙界温度最高的火,不怕烧不尽它们。”
    连珠取出一罐瓷瓶,瓶上刻着一枚红色十字星标。
    她倒出瓶中金色的真火,在情根上灼烧片刻,但见情根仍是岿然不动。
    岑雪枝焦急万分:“这可怎么办?你不是说这是温度最高的火了吗?”
    “别急,火也分很多种类,术业有专攻——情根再耐火烧,也终究是草木;只要是草木,就一定能被炼化。如果一定要烧草……”连珠沉吟片刻,说,“如果连段三公子用来炼器的火都不行,那么……用来炼药的火,可以一试。”
    她又从腰间摸出一个红色的荷包,作势欲扯开它的绳子。
    “哎!”岑雪枝赶紧按住她的手,问,“珠儿,这不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吗?你要把它用了,以后不就没有可以纪念的东西吗?”
    “东西就是用了才有意义。”连珠笑着捏了捏他的小手,说,“看好了,这是仙界边府边大公子的火,难得一见的。”
    她一甩手,自红色的荷包里涌出一团冰蓝色的火焰,瞬间就将万千情根烧成了莹白灰烬,如雪屑般飘飘扬扬,漫天飞舞。
    岑雪枝惊叹道:“哇——”
    “一别仙界,六十载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了……”连珠叹了口气,“我能做的已经都做了,接下来,就只能期待其他上仙来下界驱魔了。”
    岑雪枝搂着她的脖子,伸手好奇地去触碰空中的灰烬,问道:“驱魔要怎么驱?为什么珠儿不行?这世上还有珠儿不会的曲子吗?”
    “当然啦,我也不是万能的,”连珠看着漫天雪屑,出神地说,“我的仙缘太浅,不适合修习驱魔之术。但我师兄是这世上最好的大夫,如果以后还能有像他一样的人在,那么人间就一定能转危为安。”
    “会有吗?”岑雪枝疑惑地问。
    “会的。”连珠与他顶着额头,道,“我的争儿,以后就是世上最好的大夫。”
    岑雪枝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别过脸去,软软地靠在她肩上。
    “以后,我会救很多人。”岑雪枝小声地说,“人间会很美,会比仙界还美。到时候珠儿就不会后悔来到这里了。”
    连珠笑道:“你怎么会真的想?我从来没有后悔来到这里,也很期待日后看到你独当一面的样子。”
    白帝六十五年,仙界玉郎君江琛入世。
    江琛一袭青衣,腰间挂白玉牌,手带白玉扳指,有君子之风、上仙之姿,尤擅音律,持一杆白玉长萧,所过之处,仙音绕梁,三日不绝,配合连珠的药剂,终于为人间彻底拔出了情根。
    那年岑雪枝十五岁,此前一直跟随连珠到处奔波、学琴、行医,已踏入了半步仙途,达到筑基,且是上等的水木双灵根,眼看前途无量。
    可惜连珠却不能得见此后的光景了。
    她与江琛只有一面之缘。
    两人相见的第二天,连珠便辞世了,最终也没能看到那个得救的人间。
    那日正午时分,连珠正在与江琛切磋琴艺,闭上眼睛之后就再也没有睁开。
    岑雪枝在外出诊,回来时才得知这个消息。
    “我受她所托,为你卜了一卦。她得知你仙缘很深,将来会造福世人,去得很是安详。”江琛对岑雪枝说道,“只是临走时交代我,要我一定告诉你,你爹娘是很爱你的,只是受情根所累,没能尽责,让你不要责怪他们。”
    连珠还是少女模样,闭着眼睛,坐在那里,双手按在弦上,仿佛正在调琴。
    岑雪枝笑了笑,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说道:“我怎么会怪他们?”
    曾经的欢声笑语是假的吗?
    八岁那年的上元节,爹爹抱着他,让他骑在自己的脖子上看烟花。
    五岁起,每年生日时,娘亲手给他下的长寿面,里面卧着两个糖心的荷包蛋。
    隆冬腊月,爹给他打了一副雪橇,明明一直不擅长做这些事情的人,弄了满手的伤。
    暴雪的冬夜,在温暖的室内,娘亲就着一盏微弱烛灯教他画扇面,画的是他们一家三口……
    这些种种往事,怎么可能会因为一年的变故就全部掩埋,一笔勾销?
    岑雪枝说:“我只怪我手中仍有不治之症,心头仍有不奈之何,世上仍有不白之冤。”
    江琛笑道:“所幸你还与仙界有着不解之缘。”
    岑雪枝问:“怎解?”
    “避世求仙,才是你的正道。”江琛道,“想救世人,你非得求仙不可。”
    (
    回忆完了。
    这个病的灵感来自特拉法加尔罗的珀铅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