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焚书坑儒
作品:《苦竹杂记》 《雅笑》三卷,题李卓吾汇辑,姜肇昌校订并序。卷三有坑儒一则云:
“人皆知秦坑儒,而不知何以坑之。按卫宏《古文奇字序》,秦始皇密令人种瓜于骊山型谷中温处,瓜实成,使人上书曰瓜冬实。有诏下博士诸生说之,人人各异,则皆使往视之,而为伏机,诸儒生皆至,方相难不决,因发机从上填之以土,皆压死。”眉批有云:
“秦始皇知瓜冬实儒者必多饶舌,岂非明王。”又云:
“儒者凡谈说此等事原可厌,宜坑,秦始皇难其人耳。”这究意是否出于李卓吾之手本属疑问,且不必说,但总是批得很妙,其痛恶儒生处令人举双手表同意也。金圣叹批《西厢》《水浒》,时常拉出秀才来做呆鸟的代表,总说宜扑,也是同样的意思,不过已经和平得多也幽默得多了。为什么呢?秦之儒生本来就是明朝秀才的祖宗,他们都是做八股和五言八韵的朋友,得到赋得瓜冬实的好题目怎能不技痒,如或觉得可厌,“扑”也就很够了,那么大规模地伏机发机未免有点小题大做了。秦始皇的小题大做也不只是坑儒这一件,焚书的办法更是笨得可以。清初有曲江廖燕者,著《二十七松堂文集》十六卷,卷一有《明太祖论》是天下妙文,其中有云:
“吾以为明太祖以制义取士与秦焚书之术无异,特明巧而秦拙耳,其欲愚天下之心则一也。”后又申言之曰:
“且彼乌知诗书之愚天下更甚也哉。诗书者为聪明才辨之所自出,而亦为耗其聪明才辨之具,况吾有爵禄以持其后,后有所图而前有所耗,人日腐其心以趋吾法,不知为法所愚,天下之人无不尽愚于法之中,而吾可高拱而无为矣,尚安事焚之而杀之也哉。”又云:
“明制,士惟习四子书,兼通一经,试以八股,号为制义,中式者录之。士以为爵禄所在,日夜竭精敝神以攻其业,自四书一经外咸束高阁,虽图史满前皆不暇目,以为妨吾之所为,于是天下之书不焚而自焚矣。非焚也,人不复读,与焚无异也。”我们读了此文,深知道治天下愚黔首的法子是考八股第一,读经次之,焚书坑儒最下。盖考八股则必读经,此外之书皆不复读,即不焚而自焚,又人人皆做八股以求功名,思想自然统一醇正,尚安事杀之坑之哉。至于得到一题目,各用其得意之做法,或正做或反做,标新立异以争胜,即所谓人人各异,那也是八股中应有之义,李卓吾以为讨厌可也,金圣叹以为应扑亦可也,若明太祖与廖燕当必能谅解诸生的苦心而点头微笑耳。秦始皇立志欲愚黔首,看见儒生如此热心于文章,正应欢喜奖励,使完成八股之制义,立万世之弘基,庶乎其可,今乃勃然大怒而坑杀之,不惟不仁之甚,抑亦不智之尤矣。中国臣民自古喜做八股,秦暴虐无道,焚书以绝八股的材料,坑儒以灭八股的作者,而斯文之运一厄,其后历代虽用文章取士,终不得其法,至明太祖应天顺人而立八股,至于今五百余年风靡天下,流泽孔长焉。破承起讲那一套的八股为新党所推倒,现在的确已经没有了,但形式可灭而精神不死,此亦中国本位文化之一,可以夸示于世界者欤。新党推倒土八股,赶紧改做洋八股以及其他,其识时务之为俊杰耶,抑本能之自发,或国运之所趋耶。总之都是活该。诸君何不先读熟一部《四书味根录》,吾愿为新进作家进一言。(七月)
附记
《文饭小品》第六期上有施蛰存先生的《无相庵断残录》,第五则云“八股文”,谈及廖燕的文章,云《二十七松堂集》已有铅印本,遂以银六元买了回来。其实那日本文久二年(一八六二)的柏悦堂刊本还不至于“绝无仅有”,如张日麟的铅印本序所说,我就有一部,是以日金二圆买得的。名古屋的其中堂书店旧书目上几乎每年都有此书,可知并不难得,大抵售价也总是金二圆,计书十册,木板皮纸印,有九成新,恐怕还是近时印刷的。中国有好事家拿来石印用白纸装订,亦是佳事,卖价恐亦不必到六元吧。十一月廿五日,校阅时记。
清初梁维枢仿《世说新语》撰《玉剑尊闻》十卷,卷七伤逝类下有一则云:
“金乌临西舍,鼓声催短命。泉路无宾主,此夕谁家向。”二诗用意几全相同。案蓝玉被诛在洪武二十六年,即西历一三九三年,大津皇子于朱鸟元年赐死,当唐中宗嗣圣三年,即西历六六六年也。《怀风藻》有大津皇子小传云:
“皇子者净御原帝之长子也,状貌魁梧,器宇峻远,幼年好学,博览而能属文,及壮爱武,多力而能击剑。性颇放荡,不拘法度,降节礼士,由是人多附托。时有新罗僧行心解天文卜筮,诏皇子曰,太子骨法不是人臣之相,以此久在下位,恐不全身。因进逆谋,迷此诖误,遂图不轨,呜呼惜哉。蕴彼良才,不以忠孝保身,近此奸竖,卒以戮辱自终。古人慎交游之意,因以深哉。时年二十四。”《日本书纪》云:
“皇子大津及长辨有才学,尤爱文笔,诗赋之兴自大津始也。”其后纪淑望在《古今和歌集》序中亦云,“大津皇子始作诗赋。”《书记》成于养老四年,当唐玄宗开元八年,即西历七二〇年,所言当有所据。《怀风藻》序题天平胜宝三年,当玄宗天宝十年,即西历七五一年,则列大津第三,其上尚有大友皇子河岛皇子二人,序中叙天智天皇时云:
“旋招文学之士,时开置醴之游,当此之际,宸翰垂文,贤臣献颂,雕章丽笔,非唯百篇,但时经乱离,悉从煨烬,言念湮灭,轸悼伤怀。”大友河岛均天智天皇子,大友嗣位,会壬申乱作被害,天武天皇代之而立,大津则天武子也。林罗山文集载《怀风藻》跋云:
“本朝之文集者,《怀风藻》盖其权舆乎,诚是片言只字足比拱璧镒金也。虽纪淑望之博洽,称大津皇子始作词赋,而今《怀风藻》载大友皇子诗于大津上,然则大友先大津必矣。”《大日本史》亦云:
“天皇(案弘文天皇,即大友皇子)崩时,大津皇子年仅十岁,天皇之言诗先大津可知矣。”这所说的话大抵是不错的,天智时代诗赋或者已很发达,因为壬申之乱却悉毁灭,一方面大津皇子或者也确有才华,可以当作那时代的首领亦未可知,虽然在《怀风藻》所录的四首里也看不出来。但是,临终一绝总是很特别的东西。《怀风藻》一卷共诗百十六首,以侍宴从驾与燕集游览占大多数,临终之作只有一首,而这正是大津皇子的。释清潭在《怀风藻新释》中云,虽是平平之语,却哀哀之极。在此八十年间六十四人中,大津皇子即非首出的诗人,亦终是最有特色的一个了。他的辞世诗在七百年后不意又在南京出现,可谓奇绝。我们仔细思索,觉得可以想出一个解释,这正如金圣叹临刑的家信一样,可以说是应有而未必实有的。这当然是属于传说部类,虽然其真实性与历史有殊,其在文艺上的兴味却并无变动,往往反是有增而无减也。(七月)
附记
十月三十一日上海《立报》载大佛君的《近人笔记中几笔糊涂账》,末一节云:
“近日某君记湖南名士叶德辉绝笔诗,谓叶在临刑时索笔纸写五言一绝,诗为慢擂三通鼓,西望夕阳斜,黄泉无客店,今夜宿谁家。此亦张冠李戴者欤。盖叶以农运方兴,稻粱粟麦黍稷,杂种出世;会场扩大,马牛羊鸡犬豕,六畜成群一联贾祸,则为事实。至于上述诗有谓系金圣叹临刑之口占,有谓系徐文长所作,虽不知究出何人手笔,但成在叶氏之前则可无疑,况此诗又并未见佳也。”此与孙诗甚相似,唯又说是叶大先生作,则又迟了五百年了。徐文长金圣叹二说未曾听过,存记于此,以广异闻。廿四年十一月三日记于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