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跟会抓重点的聪明人讲话,就是舒坦。
    谢良钰心里暗赞一声,面上却仍装着无辜道:“在下无甚旁的本事,不过死记硬背的本事强些罢了。”
    叶家祖孙对视一眼,油然而生一种既赞叹又想打人的冲动。
    听谢良钰所说,那可是相当于一座藏书阁的书籍啊!几年前他才多大,仅凭对方口述,就能将那么多文章完完整整地记下,几年后甚至还能一字不差的默写出来,这是怎样的天分!
    叶老沉思片刻,忽然郑重问道:“先前听你的意思——是打算下场试试明年的科试?”
    “是。”谢良钰也端正了姿势,“不瞒您说,晚辈曾经过县试府试,已取得了童生资格,只是前些年家中变故,守了重孝……再加上身体的缘故,便未再考,如今既已大好,明年便想再试试。”
    “哦?”叶老很是惊讶,“你如今?”
    “十七。”
    大齐治国重孝,丧父母之后,三年之内都不许参加科举,不许成亲,甚至连过年都不能出门拜年走访,相当于是禁了一切庆典或娱乐活动,士大夫阶层更是要丁忧回家,不得在朝为官——若不是考虑到普通百姓还要想办法填饱肚子,怕是要连一应生产活动都禁了。
    因此谢良钰说他守了重孝,那这么说,至多十三四的时候,他便已经考上童生了?
    不过,各地童生年幼者虽少见,却还是有的,以谢良钰表现出来的才学,倒也并不出奇。
    两人安慰了他一番,叶老又问:“那如今学业进展如何?可选了治经?”
    科举一道,童试三考,其实只能算是个入门,虽然在安平这样的小地方,秀才公似乎已经十分风光体面,但其实,秀才只不过是漫长科举之路中最开头的一点,甚至若是有钱有权,有不少法子可以绕过童试,直接参加乡试的。
    对于家境无忧一心考学的人来说,只要学得刻苦,再有些灵性,得个秀才的功名并不算难事,因为县、府、院三试只考八股和试帖诗,只要多背诗文,再将四书五经读书,再学学韵律格式,再注意着别犯了忌讳,靠死记硬背多少都有可能蒙混过关。
    可真要想在科举一道上有所建树,从乡试开始,那可就不同了,要开始考校策论,研解经义,所考十分详细繁琐,因五经所涉猎极其博大广泛,为了专心致志,大齐鼓励士子专心研习一经,在应试时选择自己擅长的经题解答,而对于其余四经,都只是略作了解便可。
    叶老问道谢良钰治的是哪一经,已是把他当做能够参加乡试的水平——或至少是有此潜力的后辈看待了。
    谢良钰暗自苦笑一下,心道糟糕,装得有点过了。
    他自己最清楚自己的水平,原主的知识储备最多也就是个秀才的水准,且荒疏多年,本就不剩多少,而他一个学习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长大的现代人,即使来到这个时代之后身具金手指,又用心恶补,可到底根基还浅,是不能真正跟这些从小在经义中熏陶长大的古人相比的。
    若是明年院试能过,乡试还是再次年的事,若再侥幸过了,上京会试更要排到大后年去了,这两三年缓下来,也许还能有些希望,可要他现在就说出个一二三来,那可真太为难人了。
    谢良钰只得惭愧地摇摇头:“还不曾,晚生当时还未进学……”
    他还当对方要露出失望的神色,不想叶老先生竟面上带喜,像是松了一口气!
    谢良钰:“……?”
    “你参加过县试,”叶老继续说,语调竟然有些急切,“其中考试的忌讳体量颇多,该知道有个领路人的重要性,尤其是日后研习经义,光靠自己一个人琢磨,便是所学再精,怕也要吃亏啊。”
    难为他能将话说得如此露骨,看来确实是起了惜才之心,谢良钰眨眨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却见旁边的叶审言像是忍不住,一下子竟笑出了声。
    “爷爷,您既想收人家为弟子,便莫如此拐弯抹角,我看谢兄性格正直,您再这样太极打下去,恐怕他就该找您推荐学馆了。”
    谢良钰惊得一下子站起身。
    “老、老先生……”年轻的书生面上薄红,似是十分不好意思,“这……多谢您抬爱,这怎么敢当……”
    他当然不会是看不上这个老师,说实话,谢良钰这种每个语气助词都打量着目的的人,既如此把精力放在一个人身上,感激或敬重是一回事,但哪儿可能别无所求。
    从第一次来这清竹坊,他就看出此间老板绝不简单——那些书架上放着的孤本珍籍、坊中淡雅大气的布置,还有些看似不起眼,实则年代久远、或出自名家之手的摆件挂饰,普通人可能看不出来,但他前世多少文物珍宝在手头过,早练出了一副好眼力。
    这叶老不显山不露水的,可身份绝对不凡。
    叶老说得不错,本身再是聪明,手头资源再是丰富,这条路最重要的,还是有经验之人的引导,谢良钰早打算好了以这里为突破口,或想法子拜师,或得到荐言——但好容易此刻要诱得他先开口了,自己当然要显得矜持一点才好。
    叶老笑吟吟道:“老夫看你与言儿也投缘,下次科试之前,你们能在一处用功,难道不是好事?”
    “这……”
    “我说谢贤弟,你就答应了吧,”叶审言已经改了口,他拍拍谢良钰的肩,笑道,“我祖父可不轻易收徒呢。”
    叶老扬扬眉:“你不会是看不上我区区一个卖书的老朽吧?”
    谢良钰这才苦笑道:“怎会……在下对您的赏识感激不尽,只怕自己愚拙,唉……”他似是下定了决心,恭敬地朝叶老施了一礼,“若真承蒙不弃,自是欣喜不胜!”
    他答应下来,竟还有些晕乎乎的,叶老笑笑,也不多说,只与他定下了今后来此读书的时辰,便放他回去了。
    拜师之礼自不可能如此简单,但此事慎重,不可草率,自得寻良辰吉日,再行不迟。
    反正他二人都住在此处,也不会跑掉。
    谢良钰前脚出门,叶审言方才还热络亲切的表情,却变成了疑惑。
    “爷爷……您不是说再不轻易收徒?今日之事,会不会有些太草率了?”
    叶老轻轻摇了摇头。
    “此子定非池中之物,小小年纪不卑不亢,言谈举止更有大家之风——以他的年龄和家境,能做到如此,你不觉得惊奇吗?”
    “这……”
    “而且他那位所谓的‘老师’,呵呵……”叶老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微笑起来,“守拙,你看人的本事,可还需再练练。”
    作者有话要说:
    老狐狸和小狐狸要开始过招辽~
    第33章
    谢良钰回了家,还没歇上半刻,门前却又是一阵喧嚷,原来是有人来了。
    “这个点儿,谁会上门呢?”洛梅娘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感到有些纳闷,此刻正是下午,日头刚过,快到要开始准备晚饭的时候,实在不太像串门的时间。
    谢良钰看看天:“兴许是衙门里来人了。”
    他料定前时那事不会轻易了了,黄县丞不是个无能的人,从马老三和他的同伙嘴里挖出点什么有用的东西不会太难,而作为当时的参与者,又是把马老三送进衙门的当事人,于情于理,黄县丞都会将这件事的结果再来与他说一声的。
    谢良钰连忙带着梅娘迎出门去,果然正是县衙一干人等——却并未着官服,黄县丞站在首位,身边跟着还有两个身着素服的生面孔,他自己一身文士青衫,看上去儒雅温和,比往常更像个上了年纪的读书人。
    作为一县县丞,他当年也是举人出身,只是不愿……或者说无力再考,才来家乡衙门补了个缺,别的不说,虽然俗务缠身多年,但学问还是能拿得出手的。
    谢良钰见了礼,将人迎进堂屋,那些衙役们留在了门外头,看似随意地散开,隐然间却对屋子形成守势,一看便是经过正规训练的。
    谢良钰动作顿了顿,瞧着那些人的行走站位,心中忽然闪过一丝明悟。
    谢家的屋子小,招待人的客厅与里屋间只隔着屏风,房子也破旧,但经过这段时间谢良钰和梅娘两个人的认真布置,屋里看上去却并不寒酸,反倒是充满了文人雅致和家庭的温馨感,让人一见便觉得亲切。
    黄县丞本就对谢良钰印象不错,此时见他所居之处清净淡雅,更觉颇见风骨。
    装修实在是件讲究的事,一个人所穿的衣服,所用的器具,还有所居之处,在人际交往之中用于人物形象的塑造时,与他的言谈举止同样重要。
    那两个与他结伴前来的生面孔也暗暗点点头,谢良钰的目光略略扫过他们两个,便越了过去——他虽心有猜测,可黄县丞此时看起来并没有给他介绍的打算,他便谨言慎行,管好自己就是了。
    “大人,”谢良钰问道,“不知此时前来,可是有事吩咐?”
    大家落了座,梅娘已经给进屋的几人都倒上了大麦茶,是家里自己炒的,汤色不大清亮,但浓浓的麦香气在凉风渐起的初秋让人闻着甚是熨帖,黄县丞不见外地举杯呷了一口,嘴角漾起几分笑纹。
    “没什么旁的事,”他摆摆手,“前日那个勒索你的马老三定案了,来知会你一声。”
    谢良钰看了眼旁边的梅娘,小姑娘很有眼色地冲黄县丞他们轻轻施了个礼,找借口退回里屋去了。
    谢良钰也喝了口茶,笑问道:“大人如此说,看来审问过程相当顺利了。”
    “算是吧,”黄县丞也笑笑,“不是什么硬骨头,攀扯出不少人……我先前倒没想到,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脑袋都被搅碎了,根须触角却还有那么多在咱们安平藏着,经此一事,就算未将他们一网打尽,那些残兵败将也再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他嘴上这样说得轻松,可说到后来,眉心却是不自觉地微微皱起来,谢良钰心头一跳,犹豫片刻,还是轻声问道:“大人,这白莲教来路不明,行为猖獗,在我沿海一带闹腾得尤为凶狠,以您看,莫非与……倭寇有勾结?”
    “……”黄县丞没有出声,只掀起眼帘来瞧了谢良钰一眼,脸上的表情有些深沉。
    谢良钰喉咙发紧,他实在不愿意此时宁静安详的生活被打破,可看着黄县丞的脸色,还是不由自主地猜到了什么,以至于声音都微微有些哑起来。
    “可是要有战事了?”
    屋子里倏然一静,阳光中悬浮的灰尘一时间都存在感强起来,几个人的呼吸声隐隐可闻,谢良钰垂着眼,手里的茶杯依然拿得很稳,里面的茶汤却适时漾出一点小小的波纹。
    黄县丞没说话,却是那个穿着褐色长衫的陌生人忽然朗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幼林,你说得没错,这小小的书生,真是胆大包天呐!”
    今日跟黄县丞一起来的有两个陌生人,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即是说话那人,他长着一张国字脸,留着一副漂亮的胡子,身材匀称,目光明亮,看上去颇为英俊。
    另一人更劲瘦些,行走间虎虎生风,以谢良钰的眼光来看,应该是另一人的随行护卫之类。
    谢良钰惊讶地抬起头,看向那个说话的中年人,又疑惑地看向黄县丞。
    黄县丞无可奈何地说:“您总是如此沉不住气,我们读书人可不是您日里接触的那些大头兵,这么粗声粗气的,可别把人吓着了。”
    “什么你们读书人,”中年人一瞪眼,“老……我就不是读书人么!”
    谢良钰看出黄县丞好容易忍住没回他一个白眼,直接转向谢良钰:“谢公子,刚才忘了介绍,这是本县新上任的县令,明寅铖——大人今日刚到,听说我要来见你,便跟着一起来了。”
    这语气实在非常亲近,根本不像是一个下属对新上任的上官该有的态度,谢良钰心里略有了底,果然听那豪爽的明大人道:“本官与幼林曾是同窗,好些年没见了。”
    谢良钰连忙起来见礼,明大人看上去却很不在意理解,直接挥手让他坐下:“本官在军中待久了,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书生你坐,不用拘束。”
    ……这位新县令还真是特立独行,别说,他若不是自己说是黄县丞的同窗,还真像是个兵油子,一点都不像读书人。
    但如果合了这种人的胃口,其实很好相处。谢良钰笑笑,不与他客气,便直接坐下来,无奈道:“不知大人光临寒舍,晚生失礼了。”
    明寅铖说:“是我不让幼林先与你说的——书生,我对你很有兴趣,你把那马老三弄到县衙去,是不是故意的?”
    不待谢良钰回答,他又顾自说道:“这岂不是废话,算了,我再问你,刚才你问幼林可否有战事,又是如何推断出来的?”
    谢良钰心想我如花美眷在侧,可对您这大老粗没什么兴趣,不过此时不是耍贫嘴的时候,他知道机会来了,按捺着性子,恭敬地拱了拱手,垂下头说:“晚生只是胡乱猜测,大人见笑了。”
    “哎,叫你不要如此拘礼。”明寅铖有点头疼——他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虽然当年只是三甲赐同进士,却也是正正经经的功名。可谁知道一下子被拨到了沿海,当时正是倭寇肆虐的时候,他一个文官见天跟着参将大人刀光剑影的,多番升迁左任也都在军中,久而久之,看着倒像是个武将了。
    近几年倭患刚刚好些,明寅铖清闲了一段时间,结果外患还没彻底解决,内忧又汹汹而来,朝中斗争日渐激烈,他跟的那位将军一系暂时落败,整个亲系都给撸得撸抓得抓,他还算是幸运,给连降几级,竟补到安平来做了个县令。
    明大人昨日刚到,跟昔日同窗喝了一晚上的酒,痛骂朝中污吏横行,以为此刻已经万事大吉,迫不及待就要卸磨杀驴,殊不知那倭寇只是暂时退却,未知什么时候就会再席卷而来,到时候……
    没了他们将军镇守,大齐海防危矣,沿海百姓危矣!
    明寅铖自赶来上任的路上就在忧心这事,尤其是……要上任的安平看起来宁静无争,但上一次战斗时将军才分析过,安平地处运河入海口,交通发达,近几年也愈发富庶,倭寇若重整旗鼓,这里将可能成为必争之地……
    若非如此,那白莲教又怎会选择此地作为最大的窝点?白莲邪教,不仅企图谋反,更是勾结倭人势力残害同胞,他们早对那些妖人恨之入骨,明寅铖本还想着来到安平要如何将其势力彻底连根拔起,谁知道茶水还没喝一盏,老朋友黄幼林就告诉他,隐患已经被彻底解决了?!
    听完事情来龙去脉之后,明寅铖顿时就注意到了似乎在这其中没起到什么作用,却又占据着至关重要地位的谢良钰,又听老朋友对他多有夸赞,于是便顺道跟来了,想探探这书生的底。
    尤其是他的居处所在……还能顺道探访位故人。
    谢良钰果然没有让他失望,三言两语之间,竟然就道出此地平静外表下暗涌的激流,明寅铖心下激动不已,顿时起了爱才之心。
    谢良钰也不拿架子,见这位新任县太爷确实不是那种虚头巴脑之辈,便轻抿一口茶,笑道:“大人既如此礼贤下士,在下自不敢不识好歹——只好献丑了。”
    他站起身,自案上信手拿起一页宣纸,用笔蘸了墨,在上面勾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