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节

作品:《升官发财在宋朝

    若换作平时,赵祯扪心自问,应就会公事公办,酌情减罚。
    但事涉小夫子的密友,纵使滕宗谅自己的确不争气,落下这么大一个把柄来叫人拿捏,他也狠不下心来将人严办。
    但要护的话,又该护到何种程度,才会让那些明摆着不善罢甘休的臣子们做不出阴阳怪气的模样,同时又不会令小夫子的友人们此后尝到甜头,就此有恃无恐呢?
    赵祯着实犯了难。
    最叫他不好面对的,还是就在眼皮底下躺着的、这封由小夫子前阵子派人送来的奏疏……
    它在这御案上,已孤零零地躺了近三日了,他都没能下定决心打开它。
    想都无需想的是,这里头的内容,定是小夫子为滕子京求情为主的。
    思及小夫子多年来待他的情深义重,近来又遭受丧母之痛,要是真严厉查办了其挚友,定会让小夫子更受打击罢……
    赵祯左右为难,一边批阅着今日的奏折,一边不时瞄向那原封未动的奏疏,唉声叹气。
    不知不觉就到了午膳的时辰,他尤不觉饿,因读了许久未续上的新话本而感到心满意足,难得好心情地给夫君洗手作羹汤,又特意送来的郭皇后,就已先到了。
    “让她进来罢。”
    赵祯意兴阑珊地吩咐着,连头也未抬,就怏怏不快地继续翻看奏折。
    郭皇后甫一进到殿中来,就感觉出了夫君周身低沉的氛围,下意识地敛了唇角的笑。
    看来她来的时机不对啊。
    郭皇后暗道不巧,半点没有触官家霉头的心思,而是乖顺地将亲手所做的糕点留下后,就准备退出去了。
    然而她才刚将瓷碟放下,赵祯忽就抬起眼来,幽幽道:“郭圣人。”
    他分明心绪低落,怎这作圣人的,却连半句关怀也无?
    素来迟钝的郭皇后,少有地灵光一闪,品出了官家的怨念所在,不由干笑一声,小声询道:“官家究竟是因何事烦忧?”
    “还不是滕子京那厮,粗心大意得很,一时不慎,便叫有心人给拿捏住了!”
    赵祯满肚子怨言,在终于被能让他安心抱怨的人问起后,那积攒多时的牢骚顿时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在冲一脸忐忑的郭皇后吧啦吧啦地说了一大堆后,他难掩烦躁道:“他们倒是吵痛快了,可到头来不管如何裁定,我都怕都得落一脸唾沫星子,就连这会儿,我都还不敢读小夫子的信!”
    听到这,一直未能跟上的郭皇后,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官家为何不敢读……陆节度的信?”
    “这还需问?”赵祯拧着眉,恹恹道:“小夫子定是要为滕子京说情的,我却也不好太过偏袒。”
    “妾身可不这般作想。”郭皇后却掩唇一笑,认为他着实是在自寻烦恼:“妾身虽只曾见过陆节度一面,却闻其名声久已。那位能让柳娘子倾心不已的谦谦君子,可是对善解人心、于情理练达的妙人。以他的智慧,应是既不会猜不出官家的处境,也断不会舍得让官家为难的。”
    尽管郭皇后说的这话,有被话本严重影响的成分在,但赵祯却奇异地被说服了。
    等她一走,他盯着那信犹豫一阵,到底是拿了起来,缓缓拆开。
    还真如郭皇后所料,在这封信中,陆辞既未哀婉诉苦,也不曾咄咄逼人。
    而是平铺直叙地讲述了他自离京之后,先是遭逢母丧、后移居随州,再是近来有意建立义庄,兼济百姓,遂母之愿的情形。
    赵祯读着读着,便被陆辞所描绘的‘义庄’画卷给彻底吸引了进去,也认真思索起此事是否可行,若真能成,于各地推行开来的话,又有几分可能去了。
    就在他快把滕宗谅之事给忘干净前,陆辞在信的末尾,才简略地提起友人之事。
    比起似寇准那般,不住强调滕宗谅此举虽于法不合、却在情理之中不同的是,陆辞先是代友人向官家致歉,道此事必然令官家难为了;再是直白地承认,倘若滕宗谅当初所面临的抉择发生在他的身上,他是宁愿让农家多愁苦几天,也不肯留下偌大后患的。
    陆辞大方自嘲道,于悯农之心上,他不如滕宗谅;于自保之道上,滕宗谅则远不及他。
    不论最终调令为何,滕宗谅既是问心无愧,也可算得其所,哪怕被流放至岭南等区域,以其之豪迈爽快,也会欣然前往。
    而绝不会似旁人一般视那调令作洪水猛兽、就此心存怨怼的。
    将陆辞的奏疏读完后,赵祯久久未能回过神来,只觉胸中百味杂陈,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
    所谓父母官,自当爱民如子。而若真将苦求上门来的百姓当自家子孙看待,又哪有哪家父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苦受罪呢?
    赵祯并不相信,小夫子会是他自言的‘以循规蹈矩为先,而以百姓诉求为后’者。
    而在他们眼里轻慢规则、惹下祸事的滕宗谅,则更先一步做出了选择:哪怕真需担那罪责,即便是自毁前程,也要以黎庶为先。
    因这份并无藏私的光明磊落,不论遭人攻诘,被迫沦落至何等境地,也是无怨无悔。
    不自觉地将滕宗谅的境界无限拔高的赵祯,并不知此时此刻的滕宗谅,正愁眉苦脸地算着自己欠下友人们的债务。
    在搞明白具体欠下多少,以他的俸禄,又得多久才能还完时,面对这庞大数额,他可谓追悔莫及,简直要恨极了自己当时的莽撞举动了。
    第三百四十章
    经再三权衡,赵祯在五日后的早朝之上,向还对此事争论不休的文武百官宣告了处分。
    ——滕宗谅错使公用钱,按理当严惩,以正刑典;然法理之外仍当有人情,滕宗谅为秦州父母官,不忍见百姓受连年备战之扰,农者无从耕种,方因一时思虑欠周,重情而轻序,挪用公用钱购入农种发放,并无私藏。其情可悯亦可原,因而应当从轻发落,夺一官,改徒知苏州,即日启程。
    听到官家这一决定后,以寇准为首的说情派们,率先安静了下来。
    众所周知的是,这所谓降一级官阶的惩处,除了俸禄上有轻微削减外,根本是无关痛痒的。
    毕竟最为要紧的,还是实掌官职——空有寄禄而无实际职事、对空缺翘首以盼者,这世间可有数百近千。
    而把原知边陲秦州的滕宗谅,调到要较秦州而言、要富饶祥和不少的苏州去……
    这是哪门子的惩处啊,分明是明降暗升,扎扎实实地给了个称得上肥缺的新职!
    对这一比预期还要理想得多的结果,他们自是心满意足,当然不会去做得了便宜还炫耀的欠揍事。
    然而即便他们如此自觉,以为这回终于捏着切实把柄,该让陆辞折一臂膀、友人离心的王钦若等人,却是全然无法接受官家这暗作擢升的‘酌情减罪’的,当场炸开了锅。
    一直老神在在,只让韩绛在前冲锋陷阵的王钦若,这下再不能做袖手旁观之姿了。
    遭陆辞跟官家那回的联手算计后,他被困在西夏,忍辱负重了这么长时日,才艰难回到故土,可不是为了继续看着陆辞有多风光,甚至连他身边人,都跟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
    眼看着官家过度偏袒,回想这年余受到的苦楚,王钦若既是难以置信,又是气得浑身发抖。
    受这愤怒驱使,他头个跳了出来,强烈反对的同时,更是把矛头直指从头到尾都不曾在此事中露面、却在明眼人心里存在感十足的陆辞:“此事干国体,不敢缄默。臣伏睹陆辞优样之恩,历年来无有其比……然官爵者,天下之公器,设官分职,当循序渐进,选贤任能,不宜复加崇宠、爱屋及乌,过授宠渥,使忠臣义士无所激劝,心灰意懒,也令台官监察一事名存实亡,形同虚设,甚至沦为笑柄……如今滕宗谅初为知州,竟已知越规逾矩,视国法于无物,其底气究竟源自有所恃持,还是受人撺掇,便是不言而喻……”
    听他字字诛心,就差没指着官家的鼻子骂,道官家过度恩宠陆辞、才连带着陆辞的友人也受到恩惠了,百官都忍不住在心里倒抽一口凉气。
    就连还未来得及开口的韩绛都傻了眼,当场哑了,不知说什么好。
    说实在的,小官家继位也有好些年了,比起不时心血来潮,折腾一出天书下凡、广建庙宇的先帝,赵祯完全称得上兢兢业业,宽和仁厚,待臣子们更是怜恤有加。
    在所有人的印象之中,小官家动怒的次数,着实寥寥无几,却大多都与那位历来颇受恩宠的陆三元有着干系。
    然官家毕竟不是真正的圣贤,内心有所偏倚,也在所难免——这么多年下来,从最初的酸溜溜,到后来见得多了,朝中文武也都渐渐平静下来,对此见多不怪。
    加上陆辞一向行事稳妥,政绩扎实且时有亮眼,除此之外,为人虽交友广泛,却甚为低调,绝非晏然恃赖、侥求觊望之辈。
    别的不说,单是陆辞在外任职之所,无一非偏远贫瘠之地;而在任期满后,不说百姓依依不舍,牢记其名,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任地所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份决心和能耐,才真正注定了他的平步青云。
    一眨眼十年过去,与小官家之间,俨然有了几分‘君臣相得不相负’佳话的影子,也正因如此,他们逐渐服气,才对这份明晃晃的偏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鲜少置喙了。
    他们还真不知,在这和谐平静的表现下,还会忽然出现王钦若这么一位从前行事谨慎隐忍,自被俘去之后,就骤然变得无比偏激的存在。
    其实王钦若要是不说还好,定然能激起官家几分怜悯愧疚之心,不说给予重职,领几个品阶颇高的虚衔,如此好好养着,还是轻而易举的。
    谁知他这没轻没重的一开口,就直接把马蜂窝给捅了,着实令人佩服。
    ……在陆辞归家守孝,最为与世无争的这段时间,还将人强行拖下场内,这不仅不智,也未免太不道义,令人不耻。
    果不其然,官家在最初的茫然和错愕后,终于反应过来王钦若究竟愤怒地陈述了什么,脸色瞬间黑沉得能滴下水来。
    他并未强硬地打断王钦若滔滔不绝的控诉和责难,而是就这么冷冰冰地等着,看着王钦若接着往下说。
    近来常常喧闹不堪的朝中,登时一片难得的死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钦若总算恢复了些许理智,再硬着头皮说下去时,就多了几分磕磕绊绊了。
    等他抗议完毕后,赵祯才平平静静地询道:“说完了?”
    不等王钦若应答,赵祯已面无表情地起身,转身离去:“那便退朝罢。”
    感受到这平静无波语气下的锐利气场,众官破天荒地未做任何喧哗,就老老实实地鱼贯而出。
    王钦若自知失言,在家中后怕了好几日后,未等来任何后续,倒是官家顺顺利利地将滕宗谅的新任命送去了中书省,经宰执们联署通过后,就继续往下送。
    眼看着木将成舟,他实在是不甘心放过这大好时机,一咬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再次递出折子。
    这次他做了留心,对之前自己对陆辞的针对只字不提,只从滕宗谅其他几笔去向不明的烂账入手,弹劾其‘执政轻率无纪、不堪重任,为止削一官所坐太轻,未合至公,而必须实施以重责’。
    王钦若这封充斥着慷慨陈词、华丽辞藻的奏疏,却在艰难抵达大内后,就被官家命人扣留下来,不作任何回应。
    见那奏疏石沉大海,等了数日不得回复的王钦若,一边恨恨地看着滕宗谅的新任命被迅速通过,而他一番精心筹谋、竟成众人笑柄,一边在一日退朝后,联合同样不服如此惩章的韩绛等御史官留下,这次却不是对上官家,而是凛然质询在任命上署名的宰执——李迪和寇准。
    对他们不依不饶的继续闹腾,官家终于彻底动怒了。
    小夫子刚逢丧母之痛,与此事本就毫无瓜葛,却被人信口雌黄,生生扯入此中;而在小夫子的来信里,更无丝毫仗着师徒之谊,就为友人出口求情之意,甚至在守孝期间,还心系百姓疾苦,决议将家资大半捐出,建设义庄,福利百姓……
    这样一个从不居功,只默默做着实事的正人君子,他们怎敢反复对其进行污蔑?!
    在以李迪为首的一干中书省官员,被台官们强势堵住,双方唇枪舌剑时,赵祯黑着脸去而复返。
    在这之后长达一时辰的廷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并不为外人得知。
    但作为廷辩的结果,则清晰地摆在了众人面前:滕宗谅的任命得到修改,由原判的苏州改至虢州不说,夺一官也改为夺二官。
    然而作为让官家做出妥协的代价,御史台也付出不小:主持这场‘喧闹于朝廷’的御史中丞韩绛,很快被秘密查出言行不端的诸多铁证,遭其他台官弹劾,而被免去了御史中丞一职,改判苏州知州;最为活跃的那几名台官们,也纷纷因平日有所不察而出补远郡,回返无期;王钦若更是首当其冲,因以‘非台官之身妄行揣测污蔑’、还有为排除异己而结党营私之嫌,被判知雷州。
    其路途之遥远,他能否或者抵达任上,还是一未知之数。
    官家的未言之意,在这一道道任命下表露无疑:不是口口声声称改判苏杭为肥差、为赏非罚么?既然如此,便让你们如愿得偿,亲自去领这肥差。
    至于其他参与闹事的台谏官们,则在枢密副使梁适的求情辩护下,因‘台官盖有言责、其言虽过,亦不应受惩’而仅‘取戒厉’,这彻底平息了一场偌大风波。
    官家这场罕有的雷霆之怒,牵扯颇众,尤其是一向恃特权而横行无忌的御史台官们,一时间难得地噤如寒蝉。
    因他们不再似往常一般盯着一些小差错张口就来,而要慎重再三后才开口弹劾,也让曾因此苦不堪言的百官们轻松许多。
    当陆辞得到这一消息时,滕宗谅早已接到调令,在往虢州上任的路途之中了。
    对滕宗谅而言,仅是官阶上被降二等,改判较秦州半斤八两的虢州,简直是不幸之中的大幸——总比小饕餮等一干损友所一致认为的,他将被流放到穷山恶水的岭南地区的这一结果,要好上千百倍去。
    他可浑然不知,自己得到的这一任命背后,经历了怎样一番腥风血雨。
    倒是陆辞在看到柳七信中心有余悸提起的那几日风波后,隐约察觉出什么。
    一时间心情既有些欣慰,又有些感动,更多,还是几分复杂的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