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北与方寸心,已死。
    卫箴紧紧搂住岑雪枝的肩膀,让他不要害怕,走出剑阁,扶着他在楼前坐下,自己则走到陈沾衣身边,问了他几个问题。
    “溪北……也是被楼台所杀?”
    陈沾衣摇头:“他大限到了,去的还算安详。”
    岑雪枝在一旁听着,记下了第一个疑点:溪北明明是化神修士,寿术无边,哪会这么快就迎来大限之日?
    “方寸心身为化神修士,竟然敌不过那个楼台?”卫箴问了第二个问题,“方才我与楼台交手,没能试出他的深浅,难道他也是化神修为?”
    陈沾衣苦笑了一声:“不错。”
    岑雪枝对这个凡人敬畏到有些害怕了:这就是天下第一?
    以凡人之躯,杀了一个化神修士?
    之前虽然听说是“弑神”的名号,岑雪枝却也以为只是夸张,毕竟凡人能杀死一个金丹修士,就已经很骇人听闻了。
    “楼台手里的那把剑,听刘玉老伯说,应该是叫溪水剑吧?”卫箴问了第三个问题,“名字很特别,样子也是,整把剑都亮得刺眼,像是由明镜打成的,不过……明镜制成的剑身,应该是不会断的吧?”
    想把明镜斩断,非得是巅峰状态下的第二个无名不可,别的人换谁都不行,因为他们都不是金灵根。
    陈沾衣看了看自己的摊开的手掌,坦然道:“是的,卫公子,你眼力很好。溪水剑确实是由一整块明镜所打造而成的,而且断掉的那部分,就在我手里。”
    卫箴并不是眼力好,而是同楼台交手时,异常地察觉到,楼台手中的剑和他的枷锁相比,竟然丝毫不逊色。
    枷锁原本是飞光砚台,砚池中盛的是明镜,有很大一部分由明镜所化。
    所以能和枷锁不相上下的武器,自然也是明镜打成的。
    岑雪枝起身,看向陈沾衣。
    陈沾衣拍了拍腰间的一个黑色乾坤袋,平静地说:“我杀他时,他已然入魔,所以我怕他会将魂魄融入兵器,就刻意将溪水剑斩断了。但他执念太深,怨灵挥散不去,仍然缠绕在另一半的溪水剑上,趁我不查,逃去了关外。断剑被我留下了,在我手里,至今不知该如何处置。”
    岑雪枝彻底震惊了:
    陈沾衣一个凡人,实力居然不比封神的无名低?!
    “我知道了,”卫箴回到岑雪枝身边,同陈沾衣道,“借个地方说话。”
    陈沾衣只点了点头,也没有心情招呼他们,任他们去了。
    卫箴考虑到,不久前岑雪枝还在销魂窟里见过溪北和方寸心,又没料到他们两个会出事,此时再让岑雪枝进停着溪北和方寸心灵位的剑阁说话,恐怕他会心里受不了。
    所以他打量左右,想找个别的地方说话。
    但岑雪枝却主动将他拉进了剑阁里,关好门,抬头看着他,等他说。
    “呃……你……”
    卫箴看了看三个牌位,吞吞吐吐。
    “哦,”岑雪枝明白了,关切地拍了拍他的背,哄道,“你是不是还没缓过来?没事的,你要知道,人这一辈子生死无常,大限来了,连自己要走都拦不住,更何况别人?而且灵通君手里有峥嵘笔,说不定还能再画一幅《社稷图》,以后还可能会有转机,所以你先别太伤心了,我们当务之急是搞清楚这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卫箴:“……”
    怎么忘了这个人是个见惯了生生死死的医生呢?
    “是这样的,”卫箴深吸一口气,同他说道,“我已经知道了。目前来看,我们对历史的改动直接导致了两个比较严重的问题,一是溪北没有化神,二是出现了一个楼台。”
    “溪北为什么没有化神?”岑雪枝按照他的思路想下去,“他曾说过,能够化神,是因为收了连吞不少好处,被丹药堆了上去……我知道了!是丹药,溪北化神的丹药是由谁炼制的?”
    “走,”卫箴推门出去,“去问陈沾衣。”
    岑雪枝拽了一把卫箴,让他站在身后,先不要开口,自己来问。
    “陈将军,”岑雪枝心中忽然浮现了一个答案,清了清嗓子,犹豫再三,才开口道,“还有件事想向你打听。”
    陈沾衣解剑放在身边,看着山下关内的风景,叹了口气:“岑大夫但说无妨。”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边家?”
    岑雪枝观察他脸色,见他神色泰然。
    “上古神魔之战后,六大世家之一,我当然听说过,”陈沾衣坦然道,“不过如今世家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你如果想寻人,可以越过小人间,到云梦大泽找找看。”
    “全都散得差不多了?”岑雪枝又焦急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陈沾衣摇头叹息:“当初的魏、边、段、连、方,和南门六大家里,如今我知道的能叫出名字的人,便只剩下一个段三公子,和云中太守方漱了——他们两个手下如今没几个能用的人,其他世家就更别说了。
    “至于边家……”陈沾衣想了想,道,“我听说在破镜之战前,就已经没什么人了。”
    岑雪枝先忍住想要追问南门雪的事,继续问:“那陈将军有没有听说过,边家曾经有一只赫赫有名的药鼎,名叫霓尘。”
    “霓尘鼎,边大公子边淮的瓷鼎,确实听说过。”陈沾衣略微歪了歪头,仔细回想一番,才说,“寸心曾经寻过这只鼎与鼎的主人,不过没有寻到,据说是因为边大公子厌倦凡尘,避世隐居去了。”
    “我知道了。”
    岑雪枝回头与卫箴你看我、我看你,都明白了怎么回事。
    当初在明镜山前,岑雪枝与卫箴第一次遇见边淮时,边淮就与他们做了个交易,要他们为自己杀了拿云手。
    那时卫箴怕岑雪枝误会自己滥杀无辜,曾说过一句话,至今岑雪枝还记得,便是:
    “拿云手本来就是要被武神杀死的。”
    而如果拿云手由武神无名杀死,无名又与连吞、溪北等人相识,溪北所需化神的丹药,自然就该在无名杀拿云手时便从边淮手中得到了,而不是日后由方寸心苦寻不得。
    “怎么样才能挽回这件事呢?”
    岑雪枝问卫箴。
    卫箴摇头:《社稷图》已经撑不住了。
    “那么……”岑雪枝继续问陈沾衣道,“能说说楼台是怎么回事吗?之前刘玉曾说,他血洗了落月楼,这是什么……”
    岑雪枝猛地停下,不敢继续说了。
    他发现陈沾衣的表情又狰狞了起来。
    “楼台……”陈沾衣双拳紧握,冷笑一声,“呵。他不止血洗了落月楼,还对第一关将士痛下杀手,在这里杀了无数人,血债累累,毫无人性,该当千刀万剐!”
    岑雪枝发现,只要一提起楼台,陈沾衣就容易情绪失控。
    “ng词汇啊……”卫箴小声说。
    “落月楼的事,你们去问刘玉吧,”陈沾衣把脸埋进双手掌心,低垂下头,道,“我……几乎没有离开过第一关,对关内关外的事,全都一知半解,很难说清,只能告诉你们楼台来到第一关杀了寸心,至于他的动机或是目的,我都不知道……抱歉。”
    岑雪枝看天色渐暗,不想再下山了,而陈沾衣说是“少叙片刻”,却也没主动说过几句话,一直倾向于沉默,只好厚着脸皮提醒他留自己和卫箴住宿:“那我们明天去问问刘玉吧。”
    陈沾衣坐在原地,呆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想起应该留他们过夜,苦笑着说:“实在抱歉,第一关很久没有客人来了,我怠慢之处还请岑大夫卫公子多多体谅。”
    岑雪枝当然不会不体谅。
    他只消看陈沾衣面相,都不用闻问切,就知道陈沾衣积郁已久,气结不顺,该吃药了。
    但这种病人通常讳疾忌医,或是如苦行僧般以此病症惩罚自己,绝不肯乖乖服药放过自己的。
    对于这种病人,岑雪枝一般会送给对方几柱药材做成的沉香,不讲明用途,用与不用全看对方心情,能否痊愈也只能随缘了。
    “岑大夫、卫公子,”陈沾衣带他们上了剑阁的一层偏高的楼层,给他们腾了一间房,惭愧道,“剑阁久不待客,没有什么像样的招待,还请将就一晚吧。”
    卫箴打开窗,山风吹来一阵清凉,站在窗前将一条长河、四面群山尽收眼底。
    半山腰云雾缭绕,鲜有人迹。
    岑雪枝与陈沾衣客套了一番,发现卫箴与自己都已经习惯同床共枕了,又着实觉得这间屋子不错,取出香来,送了陈沾衣不少,嘱咐他经常燃一燃,有助于安神,自己也放在香炉里点了几支。
    待陈沾衣出去,卫箴才问岑雪枝:“什么香?我不喜欢香,不能不点吗?”
    “大夫说的话,最好还是要听。”岑雪枝劝道,“陈将军镇守第一关,常年与仇人楼台一门之隔,正是所谓佛门讲八苦之怨憎会苦,如不用药,很容易生心病。”
    卫箴挑眉道:“你还能看心病?”
    “那是自然。”岑雪枝在放着香炉的小桌前坐下,看着他道,“十有九输人间事,百无一可意中人,若不懂自我宽慰,一辈子一百多年的漫漫长路可怎么走呢?”
    《社稷图》会造成这样的后果,是谁都想不到的。
    这时候自怨自艾、怨天尤人,又有什么用?不如先理理清楚,到底历史发生了什么错位,将来才能回去找夜归人和灵通君算总账。
    “说的对。”卫箴揉了揉他的头,在他身边坐下,看了圈屋内的一应摆设与家具,道,“这里没有别的人住,却还算干净。陈沾衣根本没必要做这些打扫的工作,却还在打扫,看来是没放下死去的将士,确实心病很重啊。”
    岑雪枝点头,取出手帕擦了擦桌子,将玉壶冰放在桌上,弹了一首《关山月》。
    卫箴怕窗外的风吹到他,给他披上了一条外衣,百无聊赖地看着外面的风景,等一曲终了,才告诉他:“雪枝,刚才下雪了。”
    岑雪枝自己也吃了一惊,来到窗前,看看外面飘着的鹅毛大雪,又回头看看玉壶冰。
    看来南门雪的琴别有效果。
    “若是想家了,随时回人间来”——岑雪枝想起自己临走时,他拖夜归人带给自己的话。
    只可惜现在一切都回不去了。
    入夜后,陈沾衣敲门,为他们送来了油灯和一壶茶水。
    他在房间内坐了一会,说了两句话才离开。
    第一句是:“关内已经很多年不曾下雪了。”
    第二句是:“我走了,你们早些休息。”
    陈沾衣走后,卫箴在榻上用两床薄被铺床,岑雪枝在一边看着,觉得很温馨。
    如果没有卫箴的话,让他一个人面对现在这种无路可退又前途渺茫的情况,他一定早就隐居去了,而不是在这个与故乡颇为相似的风雪夜里,站在一间燃着油灯的小屋,继续在命数中挣扎。
    他忽然涌起一股冲动,同卫箴道:“现在的陈沾衣和我刚认识你时候的你很像。”
    “怎么可能?”卫箴马上反驳道,“我只是不爱和熟人说话而已。”
    “不止。”岑雪枝直白地说,“我认为你从前说话不多,主要是因为你不想和我说话,就像陈沾衣不想和我们多谈楼台的事,或者我们不想同他多谈《社稷图》的事一样。”
    卫箴这次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关窗、点灯。
    “有些事很复杂,你不想说,我也可以理解。”岑雪枝低头一笑,有些自嘲的意味,道,“我也有不想说的事,虽然只是不敢说而已。”
    岑雪枝说完,觉得有些害羞,也不知道卫箴听懂没有,只好低垂着眼眸,将玉壶冰收进囊中。
    卫箴却坐在床边,同他低声道:“有什么不敢说的,说出来啊。”
    这声音太轻了,在四下无人的夜里,仿佛是在哄着岑雪枝似的,让他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