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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室内除了电视机发出影影绰绰的光亮,其余地方一片漆黑。
    沙发上坐着的人目不转睛盯着电视机。
    我在玄关处一边换鞋一边冲着人影道:“今天除夕,街上好热闹,超市结账排了半天队,是不是等久了肚子饿了?”
    换好棉拖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小,走过去微蹲下身,自然地亲了亲她的脸,“我买了很多食材,有鱼有虾,肥牛羊肉,小菜也有,都是你爱吃的。今晚我们涮火锅怎么样?”
    英宝不为所动,目不转睛盯着电视上播放的春节联欢晚会。
    我不在意,揉了揉她的头发,“那我先去把食材洗了,你等我。”
    起身离开,手摸上墙壁的客厅开关。
    “不要开。”声音清冷。
    我愣了一秒,“好。”
    然后拎了食材进厨房。
    正洗着青菜,口袋里的手机发出震动,我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起。
    “妈。”
    “凡凡,你和英子在哪儿呢?”
    “在家,我正准备晚饭。”
    “现在准备什么时候才吃得上饭,我和你爸做了一大桌子的菜,你和英子过来吧,大过年的,一家人热热闹闹多好。”
    “我们吃火锅,把菜洗了很快就能吃。您和爸吃吧,不用等我们,我和英子在家过年就好。”
    老妈犹疑了一下,“英子……最近还好吗?”
    “挺好,很乖。按时吃药,医生说她的病好转了许多。”
    “唉……凡凡,要不,你和英子还是过来吧,我也挺想英子的……”
    我打断老妈的话:“妈,英子现在不想见任何人。我们当初说好的,我推掉工作专心在家照顾英子,谁也不要插手。”
    “我,我知道……只是……”老妈唯唯诺诺。
    听到老妈这样,我的心也不好受:“我对不起您和爸。只是比起你们,英子更需要我。我不能放弃她,您会理解的对吗。”
    老妈出口已有哽咽:“好,我知道你们心里苦。我和你爸都不会成为你们的负担,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好好照顾英子,不要倔强,有困难一定要和我们说,我们永远是你们坚强的后盾。”
    “嗯,不要担心。新年快乐。”
    “好好,新年快乐。”
    老妈依依不舍挂了电话,我突然发现客厅里的电视没了声音,急忙转身,英宝安静地站在厨房门口,不知站了多久。
    我心里骇了一下,很快挂起温柔的笑,走过去:“怎么了?是不是饿了?冰箱里有蛋糕,要不要先填填肚子?”
    我执起她的手,她抽回,面无表情:“我不需要你陪。你回家去。”
    “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我哪儿也不去。”
    她眼睛讳莫如深看着我,我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好啦,我知道你是肚子太饿有情绪了是不是,下次我一定早点回来准备晚餐。”
    我探前,她没有再躲,吻住她柔软的薄唇,感受她沉默的顺从,我抱紧她,心里难过得想哭。
    宋倩阿姨死了,死于一场车祸,在一个平常的冬日清晨,死在小区门口。
    没有肇事逃逸,车主很快叫救护车把阿姨送进了医院,可路上阿姨就咽了气。
    那时候的英子还在被窝里睡觉,醒来发现家里空荡荡没人,以为阿姨晨起锻炼去了,直到医院打来电话。
    她跑出家门打了的士去医院,却只看到蒙着白布的躯体。她不敢掀开,觉得自己没睡醒还在梦里,肇事车主在一旁声泪俱下对她道歉,她陌生地看他,一个二十岁模样的小年轻,染着黄毛流里流气。
    “我,我车开得好好的,阿姨突然冲出来,这真的不怪我啊。”
    “冲?她跑什么?”妈妈做事向来稳重,不是慌张之人,她更不信,一定是认错了。
    黄毛愣住,“我也不知道……好像追什么吧,哦!卖油条的摊贩!对,当时她在追卖油条的摊贩来着,好像人家要收摊了,她一着急就……”
    黄毛没敢往下说,英子的脸色倏然间变得很难看。
    她慢慢走向那具躯体,手颤抖着一点一点掀开白布,露出阿姨惨白的脸,她嘴唇发抖,想喊,却发现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她跺脚,捶胸,泪流满面,救救我妈,求求医生救救我妈!
    可医生摇头,宣布阿姨的死亡时间,要把阿姨送进停尸房。
    英子不让,死死抱紧阿姨不撒手,嘴里含糊不清:“是我……该死的人是我……是我害死了我妈……”
    没人听懂她在说什么,开车的人不是这个吓得瑟瑟发抖的黄毛吗?
    后来英宝发病自杀不成,在我耳边虚弱:“为什么不让我死……我要去找妈妈……是我害死了她……如果不是我前一天说要吃油条,她就不会死……都是我的错……”
    英子的抑郁症复发了。
    确切地说,她是带着抑郁症回国的,这几年在国外她一直秘密治疗,谁也没告诉,可惜收效甚微,所以叁年之后我们再见,她完全像变了一个人。
    而这次宋倩阿姨的死彻底让她从中度抑郁变成重度抑郁。
    我实在后知后觉,明明她这么不一样。我早该发现的,回忆我们相处的细节,其实她对我发出过求救信号,那天在我家,她说她病了,哭得那样委屈,她是在用眼泪告诉我,方一凡,我活得好痛苦,救救我。
    而我是如此残忍地拒绝了她。现在回想起来,我恨不得杀了我自己。
    她如今已经没有了活下去的欲望,就像深陷沼泽的将死之人,我不拉她,她必死无疑。
    我推掉了所有工作,对舆论不置理会暂时隐退,拒绝了老爸老妈,陶子杨杨的帮助,不许乔卫东见她。
    一个人带着她去看北京最好的心里医生,她在医院住了两个月的院,期间自杀过一次。
    我看着她伤痕累累的手腕心如刀割,她是真的狠,同一个地方敢下两次刀。
    原来在波士顿留学时她就自杀过一次,幸好被房东奶奶及时发现救出来,可是手腕上留了难看的疤,所以才表不离手。
    我抱着她崩溃,“你到底要我怎样?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了我该怎么办!”
    她以前澄亮的眼睛变得如一潭死水:“如今的我,活得和行尸走肉没什么两样。方一凡,放弃吧,为了我不值得。”
    “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我这辈子所有重要记忆都有关你,我们一起长大,一起学习,一起玩耍,就连你他妈抛弃我出国,我都没有一分一秒忘过你,我咬紧牙关做复健,就是为了出人头地要你看到我,看我多风光,要你为当初的决定后悔!现在你和我说你要去死,我不允许,我都还没原谅你你怎么能去死,你活着,活着对我赎罪!听到没!”
    如果爱留不住她,那就让自责来留住她。
    从那以后,她的病确实在慢慢好转,她不再自残,很听医生的话,很听我的话,按时吃药,按时睡觉,我说她太瘦,要她多吃,所以她吃到呕吐也会狂吃。
    我不敢再表现对她的希冀,怕她过激,顺其自然,我相信她的身体能慢慢调理好。
    等医生宣布她可以出院后,我接她回了属于我和她的家。
    那是我在郊区买的房,环境好,空气好,适合养病,就是进市区要费些时间,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和她有大把时间。
    白天我去买菜,她想去市场的时候也带她去,不想去就乖乖在家看电视等我回来。我不会做饭,但我在学,她很捧场,从不会说难吃,或者说,她已经很少说话。午饭后陪她睡午觉,睡一个小时她起来看书写字,我进专门打造的隔音房写歌作曲,她那时说过要听我唱歌,我答应了她就得做到,我要为唱歌复出做准备。晚上我会找一部电影俩人抱着一起看,会看文艺的,也会看恐怖的,当然她最喜欢的还是科幻的。看完洗漱睡觉,一天就这样过去。
    这样像小夫妻一样的生活,是我梦寐以求的。
    在这个隔绝了所有人的空间里,我终于卸下所有防备和仇恨,开始毫无保留地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