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命拾陆无人记得的誓言

作品:《山海镜花缘

    暮鼓声声,从遥遥山下的浮世间送听入耳,酉时过了,华灯初上。
    夜色垂笼的人间,一盏盏悄然陆续点亮的灯火,连绵万里,如河汉疏星纤纤倒影;建木的懋叶朻枝有着柔和煜煜的万点星芒,也似是效法这人世,沾染上了万家灯火的烟火气息。
    男子说完了两个故事,抬手倾杯饮尽了酒爵间的残酒。
    他停樽抬眸,遥遥瞻眺向山下那一路蜿蜒的莹莹烛火,许久,才轻笑了一声,叹道,“希儿,人生有涯,万物皆有终期。”
    “你不在的这些年,我在这里,看过了许多世事。
    有些等待会开花结果,可有些人,等啊等,等生命到了头,都没等来个结局。而我作为神,也有天人五衰,也是会老的呀。”
    “所以,希儿别贪玩了,快点回来吧。再等不到你回来,你哥就老了啊。”
    他的笑靥柔和而秀逸,可浅浅的笑意却仅流于表,秾长睫羽掩着幽深狭长的桃花眸底,有深深的哀色。
    酸涩的潮意,一霎浮涌上了少女的眼眶。
    她看过同样的笑容,却少了郁色,在遥远的,那段桃色夭夭雾岫溶溶的回忆里。
    她记得,他曾安然笑道,“那好啊。如果有一天,我也找不到希儿了,那就在建木下,等希儿回来吧。”
    他真的等了,好久好久了啊。
    他说了,第两千六百年了啊。
    那个人,究竟是怀着如何的心情,在全然感觉不到女娲的存在的情况下,苦苦等了几千载的啊。
    “哥哥说,巫妖大战之后,我以身合了建木,他眼睁睁地看着我消逝在他眼前。等殷前辈到了的时候,我的灵魂已经和建木融合得差不多,快要完全失去自我意识了。”
    “他和殷前辈最后只抢出了我的一魂四魄,送去了酆都后土那边轮回,那是你,贺兰。”
    风华无俦的男子拈袖,优雅地斟酒自饮,女娲依旧是倾身从背后搂着他的姿势,以侧脸贴依在他的后颈侧,默然地蹭了蹭他,似是想安慰他孑然一身的落寞。
    她抬首,清幽的目光转向贺兰少女,顿了顿,才轻声重新开口道,“而他自己,自从闭关醒来,养伤好了一些以后,就每日来这里,在建木下等我们。这两千六百年里,他日日都来,和我说话。”
    “我在他的声音中醒来,混混沌沌了千载,才陆陆续续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想起了他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又在等谁。”
    “贺兰你知道吗,等一个人,好苦好苦的啊。”
    “等到冬雪落了鬓发,梨花白了肩头,那人还没来,他心里到底,又有多难过呢。”
    她望向少女的那双墨色美眸中,有什么黯然的,潮湿的遗落在建木细戋如满江渔火的尽头,闪了闪婆娑的碎光。
    “贺兰,你就是我。你是我的红尘之厄,你代我行过世间,见过这,我曾守护过的众生万物。”
    “而他为了你,为了我们,分出了一个分身来专程陪你。他怕你这一辈子魂魄不全,会只是个凡人,转眼间生老病死,抓入手片刻就要再度分离;可他更怕,你记起了从前的事,等你老了,他还是朱颜未改的样子,要惹你心疼他,伤心难过。”
    “于是,那年你遇险的那一次之后,他分出了华胥,来陪你、陪我们走过这一趟人间、去识遍七情百相过尽红尘。”
    “誓言不过,出我口,入你耳间轻飘飘的一句,风过消亡。”
    “可贺兰,你来告诉我,还有没有人,有他那么傻,那么当真,就为了这一句除了他以外甚至无人记得的誓言,守了几千载无人应答。”
    “这个人啊,他苦了这么久,又痴了这么多年,东海扬尘、北山移谷,连身边的开明兽都要生灵能开口说话了,还却依旧温柔得,甚至不想他等的那个人知道,他有多苦多难受?”
    贺兰在这一瞬,终于懂了。
    她懂了那个万人空巷的花火夜里,他遥望的眼眸中隐忍的温柔和忧伤,有喜悦,也有忧戚;她懂了,在黑暗尽头的那一束的光明里,他凝眸看着她的脆弱,最后拥抱时的落泪,他说今后,生生世世的转世,我都陪你一起走,你别怕;她甚至懂了第一次见他的那个素雪的夜里,他曾笑着说,“小希不记得我了,也没有关系。”
    那时华胥和她生气,曾半真半假地说,“磬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希儿怎么赔偿我,都偿不完。”
    是啊,她伤得他那么深,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消逝在他面前,她要怎么去补偿他,那一时摧心裂肺的痛苦;又该怎么去补偿,他这几千载来缄默无声的守望。
    她究竟要怎么才补偿得完,他这一片被负了数千载,却依旧不忍让她知道,不忍她伤心黯然的,满心温柔啊。
    下一瞬,一阵剧烈的咳声,让她猛地回过神来。
    应是一下喝得过急了,被呛了,男子捂口,勉力想要止住咳声,却忍不住弯下腰,咳得苍白的脸色间,都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
    “哥!”
    两人同时出声,惊叫道。
    他的旧伤一直都不太好,抱病未愈,又忧悒积于心不去,还分了一半灵魂出去,就为了给她化分身陪她。
    这下,他咳得停不住,整个人都痛苦地弓了起来,艰难压下咳声的喘息着;他的手肘一霎不慎带倒了身侧的铜罍和酒尊,倾翻一地琥珀色的酒浆流弋开,青铜器清脆的翻滚声在高台清寒的静寂中,听着格外刺耳。
    她急着上前几步,想要扶他;而女娲急着为他抚背顺气,可那双手却再度,直直穿过了男子清削的身形,落到了虚处。
    女娲的手猝然顿在半空,贺兰急促的步履也在这一刻,刹住了。
    她们触不到他,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难受;就像,他曾无能无力地看着她,消亡在他前面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