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叫陈维礼,是他的至交好友。两人都对考古有兴趣,志同道合,无话不说。后来陈维礼去了日本留学,两人已经多年不曾相见。许一城万万没想到,当年的码头告别,竟成了永别。
    许一城闭上眼睛,好友的音容笑貌,宛然就在眼前……陈维礼是个充满理想和干劲儿的年轻人,一心要开创中国考古事业。他曾经对许一城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效仿大英博物馆建起一座中国自己的博物馆,将古董商手里的宝贝都放进里面去,留给后世子孙看——放在故宫就很好!谈起这个梦想的时候,陈维礼双目闪闪发亮,像是父亲在谈论自己最自豪的孩子一样。
    可惜这个梦想,陈维礼再也看不到实现之日了。他的生命,在狭窄的北京城胡同深处,被永远定格在了二十九岁。
    最初的悲伤过去之后,许一城的心中,慢慢浮上无穷的疑惑。
    陈维礼究竟什么时候回北京的?为什么不主动联系他?更重要的是,从方老山的描述来看,陈维礼应该是被人追杀灭口的。为什么他会被追杀?杀他的是谁?为什么?
    许一城重新睁开双眼,仰起头来,试图透过天花板去想象陈维礼所面临的危险境地。他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没有为自己求救,而是设法把这张纸送到数年未曾谋面的好友手里,发出最后一声呼喊:来不及了——他知道,以许一城的性情,一定不会置之不理,一定会竭尽所能把这件“来不及”的事替他办完。
    这是最深沉的信赖,也是最沉重的嘱托。那张纸上到底写的什么事情,让陈维礼连自己的生死都不顾,也要把它送出来?直觉告诉许一城,此事绝不会是什么私人恩怨。以陈维礼的性情,这一定是件大事,且是件极凶险的大事。
    许一城捏着这半张纸,如逾千斤,不禁喃喃自语道:“维礼啊维礼,你到底遭遇了什么?”
    许一城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面。如果当时方老山把整张纸都取回来的话,说不定会有更多线索。现在只留下一个没头没脑的“陵”字和五个指头印,别说替陈维礼完成遗愿,就连搞清楚发生什么事情都很难。
    忽然,许一城的指头停住了,双眉微微一动。
    这是一种厚信笺,纸质绵厚密实,表面光亮,适合钢笔书写,一摸就知道是洋货。许一城的指头很敏感,很快就摸到纸上有一片凹凸不平的地方,似乎是上一页纸写字留下的压痕。
    许一城推开窗子,把这半张纸对准太阳,眯起眼睛仔细观察了一阵。他又从笔筒里取下一根铅笔,拿刀削尖,轻轻地用侧锋刮着纸面。很快,一个奇妙的标记出现在许一城的眼前,风、土两个汉字上下摞在一起,“风”字的外围和“土”字的最底一横稍微做了弯曲变形,恰好构成一个圆圈。
    风土?
    许一城盯着这一个标记看了一阵,再拿起铅笔,继续刮起来。很快在这个标记旁边,铅笔刮出来一片浅灰色的图,线条分明,应该是一把中国宝剑的轮廓素描,不过只有从剑头到剑颚的一半——其他部分估计在失落的另外半张纸上。
    这半把宝剑的造型也颇有些奇特,似乎被画过两遍,可以勉强看到一截笔直的剑身和一截略显弯曲的剑身,两段剑身交叠在一起,好像重影一般。似乎画手拿不定主意,先画了一遍直身,又改成弯身。
    再仔细一看,上头似乎还有龙纹。可惜这片痕迹实在不重,看不出更多细节。
    血手印、“陵”字、风土印记和宝剑素描,这几者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呢?许一城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这里最容易追查的,应该是风土印记。这个标志一看就是经过专门的美术和几何设计,应该是某一个机构的专用公章,曾经在这张信笺的上一页用过印,用力稍微大了点,纸又很软,所以在下一页留下一道轻轻的痕迹。如果能找到这个印记的来历,那么陈维礼书写信笺的地点,也就呼之欲出了。
    许一城取来一张北京地图,以陈维礼死去的胡同为圆心,用圆规划了一个圆。方老山曾经说过,陈维礼脸色很差,说明以他的身体状况,跑不了多远,活动范围只可能在这个圆圈之内。而且这种信笺纸相当高级,国内用得起的人不多,一般只有使馆、洋行之类的地方才会用,这就进一步缩小了搜索的范围。
    做完这些工作,许一城拉开抽屉,将那一套海底针取出来。这是沈默送给他的,用来酬谢吴郁文的事,算是相当重的奖励了——微妙而有意思的是,沈默宁可私下里把这套家宝送他,也不肯当着族人的面公开褒奖,个中意味,难以言明。
    许一城从海底针里抽出一柄小铲,在一块木牌上刻上“陈公维礼之位”几个字,然后恭敬地摆在桌前。他点起两炷香,直起身子,两个大拇指交抵,八指交拢,拜了三拜,手背翻转,再拜三次。
    这是江湖上的规矩,叫作生死拜,也叫托孤拜,相传是诸葛亮在白帝城传下来的。在坟前做如此祭拜,表示生者愿不惜一切代价完成死者遗愿,托孤一诺,九死不悔,手背翻转,以示不负所托之意。说来也怪,许一城刚一拜完,窗外一阵大风吹进屋子,霎时四处被吹得哗哗响动。那木牌晃了几晃,居然面朝着许一城倒了下来。
    许一城嘴唇一颤,连忙伸手扶起木牌,双目含悲,却不见半点泪光:“维礼,我不知你因何而死,也不知道杀死你的是谁。但你临终前来找我,自然有你的道理。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待之——为兄这两行清泪,待得为你昭雪之时,再洒不迟!”
    风说停就停了,屋中立时一片寂静。
    陈维礼死去的地点是在西城大麻线胡同附近,前后都是敞亮大街,附近都是繁华之地。商旅云集,南北商铺连成一大片,就连洋行也有那么十几家,其他各色娱乐销金场所更是鳞次栉比。不过最近因为战乱的缘故,好些铺子都紧锁大门、上起门板,生怕被败兵波及了,放眼望去十分萧条。
    许一城离开清华,以大麻线胡同为圆心,沿着划定的范围走了几圈,一无所获,别说那个标记,就连带“风土”二字的招牌都没一个。那些洋行他都一一拜访过了,也没什么可疑之处。许一城拿着这图形问了几个路人,都说没见过。
    五月天气说热就热,许一城走得有些乏了,想找个茶馆歇歇脚,喝几口茶。他一抬头,忽然把眼睛眯了起来。原来不知不觉,他竟走到了大华饭店。这大华饭店在四九城很有名气,是专门给洋人住的高级旅馆,装潢设施据说请的都是纽约来的设计师,连“大华饭店”四字都是用霓虹灯勾出来的,一到晚上花花绿绿的格外耀眼,是远近一景。
    许一城看到有几个穿西装的东洋人走出饭店大门,冲送别的人连连鞠躬——不用说,这一定是日本人。看到他们,许一城心中不由得升起一阵怀疑。陈维礼之死,许一城一直疑心与日本有关系。那印记是“风土”二字,而国外仍旧使用汉字的,只有日本一国。何况当初陈维礼出国,正是在早稻田大学就读考古系。
    这附近没有其他日本机构或商铺,如果说能和日本人扯上什么关系的话,那就只可能是住在这家大华饭店的客人了。
    他信步走进旅店,径直来到柜台前。接待见他西装革履,气质不凡,赶紧过来招呼。许一城懒得跟他废话,把一枚铜元“啪”地扣在台面上,用手拢住:“你们这里,最近住了什么日本客人?”
    接待大概早就见惯了这种场面,笑眯眯地把账本往上一搭,另外一只手在账本下把铜洋迅速抠走:“最近政局不太稳当,来的人少。现在住的只有一个日本考察团,东京帝国大学的,个个戴着厚底眼镜。”
    “哦?”许一城眉头一皱,“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接待没回答,只是把账本磕了磕台面。许一城又递过去一枚铜元,他才说道:“听说是来中国考察啥古迹的,我帮他们扛过行李箱,中间掉地上一次,里头装的全是地图。”他一指,“喏,那位就是团里头的教授。”
    许一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大华饭店一层是个咖啡厅,里头靠窗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穿和服的日本人,对面坐了个戴瓜皮帽的中国人,唾沫横飞地跟他白乎着。
    许一城悄悄走过去,看到原来两人玩赏的是一把竹杖。这把竹杖高约七十公分,粗细恰好一掌可握,竹节稀疏,上面还缀着如同泪痕一样的紫斑。最奇的是,每一节上的竹面有微微凸起,如同佛面一样。一根竹杖分了五节,就是五个佛面,倒真是件精致的奇物。
    那位日本人头很大,脖子却很纤细,宽阔光滑的额头向前凸起,发际线却拼命靠后,让他看起来总是一副把身子前探的好奇姿态。他双手捧着那把竹杖,厚厚的镜片后眼神略显呆滞,不知是被震惊,还是心存疑虑。
    那个中国人说:“您尽可放心,我骗谁也不敢骗大日本帝国的教授呀。这湘妃佛面竹杖,可真是一件稀罕物。您看见那上头的紫晕了没?那是极品湘妃泪竹,几百年也长不出一根来……”那人正说到兴头,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嗤笑。他侧脸看到许一城在旁边似笑非笑,大为不满,挥了挥手说:“快走开!”
    许一城没理他,对那日本教授道:“这位先生,你可要上当了。”那人大怒:“你扯啥呢扯?”许一城也不客气,拿起那杖,拿指头点了点竹面上的紫晕泪痕道:“这泪斑可不是长出来的,是点出来的。新竹刚生时点了几处苔钱封固,长成以后用草穰洗下苔钱,斑点就出来了,是不是?”
    那人一时语塞,嘴里却不肯服输。许一城道:“真正的泪痕,深入竹质;点出来的泪痕,浮于竹皮。咱们打个赌,我把这竹杖撅断了,看它的断面有没有紫晕。如果是真的,我照价赔偿;如果是假的,咱们去日本大使馆说个明白,如何?”
    那人连忙转脸对那日本教授道:“您可别听这小子胡说,他懂个屁,我可是出身五脉。五脉您听过吗?明眼梅花……”
    那位教授抬起手,把竹杖双手奉还,用生硬的中文道:“佛面杖,俗称定光佛杖,宋代产于龙岩、永定、武平等地。苏轼曾经送过一杖给罗浮长老,留下两句诗,‘十方三界世尊面,都在东坡掌握中。’”
    龙岩、永定、武平在福建,自然跟湖南的湘妃竹没什么关系,这位教授言辞暧昧不愿直言拒绝,就背诵佛面杖的典故,等于是委婉地回绝了。许一城和那男子都没料到,这个日本人汉学功底如此深厚。他虽没有鉴别泪痕的古董知识,但靠着精熟典籍,从另一个角度点出了破绽。
    那男子面色一红,二话不说,拿起竹杖转身就走。临走之前,他还狠狠瞪了许一城一眼,呸了一声:“不帮中国人,反倒帮日本人,狗汉奸!”许一城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也没去追究。这种骗子太常见了,专门在高级旅店附近混,拿假货哄骗外国人。
    日本教授起身鞠躬致谢:“我正发愁如何让他离开,您能来帮忙真是太好了。”
    许一城心想这个家伙倒真是个老实人,对骗子也这么彬彬有礼。他摆手笑道:“没什么,我这个人见不得假物,所以一时没忍住,不知有没有打扰到您。”日本教授双手递上一张名片,名片颇为朴素,上面只有四个字:“木户有三”。许一城把名片收好,双手抱拳:“不好意思,我没名片。我叫许一城,在清华学校读考古。”
    听到考古二字,木户有三的眼神倏然亮了起来。他热情地请许一城在对面坐下,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考古的事情来。原来木户有三是东京帝国大学的考古学专业教授,这次和其他几名学者受邀加入支那风土考察团,准备考察中国西北一带的古代遗迹,三月下旬刚到北京。因为政局动荡的缘故,暂时还没出发。
    一听到“风土”二字,许一城心中一跳,连忙拿出誊画的那个风土标记,木户教授一看就点头:“没错,这是支那风土研究会的标记。”
    “那是什么团体?”
    “是一个基金会,和京都东方文化研究所、东亚考古学会、东亚文化协会差不多,致力于挖掘、保存和研究东亚地区历史的学术团体。我们这次考察活动能够成行,全靠了他们的好意资助。”
    这就对了,许一城心想。陈维礼使用的信纸,是这个考察团从日本带来的,上面留下的印痕,则是赞助者支那风土研究会。
    如此看来,陈维礼的死,以及他舍命要传递出的信息,恐怕和这个考察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许一城表面上没说什么,心中一阵冷笑。日本人从甲午开始,就垂涎着中国的文化。这些年来,打着考古旗号来中国的日本人如过江之鲫,不是盗掘坟墓遗址就是搜购古籍文物,几乎都成了公开的秘密。这位木户有三教授是个书呆子,可他所在的这个考察团,动机就未必纯洁了。
    “你们这次的考察对象,是古代的陵墓墓葬吗?”许一城问。在陈维礼那张纸上,唯一可辨认的字,就是一个“陵”字。以日本人的贪婪程度,恐怕这是最吸引他们的东西。
    木户教授丝毫都不隐瞒:“是的,我们希望至少能有一次挖掘考察,最好是汉墓或者唐墓。”
    许一城忍不住道:“你们不觉得这是一种偷窃吗?”
    木户教授很奇怪地看着许一城:“许君你问这样的问题可真是太奇怪了。我们的挖掘完全合乎学术规范,这些都是东亚历史的宝贵财富,如果我们不尽快,你们中国的军阀会把它们彻底毁掉的。”
    “可这归根到底还是偷窃。”
    “历史可不是某个人、某个团体或国家的专属物,它属于全体人民。让怀有感激之心的学者来研究,结出硕果,总比毁在那些贪婪之徒手里要好,这就是我的想法。”
    许一城盯着木户教授,后者的眼神没有丝毫愧疚,也不含任何贪婪。他意识到,木户教授是真正意义上的那种学痴,在这个人心目中恐怕没什么民族、政治的概念,只有自己的研究课题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许一城果断换了话题。他是五脉出身,又受过正规的学术训练,见识和学识都很丰富,两人聊得特别投机。许一城想到信笺上那半截剑影,便有意把话题往剑器身上引,木户教授恰好毕业论文就是这个主题,兴致更浓,谈了许多古代日本和中国铸剑工艺的差别。许一城便旁敲侧击地询问,这次支那风土考察团是否和什么中国宝剑有关系。
    木户教授听到这个问题,歪着脑袋思考了一阵,然后摇头:“团里没有这样的专题规划。不过我曾经对这类课题做过浅薄的研究,如果这次考察碰到剑器类文物的话,应该会让我先稍微过目,我想是这样吧。”他说的时候,头朝后微微仰起,虽然口中谦逊,神情里却带着遮掩不住的傲气,在这个专业领域,他在考察团里应该是最资深的。
    许一城心中一动,把那张纸上的重影形状随手画出来,找了个借口请教。木户教授没什么心机,他觉得许一城是同行,就知无不言,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全无隐瞒。他告诉许一城,剑身弯曲这种情况,在许多文明里都能看到,比如日本刀、蒙古刀和波斯弯刀。不过中原样式的剑颚配弯曲剑身这样的形态,他还没看到过。
    许一城盯着木户教授半天,认为这人很真诚——或者说很单纯——不会说谎。那把剑的素描,应该不是出自他的手笔。这就奇怪了,木户教授明明是考察团里的剑器权威,可他居然全不知情。
    想到这里,许一城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木户教授,你是否认识一个叫陈维礼的人?”木户有三一愣,立刻露出惋惜神色:“陈君啊,我知道,他是这个考察团的翻译。可惜昨天突然去世了。我听团长堺大辅说是吸食鸦片过量,哎,真是可惜,他可是个很优秀的年轻人。”
    吸食鸦片过量?许一城眉头一挑。好一个借口!外国人眼里,中国人无人不抽鸦片,捏造死因总是这个。他又问道:“那么他的遗体现在哪里?”木户教授想了想,回答说:“今天早上应该是送到日本使馆去了,堺团长亲自送去的。”
    按照法律规定,陈维礼是中国籍,意外死亡,理应交由京师警察厅来处理。日本人却把陈维礼的遗体特意送进使馆,一定是有什么缘故。
    许一城本来想再询问一下,木户教授却突然站了起来,对许一城道:“团长回来了,你可以直接问他。”
    四五个日本人正好走进饭店,为首一人宽肩阔面,下巴奇厚,两道浓眉始终绞在一起,如同顶着一个墨团。木户有三起身喊了一声:“堺团长。”堺大辅看了眼许一城,问他是谁,木户有三道:“他叫许一城,在问我陈君的事情,您比我知道得清楚,正好跟他说说吧。”
    许一城暗暗叫苦,这位木户教授真是成也实诚,败也实诚。
    昨夜方老山目睹了一伙神秘人把陈维礼的尸体抬走,那半截留在手里的纸肯定也被他们收缴。那伙人一定知道,有人拿走了上半张纸。木户教授这么一说,这不明摆着告诉人家,纸在我手里,我是来查陈维礼死因的吗?
    本来他还打算旁敲侧击,不动声色地通过考察团里的其他人来打探,现在倒好,直接被木户有三给出卖了。
    果不其然,一听到陈维礼的名字,堺大辅双目爆出一团利芒。他打量了许一城一番,用中文问他和陈维礼什么关系。许一城只得回答:“我是他在北京的朋友,他约我今天来大华叙旧,可一直没出现,我过来找找看。”堺大辅将信将疑,开口道:“很不幸,陈君昨晚吸食鸦片过量,已经去世。我们刚刚把他的遗体送到日使馆,等到尸检结束后,我们会通知他的家人。”
    “尸检不应该是京师警察厅来做吗?”许一城问。
    堺大辅不屑道:“你们中国的尸检水平太低,根本没法信任。再说我们现在想找警察都找不到。”
    这倒也是事实,现在从吴郁文以下,警察厅所有人都惶惶,机能趋于瘫痪。
    许一城知道这一下子打草惊蛇,让对方起了疑心,没法继续试探下去了。于是他又敷衍几句改日吊祭的客套话,借故离开。木户教授聊得意犹未尽,他扯住许一城袖子,说中国有这种见识的人实在太少了,想约个时间去清华拜访。许一城犹豫了一下,在堺大辅的注视下,还是把地址留给了他。
    在离开大华饭店时,许一城注意到堺大辅身后站着一个人,一直冷冷地注视着他。这家伙穿着中式长袍,能看到衣下微微隆起的肌肉,脖颈粗大而精悍。许一城与他擦肩而过,突然身子一矮,这家伙便迅速避让,然后立刻恢复成平常站姿。
    许一城冲他笑了笑,指了一下自己皮鞋,意思是我只是系一下鞋带。在这个人冷峻的目光注视下,许一城缓缓步出大华饭店,头也不回,一直到走到大街上,才长出一口气,发觉脊背一片冰凉。
    许一城很确定,这一定是一名军人,只有军人才有这种内敛洗练的杀气和迅捷动作。
    事实很清楚了,陈维礼这次来北京,是以支那风土考察团翻译身份出现的。他发现了什么事情,情急之下扯下一张支那风土研究会曾用过印的信笺,从大华饭店逃出去,结果在半路不幸遇害。
    东京帝国大学、支那风土研究会,说不定还有日本军方的影子,许一城觉得这件事越发蹊跷,也越发凶险。如果调查继续深入,他所要面对的,恐怕将会是一个组织健全的庞然大物,而他这边甚至连报警都没人理睬。两相对比,强弱极其悬殊。
    可是,那又如何?
    许一城抬起头,看到一排乌鸦从头顶飞过,好似天空裂开了一道细小的黑色缝隙。他咧开嘴,露出一个自信而坚毅的笑意,抬起双手,拇指相抵,八指交拢,对着天空拜了三拜,手背翻转,再拜三次。
    托孤一拜,九死不悔。
    许家之人,许下承诺,就绝不会中途而废。
    这一天注定无法平静。当许一城返回清华学校时,他惊讶地发现,房间里两位年轻的客人等候多时了。
    一个是刘一鸣,一个是黄克武。两人本来笑嘻嘻的,看到许一城进门后脸色凝重,一时都有些尴尬。许一城问他们怎么跑来清华,黄克武一推刘一鸣,让他说。刘一鸣推推眼镜,把来意说明。
    原来他们两个到这里,是为了吴郁文那件事儿的一点余波。
    那天在吴郁文的宅子里,正德祥的王老板捐了一千五百大洋,换回来一个泥金铜磬,内里还镌着一圈梵文,形若莲花。当时是药慎行亲自掌的眼,虽未标定年代,但不会早于乾嘉。乾嘉到民国没有多少年头,铜磬本身也不算罕有,不值多少钱。王老板安慰自己,反正是花钱消灾,真的假的无所谓了。
    他把这木鱼拿回家以后,随手搁到佛堂前。他的大太太笃信佛法,正好用得上。可当天晚上就出了一桩怪事。有个老妈子起夜时,听到佛堂里咯咯作响,她探头进去看,里面黑漆漆的,一个人也没有,再仔细一听,居然是那佛前的铜磬自己发出响动,一会儿工夫就停了。一看时间,恰好是十点半。
    王太太第二天听说以后,挺高兴,觉得这铜磬有佛性,心想这是菩萨催促我晚上也要念经呀。到了半夜,她等在佛堂口,同一时间果然又传来铜磬的声响。她捧着蜡烛进去,往佛堂那儿一跪,突然觉得阴风四起,两条腿顿时动弹不得。
    王太太瘫在那儿,只有眼珠子能转。她看见在烛光照映下,那铜磬的影子慢慢地拉长,有点怪,形状变成了一个带着旗头的女子。王太太吓得魂飞魄散,又没法跑,只能拼命叫喊。结果整个宅子都给惊动起来了,众人进了佛堂点亮电气灯一看,王太太瘫坐在地上昏了过去,铜磬还在兀自响着。
    这一下子可不得了。生意人最忌讳这些东西,王老板一听老婆描述,也吓毛了,当时就要把铜磬扔出去。家里老人提醒,这是邪祟之物,进门容易出门难,如果随随便便扔出去,保不齐会有什么大麻烦。
    留着不是,拿走也不是,王老板左右为难,只得请人来驱邪。道士和尚请了好几个,甚至还找了一个当年义和团的大师兄,全都不管用,那铜磬还是每天晚上准时照响不误。家里人惶惶不可终日,天一黑就躲屋里不敢出来,好好一个家弄得跟鬼宅似的,就连四邻都惊扰不安,纷纷过来打听。
    王老板气得大骂,吴阎王杀过那么多人,他经手的东西肯定不干净。他骂完吴阎王,又骂五脉,骂那些掌眼的人都是瞎子,这点邪气都看不出来。王老板不敢去惹吴阎王,就想让五脉负责。于是他给沈默传个话,要求他们派人来再掌一次眼,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古董铺子有个行规:凡是经手的物件儿,可以有假的,但不能有不吉利的。卖人假的,这叫骗人;卖人大凶之物,这叫害人。所以玩古董的人,风水堪舆、命理术数之类的门道儿多少都要涉猎,卖货时负有解说吉凶之责。比如说谁买了面古镜,老板得先提醒人家,切不可高悬于榻前;谁要想卖件槐树芯儿的木梳,正经的大铺子都不敢收,寄卖都不肯——槐木大阴,那是给鬼梳头用的,卖出去要出人命。
    这铜磬虽说不是五脉经手,但既然给人家掌了眼,也脱不开干系,于是沈默就让药慎行再去看看。
    药慎行接了沈默的要求,哭笑不得,只好再去一次。到了王家,药慎行拿起那铜罄东看看,西看看,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毛病。这铜磬造型素净,唯一可虑的就是内里镌的那一圈梵文,但经过辨认,也不是什么邪咒,不过是普通的佛经。
    可王老板扭住药慎行死活不放,一定要五脉负起责任来。这时候在一旁帮忙的刘一鸣眼珠一转,提议说金石一类是许家的专长,要不请老许家的人来看看。药慎行一听就不乐意,许家老爷子去世几年了,现在许家就剩许一城一个人。请许家出手,那就等于是叫许一城来。那日在吴郁文家里,这个人已经出尽了风头,让一向以接班人自况的药慎行很有危机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