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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世界秩序》 第二年,凯南开始主掌国务院政策计划司。他在《外交》杂志上以X为名发表了一篇文章。从表面上看,这篇文章的论点与长电报相同:苏联对西方的压力是真实的、内生的,但在一系列不断变化的地理和政治节点上,通过熟练而警惕地进行反制,(这些威胁)是可以遏制的。8
如果换作西奥多middot;罗斯福,他会毫不犹豫地认可这种分析。但在陈述这场冲突如何收场时,凯南再次使用了威尔逊式的表述。他预言,在莫斯科与外部世界徒劳对抗中的某一时点,一些苏联领导人将会觉得有必要走出党政机关,接触广大民众,以获得更大支持。但苏联民众从未拥有独立的政治意识,极不成熟,缺乏经验。作为政治工具的党的团结和力量一旦这样瓦解,苏联可能一夜之间从最强大的民族社会之一变成最虚弱、最可怜的民族社会之一。9这个预测基本正确,但它的看法是威尔逊式的,认为最终民主原则会占据上风,合法性会战胜权力。
被他的后任(包括我)奉为伟大楷模的国务卿迪安middot;艾奇逊践行了这一信念。1949~1953年,艾奇逊集中精力通过北约建立他所谓的实力地位。东西方外交或多或少自动反映了势力均衡。艾森豪威尔执政期间,艾奇逊的继任者约翰middot;福斯特middot;杜勒斯通过东南亚条约组织将联盟体系扩展到东南亚(1954年),又通过巴格达条约组织扩展到中东(1955年)。实际上,遏制政策逐渐等同于在横跨欧亚两大洲的苏联周边建立军事同盟。世界秩序就是这两个不可调和的超级大国之间的相互对抗,双方都在各自的势力范围内构建自己的国际秩序。
艾奇逊和杜勒斯这两位国务卿都认为,实力和外交是两个连续的阶段:美国将首先巩固和展示实力,然后迫使苏联停止挑战,与非共产党掌权的世界达成理性和解。但是,如果外交的基础是军事力量,在大西洋关系的酝酿阶段,为什么要压制军事力量呢?如何让对方感受到自由世界的力量?冷战伊始,美国占据核垄断地位,再加上二战对苏联的毁灭性影响,力量对比实际上对西方有利。实力地位无须建立,它已然存在。
温斯顿middot;丘吉尔在1948年10月的讲话中承认了这一点。他认为当时西方的谈判地位最为有利。谈判必须加快,而不是暂停:
有人问:当他们自己拥有并大量储备原子弹时,会发生什么?根据现在已经发生的事情,你们自己就可以判断将会发生什么事情。风平浪静时尚且如此,风雨欲来时会怎样呢?hellip;hellip;没人真正相信我们的时间是无限的。我们应该马上行动起来,达成最终解决方案hellip;hellip;在西方国家拥有原子弹而苏联共产党人还没搞成之前,如果西方提出正当要求,就更有可能不必流血而达成持久的解决。10毫无疑问,杜鲁门和艾奇逊认为这样做风险太大,可能破坏盟国之间的团结,因而不愿展开如此重要的谈判。尤其是因为,丘吉尔呼吁外交上摊牌时,只是反对党领袖而不是首相,而且现任首相克莱门特middot;艾德礼及其外交大臣欧内斯特middot;贝文也肯定反对含有战争威胁的方案。
在这种情势下,美国承担起全球领袖职责,努力遏制苏联的扩张政策。但是,这一努力主要是道义上的,不是出于地缘政治考虑。两个领域中都有各自正当的利益,但描述这些利益的方式常常掩盖了确定战略重点的意图。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第68号文件是一份秘密文件,整理了杜鲁门的国家安全政策,其中大部分内容由主张强硬路线的保罗middot;尼采撰写。即便这份文件也避免使用国家利益概念,把这场冲突归入了几乎有些抒情的传统道德范畴。这是一场法治政府之下自由(这需要非凡的多样性、深刻的宽容性和自由社会的合法性hellip;hellip;其中每个人都有机会发挥创造力)的力量与克里姆林宫无情的寡头政治下被奴役人民之间的斗争。11美国出于自己的理由加入冷战斗争,不是为了跟苏联开展地缘政治竞争,而是要为自由世界发起道德攻势。
在这一事业中,美国的政策被描述为无私地努力推进人类普遍利益。就连约翰middot;福斯特middot;杜勒斯这样一位精明的危机管理者、美国实力的强硬倡导者,也把美国外交政策表述为一种全球志愿行为,所秉承的指导原则与历史上其他国家不同。他指出,尽管许多人难以理解,但美国的动机hellip;hellip;真的不是短期的权宜之计12。根据他这一观点,美国的影响不会恢复地缘政治平衡,而是会超越它:数百年来,各国已经习惯于谋取自身利益,伤害对手,还没准备好进入各国遵章行事的新时代。
别国图私利,而美国有原则和天命,这种暗示和(美国)这个共和国的历史一样悠久。新鲜的是,美国在这场全球地缘政治竞争中不再置身事外,而是成了领导者。它为这场竞争提出的理由主要是道义上的理由,宣称美国的国家利益完全不在考虑之列。世界责任的呼唤支撑着美国果断投入,重建满目疮痍的战后世界,团结一致对抗苏联扩张。可是,到了在共产党掌权的世界周边打热战的时候,这种责任感就不是足够明确的指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