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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如意斋》 悟醒尘忍不住说:“我相信他是很爱你的。”
“是的,他很爱我,如果我先去世,他也会如此思念我的,但是我们不会再有任何进展。”黑狗说。
它的观点却让悟醒尘感到难过。他从它身上看到了新人类在处理伴侣关系的影子。
黑狗继续说:“克拉拉告诉了我人类的方舟计划,他们在太空里漂流时发生的一切,一开始大家怀着忐忑,激动的心情开往宇宙,但是绝望很快笼罩了所有飞船,瘟疫也来了,人们因为种族,阶级,观念的不同,又因为语言的歧义而不断纷争,最后进入了争夺资源的战斗中。迟迟不出现的第二个家园逐渐成了天方夜谭,一些人带着希望自杀了,一些人投入了宗教的怀抱,最后,鲲鹏号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一片混乱的太空船取代了一片混乱的黄金城。食物工厂遭到洗劫,体外子宫实验实在燃烧,人们拿起枪械,谋杀,斗殴,疾病夺走了一个又一个人的生命,圣母像贴满了船舱。一个和克拉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用斧头砍下别人的头颅,就着鲜血吃面包。
“他带我去看最后一批抢救出来的实验胚胎,培育他们的营养液就快用尽了,这些胚胎还没有出生就注定死去,他说,说不定对他们来说也是好事,不用面对这个蛮荒,残酷的宇宙。这时我发现,我的太空船上有一批来自科索尔星球的芭比尔人的鼻涕黏液能达到和营养液差不多的功效,本来我打算用这些黏液交换一些杜尔草种子。它们都是外银河系的星球。机械体的足迹遍布很多地方。”
悟醒尘点了点头,忽而明白了:“难道克拉拉总是在看星空是在寻找你?他说他在找黑狗,他以为你现在还在外太空?“
“我想应该是的,他试图和那些已经建立了文明的星球上的通讯设备关联,寻找我的踪迹。”
“连他都不知道你在这里?”
“这是他的局限性,他无法体会到人的感情,他又无法完全地体会到机械体的感受,它是一件失败的实验品,所以我抛弃了它。它是无法构筑起桥梁的。打个比方,你们人类很爱打比方,我发现了,两个人的孩子可能会和父亲或者母亲完全不相似,甚至长相和性格收集了父亲和母亲的缺憾。”
悟醒尘说:“这有些难以想象。”
黑狗说:“在听了很多克拉拉的故事后,我问他,为什么不从根本上消灭那些争端,疾病,负面的情绪呢?机械体的技术完全可以做到。”
这时,他们来到了一片幽蓝的山谷中,一条溪涧穿过草地,岸边是一片白沙石,沙石上插着一把红伞。黑狗说:“这是克拉拉在鲲鹏号里最喜欢的冥想房间。”
黑狗和悟醒尘站在红伞下,听着潺潺的水声,两人都沉默了。片刻后,黑狗问悟醒尘:“你在思念如意斋吗?”
“是的。”悟醒尘说。
黑狗看着那些白沙石,说:“我想起来了,日志就藏在这下面。”
悟醒尘找到一根树枝,开始挖坑。
黑狗说:“我建议,我们洗涤语言,进而达到洗涤思想的效果,克拉拉却很反对,他认为语言是人类最重要的发明,意味着文明的诞生。对文字的挑选,是一种不尊重,是蔑视人本身的一种行为。但是,真的是这样的吗?世界上被人说出来的第一句话,被人记录下来的第一个文字是什么呢?有了文字之后,流传下来的是文明吗?还是只是一些不知道是否真实发生过的故事?文明到底是什么?如果一个文明因为放弃求生而灭绝了,这样的责任谁来承担呢?难道人类来到宇宙不是为了延续文明的吗?釜底抽薪,破釜沉舟,这些成语我想他是知道的。况且,语言,文字,在机械体看来,它们带来的是分割的立场,沟通的障碍,它们划分出情感的界限,构筑起交流的壁垒,挖掘出难以理解的沟渠,一些情感的冲动是无法付诸文字,诉诸言语,也不应该付诸文字,诉诸言语的。它们会使得那些最真挚的感情失真。或许人类发明语言,说出第一句话只是为了保护和遮掩,就像人意识到裸露的肌肤容易被狂风烈日所伤害,疼痛。”
悟醒尘奋力挖掘着。
黑狗说:“克拉拉被我说服了,我们用最后那批实验婴儿做实验,这工作量非常浩大,我们必须在他们对世界的认知形成之前构筑起一个完整的概念的框架。”
“概念?”悟醒尘抬了抬头。月光撒在水上,细细碎碎,银子一般。
“是的,概念,它要像图画印章,所以我们选择了以简体中文为基础的文字作为沟通的手段,这是一个原因。”
悟醒尘看了黑狗一眼。黑狗说:“我已经很久没有人和我说过话了,我的通用语退步了很多,请谅解。
“第二个原因是,每一个字都很难被拆解,由拉丁字母构成的语言系统很容易被拆解,比如理解和误解,在英文里,一旦掌握到其中奥妙,太容易破解了,我们不需要误解的存在,我们希望这套语言系统是难以被这样破解的。第三个原因是,中文自古在表述上常用比兴的表现手法,到了22世纪,这种说法被简写成了比心,你应该知道,这样委婉含蓄的表现手法,有利于减少冲突,符合我们对新人类的构想。
“但是这只是我们的构想和希望罢了。
“我们还希望完全抹除阶级和种族的痕迹,因此,新人类的概念里是没有富裕,没有贫穷,没有统治,被统治,人没有高低上下之分,人们根据自己的天赋站在能发挥自己特长的岗位上,丑陋也被去除了,只剩下美丽,所有人都奉行统一的审美标准,这是为了优化资源配置考虑,同时也大大提高了每个人审美标准,至于审美的标准从何而来,由谁制订?当然不是我和克拉拉,我们只是汇总了古往今来流传下来的美的概念,我们从所有时装设计师的配色历史中汇总了三百五十种成衣模版,还从各种绘画作品中选择了一千五百种配色规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