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节

作品:《黄泉共为友

    安悦音叹了口气:“馨儿的娘亲是招魂遇邪的体质,偶尔能在阴天看见鬼影,临终前这种情况多了起来,怕是吓到馨儿了。”
    夜息不知道他是如何回信的,多半是劝她不要惊慌多想。那段时间他印象中外头传信进来最频繁的一段时间,基本上每隔一两个月就有书信传来,都是来寻求可有什么法子能治治这病的。
    年关将近的时候,安悦音忽然提出要出乡一趟,看着露出失措神色的少年,他耐心解释道:“我想去看看我那个外孙女的情况,来回奔波,难免耽误你的进程,你就在此等我回来。”
    他当时低头沉默许久,安悦音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安,向他保证道:“开年我便回来,若是顺利一月就能来回。”
    但一个月后,他没有如期回来。
    直到冰雪消融,差不多开春,夜息才等到他重新回到荒草乡。不可否认,在重新见到他风尘仆仆的身影时,他悄悄松了口气。在等他回来的那段时间里,那是第一次,他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几乎生出了几分莫名的敌意与厌弃来。
    安悦音没有告诉他在离乡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应当挺喜欢那个刚足岁的女孩,因为夜息不止一次听他说起她有一双肖似她外婆的眼睛,猫儿似的,你一叫她的名字,她便“咯咯”地笑个不停。
    明湛。
    安悦音语带笑意地回忆说:“小明湛。”
    他偶尔还是能知道关于那个女孩的消息,因为从外头来的书信每一封都是为了她,且多半都是抱怨。那个孩子能说话了,有一天忽然指着床头喊一声“姐姐”,将下人们吓了个半死;那孩子近来常常一个人躲在花园的角落里,不知在做些什么,府里没人敢靠近她;那孩子……
    安悦音每回看过信后,总要独自待上许久,夜息有一回听他吹完《离思》,长长地叹了口气。大概就是从那时起,少年开始预感到这个女孩会将他从自己身边带走。只是没想到那一天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安悦音将乡主令给他的时候,少年站在三步远的地方,怎么也不肯伸手去接。他叹息道:“你当真不跟我一块走吗?”
    夜息不作声,过来半晌才问:“你要去找她吗?”
    安悦音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如今已经大了,她却还小,馨儿既不喜欢她,不如让我来照顾。”
    夜息听了,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拿走了他手上的乡主令,淡淡道:“等她哪天大了,你就自己回来,别带着她。”
    安悦音听了便笑起来,上前揉了一把他的头发:“他们若也容不下你,你就来外面找我,别太过固执。”
    夜息那天目送他离开的时候,又一次想起了那个叫明湛的女孩,他希望她听话懂事,肖似她的外婆,希望她心思纯净,能在黄昏时听他吹笛。
    再后来安悦音过世,将她托付给给他时,他生平第一次出乡,在晓初寺见到了那个在阶下扫地的女孩。黄昏古寺的暮鼓回荡在山谷里,她若有所感地抬头正迎上他的目光,青烟古松下,她身姿瘦弱笔挺,恍如观音座下童女,侧脸肖似她的外祖父。
    她从他身边带走了那个人,他也令她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到最后,竟成了他们两个相依为命。世事不可说是不讽刺。
    他叹了口气:“你不该回来的。”如果她不回来,那么他永远不必叫她知道当年发生的事情。
    安知灵沉默片刻:“我在九宗写的那些信,你是故意不回?”夜息不作声,她便嗤笑了一声,“我今天若不来,你准备叫谁来施这个如是闻?”
    夜息转头看过来,她已走到桌边坐下,神色平静道:“跟我说说这个如是闻。”
    简单说来,如是闻是一种能叫人“见他人所见,感他人所感”的咒术。黑衣男子坐在对面与她举了个例子:“此法能叫一人离魂,使另一人的魂魄暂时进入到他身上,那么你即是他,施咒人能让你看见宿主的过往记忆,也就是‘如是境’。”
    这咒术听上去实在有些不可思议,安知灵眉头紧皱:“若世上当真有此法,为何从未听人提起过?”
    “因为这是禁术。”夜息赞许地看着她,“一来对施咒人要求极高;二来对被施咒者损害极大。所以通常还需第三人在场看护,以免难以从境中脱身,伤及性命。”
    安知灵一知半解,但起码能肯定一件事,那就是这绝不是她能在短时间内学会的咒术。夜息好似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放心吧,基本用不上你。”
    不等她追问这话的意思,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抬头看去,发现白月姬已站在了门外。夜息见她进屋,唇角一丝浅浅笑意:“看来白乡主已想清楚了。”
    白月姬扯了一下嘴角,冷笑道:“夜居主落到这个地步尚且身不由己,何况我一个弱女子。”
    夜息并不理会她的嘲讽,只转头对安知灵吩咐道:“白乡主既已想清楚了,阿湛不如去将司乡主找来。”
    安知灵站起身,谁知白月姬却冷冷道:“不必了,他去后厨替我看药,很快就来。”
    她这样一说,安知灵才注意到她的神色较之刚刚相见时,好似确实有了些变化,倒不像憔悴,反倒双颊晕红,像是高热的症状。
    “你若身体不适……”安知灵欲言又止,白月姬没听清她说什么,很快孟冬寒也已经走进了屋子。
    “谁身体不适?”他身材高大,进来之后无端给人几分压迫感,白月姬转开脸,冷淡道:“无妨,我们尽快开始吧。”
    孟冬寒在屋里扫视一圈:“司鸿未到?”
    “不急,正好开始前我有话要同你说。”白月姬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孟冬寒看着她:“你这是何意?”
    “如是闻是个稍有不慎便要人性命的咒术,我信不过他。”她目光转向夜息,将匕首从刀鞘中抽了出来,放在桌上。白月姬冷冷地看着堂中坐在桌案后的黑衣男子,“我的命若要放在他手上,他的命也得在我手里。”
    “你要如何?”孟冬寒似乎觉得颇有些趣味,不禁问道。
    白月姬冷冷道:“滴血穿石。”
    安知灵闻言脸色一变:“白月姬你疯了吗?”滴血穿石是乡中一种刑讯的手段,在人手腕上割开一道口子,控制好血量,一边等血从身体里流出来,一边逼问,大多数人受不了这种拉长死亡的过程,很快就会将事情交代得一干二净。
    白月姬要在夜息身上用这招,无非是担心他在施咒时动了手脚,不必追问就能知道她必在刀口动了手脚,若她醒不过来,便要拉他一同陪葬。
    孟冬寒听后不置可否,显然没有反对的意思。安知灵按捺着怒气:“今日施咒人是我,你怕不是弄错人了?”
    白月姬冷哼一声,不为所动,反倒挑衅一般直勾勾盯着桌案后的人。
    黑衣男子稍稍沉吟片刻,不知心中作何想法,只见他面无表情,将手往外递了递,点头答应:“来吧。”
    安知灵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白月姬却像早知如此,干脆起身握着匕首果然在他左手腕上轻轻划了一道。很快那截苍白的皮肤开始渗出血珠,伤后边缘微微发黑,显然刀上有毒。
    安知灵从身上撕下布料在他手腕上缠了几圈,又施了个咒,叫血流的速度尽量慢一些,尽管如此,伤口并无愈合的痕迹。
    夜息倒像不以为,伸着左手任她蹲在身侧包扎,一边右手支着下颔,去看屋内其他两人,示意道:“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孟冬寒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到此刻看了眼他渗着血的伤口,这才施施然起身,却又听白月姬道:“且慢。”孟冬寒有些不耐烦地看着她:“你还有什么打算?”
    白月姬镇定自若道:“如是闻这咒法,昏迷的时间越长,危险越大。所以我会先将我所知道的,全部与你说一遍,我话中若有任何与你记忆出入的地方,你可再叫他打开我的如是境一探真假。”
    孟冬寒闻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终于又坐了回去:“你说。”
    武厉从树林里走出来的时候还有些不可思议。他回头望了眼远处隐在山中若隐若现的寨子,好像这才确定这回确实是走出来了。
    许多人与他的反应差不多,刚出了树林,走到湖边一片开阔的滩涂上,谢敛转过身示意众人在原地坐下休息片刻。一时间这湖岸旁差不多挤了百多人,男女老少人人皆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
    等众人都坐下了,武厉这才凑了上来,眼巴巴地问道:“师兄,你是怎么带我们走出来的……”四周一时间无人说话,显然人人都在注意着这边的动静。谢敛虽带着众人从阎罗殿里出来,但是敌是友还不分明,其他了对他依旧怀有戒心。
    谢敛好似没有注意到周围那几百双眼睛,只朝着屋里摊开手,他右手掌心有一道金光渐渐黯淡了下去。
    “夜枭锁!”这群人多半是在荒草乡混迹了许久的江湖人,自然不乏见多识广者,如今一看他掌心的图案,立即便认了出来,“果真是夜息派你来的?”
    周围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又有个人高声道:“夜息将我们关在这个鬼地方,如今又叫你带我们出来,他到底是何用意?”
    谢敛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是他将你们关在这儿的?”
    “除了他还有谁?”
    谢敛:“若真是他,何必大费周章将你们关在一起,又托我来带你们出去?”
    这也是众人费解的地方,但若不是他,还能有谁敢砸无人居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得将人带到这里。
    谢敛等议论声渐渐低了下去,才接着说道:“我到荒草乡原本是为了来找我九宗的师弟,搭救各位只是顺便。接下来诸位若要回乡找无人居问个说法也请自便,在下绝不阻拦。”
    九宗在江湖上素有威望,众人见武厉叫他师兄,举止敬重,对他的身份倒是不大怀疑。如今听他这番话说得坦坦荡荡,对他只是顺路带众人下山的说法也不由信了八分。
    人群中有个青年站了出来,对他抱拳:“此番多谢少侠援手,只是不知你接下来作何打算?”谢敛看了眼他的穿着,发现是五陵门弟子,便也对他微微颔首应道:“我在荒草乡耽误太久,如今两位师弟平安无事,接下来自然是要启程回九宗。”
    人群中有人高声道:“我们来前,乡说要封乡,如今莫非还未封?”
    谢敛点点头:“荒草乡对外封乡已近半年。”众人听了神色各异,他们在这地方被关押小半年,与外界消息不通,外头的亲友不知如何担心,一时间皆是一副黯然神色。
    又有人问:“既然外头封乡,你是如何进来的?现如今又要怎么出去?”
    谢敛一顿,才缓缓道:“我早先与‘三更摇铃’有些交情,这回便是托她帮忙才得以进乡。”提到“三更摇铃”,他语气忽而放缓了些,带着点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笑意。
    “三更摇铃”在黄纸榜上近年来算是赫赫有名,再结合他半年前就从榜上消失的时间点来看,他这话倒也有几分可信。谢敛又继续说:“我手上既有夜枭锁,出去自然也并非难事。”
    他说完周遭又是一静,若是往常,各人各自散了便也罢了,但现在要想出乡,只能跟着他走,若要独自折回乡里,听他之前所说现今乡中正值内乱,回去恐怕生死难料……
    众人神色各异,谢敛也不催促:“各位自行打算,一炷香后我便启程,若有出乡的,可与我同行。”
    第98章 荒草故人三十二
    众人在原地整修了一炷香,再出发时,一百余人竟是几乎个个都跟着谢敛站了起来。这倒也不叫人意外,毕竟这些人原本就是打算离乡的。
    谢敛看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西山这边出山的道口只有一个,离此处已是不远,众人基本上没有什么行李,凭着脚程不到一个时辰就能走到外头。如今荒草乡已是个是非之地,众人不敢耽搁,既已下定决心便蒙头赶路,如此不到半日就到了山脚下。
    西霞口是一处峡谷,中间一条山道,从山道穿过,就是楚桦江北岸的铜鼓镇,便算是脱离了荒草乡的地界。众人一路走到这儿,才算松了口气,脸上都不由露出几分喜色。
    但此时,峡谷之中浓雾密布,待人走近,很快就会迷失在雾中。谢敛转身对身后这百余人抱拳道:“浓雾难行,各位且紧跟着我相互照应,以免不测。”众人自然答应,这一路来,谢敛沉默少语只在前头带路,为人沉稳低调,将他们从阎罗殿带出来也并不挟恩图报,他年纪虽轻,但已赢得了多数人的信任。
    谢敛将人群大致分为几组,又简单示范了几声哨声,以防在雾中走失。之后便又率先往峡谷走去。
    走进雾中,果然眼前一片白茫茫,除了身旁之人,几乎无法辨物。一行人亦步亦趋紧跟着前头的脚步,不时注意四周的情况。这样走了不多久,谢敛脚步忽然一停,其余人自然也立刻跟着停了下来。队伍后面有胆子小的悄悄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
    “林中有人。”谢敛低声道。
    瞬间所有人都立即打起了精神,个个屏息凝神,一时间林中针落可闻。这百余人中也不乏高手,经谢敛这一提醒,很快也有耳力过人的立即察觉了前方似有埋伏,有人低声提醒道:“西北方。”
    “东南也有。”又是一人低声道。
    人群中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在这样的浓雾中与人动手,又不知对方的底细,对他们来说显然极为不利。
    谢敛观测四周,一边示意众人往身后的树林中躲藏,一边清了清喉咙,高声道:“不知哪路英雄于此相会?”
    对面并不应声,过了一会儿才有个略带苍老的嗓音回应道:“你是何人?”
    谢敛回道:“离乡避难的过路人。”
    老者冷笑一声,声音沙哑:“巧得很,我们受人所托,凡路上遇上出乡者,格杀勿论。”
    ***
    为了盖住血腥味,白月姬在屋里点了香,再款款坐下时,稍斟酌了片刻才开口道:“八年前,安悦音将我义父带到西山阎罗殿,是想问清楚两年前韩西南的死因。不久之后管津收到消息赶来,同行的还有吕道子。”韩西南死后,白阳云扶持吕道子坐上了南乡主之位,那日除了孟冬寒,其他三乡乡主齐聚一堂。
    白月姬缓缓道:“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安悦音疑心韩西南的死与在场的人有关。他提出要在在场众人间用一下‘如是闻’。我义父起先不肯,但管津答应了,于是他提出先在我身上用一下这个咒法一探真假。”
    目前为止她所说的这些,屋里除了安知灵,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之后白月姬昏睡过去,再醒来时已不记得两年前发生了什么。孟冬寒赶到时,只看见白阳云与安悦音的尸首,屋里还剩三个人,管津告诉他:中途白阳云受咒术影响狂性大发,安悦音出手制止,双双殒命。
    这说辞孟冬寒自然是不信的,如何就都死了?他那时候红着眼紧攥着管津的衣领,迭声问他:“我大哥哪?那我大哥到底是谁害了的?”
    管津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一夕之间,他忽然就什么都没有了,韩西南死了,白阳云死了,就是安悦音都死了。没人能给他答案,甚至连可以痛恨的对象都一并剥夺,此后多年,他只能在日复一日的回忆中痛恨自己,若不是他,韩西南不会在那个雨夜赶去西山……
    孟冬寒咬着牙:“你最好说出点新的东西来。若人不是安悦音杀的,他两年前在干什么?好端端的为什么两年后又回来了?”
    白月姬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我那时晕了过去,但我后来其实醒过一次。”她话音刚落,便见孟冬寒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如豹子一般紧盯着她,厉声道:“你之前从没说过。”
    “为什么要说?”白月姬冷笑一声,“引火上身吗?”
    “你听见什么了?”
    “我听见他们在说到底是谁杀了韩西南。”
    安知灵听到这儿也忍不住转头看了过去,夜息垂眼看着她神情紧绷的侧脸,忽然将另一只手覆了上去轻轻握了一下,安知灵才注意到自己按着他伤口的手不小心用了些力气,慌忙松了松手。抬起头,正对上他安抚的目光。
    “是谁?”孟冬寒几乎从桌子旁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