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节
作品:《大唐平阳传》 然而往回狂奔的那两三百匹战马眼见就要冲进后军的方阵了,身影却突然坠了下去——在屈突军的中军与后军之间,居然还有一条宽阔的壕沟,挖得并不算深,却也足以让披着铁甲的战马跌得骨折筋断,再也挣扎不起。
听到壕沟里的战马嘶鸣,望台上的众将都是脸色发白:这道壕沟原是他们为防敌军快马突袭而设,没想到最后挡住的却是自家的重骑。他们的铁甲军彻底完了,弓箭营也被扫荡得七零八落,前头的长刀军在跟近万名悍匪苦战,中军的两翼在惊马和敌骑的冲击下眼见也难以支撑……这个仗还要怎么打?
有人低声叫了句:“大将军?咱们要不要……收兵?”
屈突通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的战场,整个人就如石雕木刻一般,听到“收兵”这两个字,他猛地转过身来,盯着开口的那位郎将轻声道:“你再说一遍?”
郎将惊得倒退了一步,随即二话不说便单膝跪倒:“末将愿领本部支援中军!”
屈突通冷冷地看着他,半晌之后,眼里的杀气总算一点点地隐了下去:“你带刀斧手守住壕沟,后退者,杀无赦!”
丢下这句话,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望台边的战鼓跟前,劈手从亲兵手里夺过鼓槌,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敲了下去。
战鼓之声隆隆响起,这声音沉闷而急促,如阵阵雷声滚过战场,也滚过每个人的心头。
正在鏖战的屈突军都微微地顿了一下,随即便迸发出了一股惊人的气势,刀枪狂舞,生死不计——这鼓声是大将军最严厉的命令,是全军死战向前的信号,此刻他们但凡敢后退一步,只会死得更快,死得更惨!
猝不及防之下,李家军里不少人都中了招,原本锐不可当的气势转眼间便被压了下来。
在中军的两翼方阵里,有人便被几支突然返身刺来的长矛扫落马下,周围的屈家军大喊一声,各举刀枪砍杀下来,眼见着就要将这名骑兵乱刃分尸,他们的眼前突然刀光一闪,所有的兵器连带着几条手臂都无声地断成了两截。
凌云从马背上探身而出,一把抓住那名骑兵,又马不停蹄地奔了出去,然而更远些的地方,还是有骑兵倒在了突如其来的围攻之下,她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无法在这一刻救下所有的人。
战场上的风,在战鼓响起的那一刻,似乎再次转变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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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估算错了,一章写不完,只能明天打完这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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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8章 绝杀之局
这风向的变化是如此明显, 就连远在城头上的李纲,都在这一刻里,清楚地感觉到了初秋的寒意。
他越看心头越紧, 但想到之前的乍喜乍惊,到底还稳了稳心绪才道:“屈突军这是要垂死挣扎了么?”
何潘仁也在紧盯着远处的战场, 神色声音都是前所未有的肃然:“李公,所谓百战之师,就是面对强敌,纵然难以支撑,但听到号令,却还能勠力同心,拼死向前。如今看来,屈突军果然名不虚传。”
李纲心里一沉,试探着问道:“原来你们都早有预料, 那如今又打算用什么对策?”
何潘仁叹了口气:“的确有所猜测。不过战事如棋局,不可能步步都能算到,即便能算到, 也不可能次次都能取巧。到了眼下这一步, 能做的,无非是苦战到底,等候战机。”
苦战到底?这算什么对策?李纲好不失望,却也明白,何潘仁说的应该是正理。对方要偷袭,要取巧, 他们还能以牙还牙地谋算回去;如今对方不管不顾地拼命了, 他们除了同样搏命, 还能有什么投机取巧的法子?但问题是……他忍不住问道:“他们能苦战下去么?”
何潘仁漠然道:“骑队应该可以, 但步卒那边,要看情形而定。”
也就是说,如果情况不好,步卒们就会撑不下去,因为他们并不是百战之师?李纲愈发焦急,也顾不得什么风度了,直接追问:“那要不要赶紧派人下去支援?”那些来自于长安府军的降兵们就算不是百战之师,总比这些盗匪出身的步卒强吧?
何潘仁摇了摇头:“还不是时候,屈突通后营未动,那里至少还有一万人蓄势待发,咱们如今就动,这一仗只怕就前功尽弃了!”
这话似乎也有理,李纲心头一阵茫然:“那咱们如今能做什么?”哪怕是射个箭,击个鼓呢。
何潘仁良久没有开口,就在李纲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才听到了他低低的声音:“咱们相信她就好!”
李纲几乎是木然地转头看向了远方的战场,很快就找到了那个红色的身影。在数万人的战场上,那身影的确不难辨认,却终究显得渺小。
他当然也想相信她,但他真的不知道,如果形势恶化,八千步卒都顶不住了,她一个人又怎能扭转战局?而且那些步卒所在的地方,他若是没看错的话,形势似乎已经不大好了……
李纲的确并没有看错,战场上的八千步卒很快就陷入了苦战。
之前当阿祖的吼声远远传来,压阵的一千骑兵同时弯弓射向了不远处的长刀军,步卒也在队长们“铁甲军完了”的吼声中冲向了另一边的方阵。对方显然心慌意乱,被杀得连连后退。然而随着战鼓响起,这些人却势如疯虎地反杀了上来,步卒们猝不及防,顷刻就死伤了好些。
战场之上,士气自来是此消彼长。这一下,那边气势更盛,招架不住的便换成了李家军的步卒。还是陶大郎等人抽刀劈倒了好几个转身就逃的,这才压住阵脚。只是不等他们再次鼓起勇气,队伍的侧后方又传来了连声惨叫——
另一边的长刀军杀过来了!
这支四千多人的长刀军对上的本是压阵的骑兵。他们自来悍勇,面对骑兵们熟练的穿插围射,竟是顶着箭支挥刀前冲。他们三五一组,长刀上砍人腿,下砍马腿,配合默契之极。骑兵们从未见过这种打法,有人大意之下被他们近了身,连人带马都折在了乱刀之中,其余骑兵只能忙不迭地拉远了距离。
长刀军追不上战马,却也并不纠缠,后队一个转身便杀向了另一边的步卒。
他们对上寻常步卒,更是有如狼入羊群,刀锋所向,不过三五下,步卒队列最外侧的整列士卒都被砍倒在地,有人身首异处,有人手足皆断,惨叫声撕心裂肺。步卒们这下更是慌了神,面对着长刀军的人哗然后退,就连队长们的喝令和腰刀都阻挡不住。
骑兵们看到这一幕,心知不好,领队的突然大喊一声,众人齐声应是,带马冲了上来。前排的长刀军早就在等着他们了,正要再次挥刀,骑兵们却已收起弓箭,手上一甩,无数根长长的套马索一起飞了过来。
他们这一甩可谓千锤百炼,一下便牢牢套住了离自己最近的长刀兵,随即拨马飞奔。就在这一个照面的工夫里,上百名长刀兵被拖在战马的后面,先是拼命挣扎叫骂,很快就没有声息。
剩余的长刀兵们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冲将上去,想要救下同袍,迎面而来的却是骑兵们精准而无情的利箭。
这番动静实在惊人,来回两次之后,长刀手们便再也顾不得去斩杀步卒,都回头冲向了骑兵。骑兵们一面引着长刀手往里追逐,一面用弓箭套索收割他们的性命,且战且退,渐渐来到了中军地带。
这里正是之前铁甲军覆没之处,而那些倒下的战马甲士,此时却成为了骑兵们快速奔驰的障碍。
长刀军乘机狂呼而上,短兵相接的鏖战终于再也无法避免。
在中军的两翼,交战的情形也渐渐变得胶着。
骑兵们之前都是跟着那些发狂的重甲战马直冲对方阵营,自然难以保持队形。在屈家军突如其来的反攻之下,不少落单的骑兵都挂了彩,还有人丢了性命。左翼那边,凌云见势不对,立刻收拢队伍。她马快刀快,无人能挡,几圈下来,总算把几百骑都聚集在了一起。
骑兵的队伍一旦凝聚,威力自是倍增,马队所过之处,又有了风卷残云的气势。只是在鼓声的催促中,屈突军的士卒也不敢后退,他们人数众多,或引弓箭,或持长矛,如蚂蚁般一点点噬咬着这支队伍,双方都是舍生忘死,形势一时难分高低。
而右翼那边的情形又有所不同,那边领队稍弱,骑兵们被围攻之后虽也努力聚拢,却到底比左翼慢了许多,待到队伍终于聚齐,伤亡已有近百。面对屈突军不顾性命的围追堵截,他们的速度也渐渐地慢了下来,眼见着再过片刻,就会被彻底围住……
这些发生在中军战场上的厮杀,望台上自是看得一清二楚,有副将终于忍不住道:“大将军,请让末将领兵出战!”
屈突通早已将鼓槌交给亲卫,此时正凝神观望战局,闻言断然摆了摆手:“还不到时候!”
副将急道:“大将军,如今战事胶着,末将此刻出兵,只要彻底收拾掉一处,便可奠定胜局,机不可失啊!”
屈突通脸色一沉:“他们还有一万多人未曾出战,咱们的后军若是也投入战场,对方再倾巢而出,我们又该如何?”
副将还想辩驳,看到屈突通严厉的脸色,到底没敢出声,心头却是愈发焦躁,不知为什么,那个红色的身影总让他觉得异常刺目,仿佛不立刻将之抹去,事情就会难以收拾……
果然,过了片刻,当左翼的方阵被凌云率领着几百骑冲杀了两个来回之后,胶着终于被打破了。凌云带队的骑兵速度未减,刀光更利,士卒们的动作却渐渐凝滞——仿佛他们被鼓声激起的勇气,终于被同袍的鲜血渐渐浇灭,虽然没人敢转身逃走,却也没人再主动上前。
眼见着只要再杀一圈,左翼的方阵就会分崩离析,凌云目光四下一扫,却是毫不犹豫地带着剩下的四百多骑冲了出去。
此时,在右翼阵营里搏杀的骑兵处境已是越发被动,而中路的骑兵们更是陷入了包围——长刀军虽已折损过千,人数却依然是骑兵的三倍,他们的长刀本就是骑兵克星,配合默契之下,威力何止倍增?骑兵们却正好相反,各个身手过人,却并不擅长这种打法。在雪片般飞来的刀光下,他们人马难以兼顾,只能步步后退,眼见着伤亡来越多,就连领队手臂都被划了一道,弯刀脱手,而更多的大刀已从各个角度砍了过来。
好在就在这个时候,长刀军的背后传来了密集的破空之声。
凌云带着的四百多骑兵分两路,两百骑支援右翼,凌云领着剩下两百多骑一字排开,对着长刀军的背后连珠急射,转眼之间,长刀军就倒下了一大片。
两军交战,自来最怕有人背后来袭。长刀军纵然悍勇无比,这一下也是哗然大惊,不得不分出七八百人杀向凌云的队伍。被围攻的骑兵们压力大减,士气大振,乘机挥刀反攻了过去。
看到长刀军奔袭而来,凌云并没有迎头杀上,而是带着人且退且射,她原本就善于急射,此次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几息之间就射光了一囊箭支,但凡冲在最前头的都被她一箭封喉。有她镇定示范,其余骑兵也是箭无虚发。
只是这样退了数十步之后,他们距壕沟已是不远,而长刀军也终于追了上来。
这情形跟之前那次追击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但不知为什么,看着那个从容放下箭囊,抽出长刀的挺拔背影,所有的人都觉得,这一次,结果会完全不同。
望台上的将领们心都提了起来,这一次,凌云的身影离他们更近,那种压迫之感也愈发清晰。自有将领再次请命增援,屈突通却依然没有松口,只是让人传令左翼,立刻出阵追击。其实看着凌云的身影,他也有芒刺在背之感,但心底里却还有一种更强烈的感觉:后军还不能压上。这是他在沙场上出生入死换来的直觉,他不能不重视。
请战的副将却并不知道他的纠结,听到他的命令,脱口急道:“等到他们出来,长刀军只怕已顶不住了,咱们的三支精兵都折损在这一仗里,日后还如何去克敌制胜?”
他话音未落,身后有人寒声道:“谁说我的弓箭营完了?”
柳骁武大步流星地走上了望台,向屈突通抱手行礼:“大将军,弓箭营整队完毕,听候大将军派遣!”
众将领这才注意到,就在望台与壕沟之间,弓箭手们果然再次集合了起来,人数大约还有两千左右,不少人身上带伤,却显然还可一战。
屈突通眼睛顿时一亮,几乎不假思索地指向了壕沟前方:“立刻射杀他们!”
柳骁武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一看,不由怔了一下,那些骑兵连连后退之下,离望台正好是一箭之地,离弓箭营自然更近,正在他们射程之内,但长刀军好几百人也正攻杀过来,这么齐射过去……他疑惑地看了看屈突通,对上的却是一个冰冷得不容置疑的眼神。
他心里一突,不敢迟疑,立时扬声下令,两千名弓箭手同时弯弓搭箭,柳骁武自己也拿起了一把强弓,箭尖所指,赫然正是那个红色的身影。在这个距离上,旁人或许没有把握,他却绝不会失手!
战场上仿佛突然静了下来,就连战鼓声都莫名地停了停。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鹰鸣,这尖利的声音宛如一声号令,战鼓重新响起,令旗随之一挥,破空之声大作,两千支锋利的长箭,同时射向了壕沟前那片狭长的地方。柳骁武的利箭更是直奔凌云的后心。
那几百长刀军正举刀杀向骑兵,面对的正是望台的方向,有人抬头一看,脸色惨变,却到底没能躲闪开来,被两支长箭射倒在地,而背对望台的那些骑兵更是忽地一下,全部落于马下。
望台上的众人都是一怔,就连屈突通都忍不住上前两步,凝神看了过去。
异变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从那匹枣红大马的马腹之下,一支利箭电射而出,直指望台上屈突通的金色头盔。
柳骁武是箭道高手,还未看到那支箭,便已心生警兆。他不假思索地冲上一步,拦在了屈突通跟前,那支利箭“噗”的一声地扎进他的胸口,将他带得后退一步,几乎没摔在屈突通的身上,屈突通正要扶他,眼前突然寒光一闪,第二支箭和第三支箭竟是衔尾而至!
几个亲兵此时都扑了上来,柳骁武在倒下去的同时,耳中清清楚楚地再次听到了利箭入肉的不祥声音,随即便是更多的破空声、中箭声……从那些马腹下射出的上百支利箭顷刻间已覆盖了整个望台!
一支长箭准确地射中了帅旗的绳索,那面黑色大旗忽地掉落下来,宛如一个冰冷的不祥的预告。
战鼓的声音彻底停了下来,壕沟前骑兵们的齐声大喊因此便显得格外响亮:“屈突通被射死了!屈突通被射死了!”
原本已奉命过来追击骑兵的左翼兵卒脚步一顿,再也无法往前;正在跟李家军僵持的右翼和前军队伍更是哗然一声,纷纷后退;就连中军阵地上正在跟骑兵们搏命的长刀手们都呆了一下,原本齐整的长刀全然失去了章法。
他们的大将军居然被盗匪射死了?那这一战,他们还能怎么打?
惊愕恐惧之下,他们几乎都已无法举起手里的武器,更别说跟敌人继续拼死拼活。
然而就在全军军心动摇,阵容动摇,转眼就会全线崩溃之即,望台之上却又一次响起了战鼓的声音。
在一面面盾牌和亲兵的护卫当中,那顶金色的头盔再次出现在望台中央,头盔下的屈突通应该受伤不轻,脸上满是血迹,胸口上似乎还插着一支长箭,却依然站得很稳。
望台四周的人顿时欢呼了起来:“大将军无恙!大将军无恙!”
这声音和战鼓声混在一起,终于渐渐压倒了骑兵们的叫喊,而那几个开始动摇的方阵也随之渐渐地稳定了下来。
凌云在看到黄金头盔的那一瞬间就知道,自己失手了。
这一战她跟何潘仁反复推算过,要尽快动摇屈突军,最好的办法就是袭杀屈突通,因此在对长刀军且战且退时,她就已经在估算着距离,准备着这几箭了,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巧。
弓箭营的那拨箭雨的确有些出乎意料,但对她这样的箭手来说,一旦被人瞄准,自然心有感应,那些骑兵同样早有准备,察觉箭阵,立刻顺势藏身马腹,引弓回击。那一波冷箭,少说也能带走望台上一半人的性命,没想到屈突通却活下来了……
她心里好生遗憾,行动却并没有半分迟疑:“上马回防!”
骑兵们都已习惯听她号令,纵然不少战马已受伤难行,他们也没有迟疑,纷纷翻身上马,或是双人一骑,以最快的速度往回撤去。
凌云走在最后,扬眉看着望台的方向,她用手里的长刀向着屈突通的头盔点了一点,然后,往下轻轻一挥。
隔着一箭地的距离,被她用刀尖指着的人也清楚地感到,一股冰凉的气息划过了他的头颈,那是一股势不可挡的凌厉杀意,让人无法怀疑:这一刀,她迟早会划下来,她一定会划下来!
看着那个从容离开的背影,看着望台上的满地鲜血,他再也忍耐不住,嘶声下令:“后营压上!务必全歼李家军,杀了李三娘!”
一直安静的后营终于动了起来,无数人马向着中军战场冲了过去,就像一股巨大的黑色浪潮,势要将那支小小的李家军彻底淹没在他们的浪头之下。
壕沟前的长刀手们却依然没有动。残存的箭阵威力终究小多了,他们中真正倒下的不过小半,然而所有人心里有些东西却已仿佛被那拨箭雨带走了,看着骑队安然离开,竟没有人再追杀上去。
他们依然站在战场的中心,却仿佛已经置身于烽烟之外,再也无法回到这场厮杀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