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思索了一阵,咬咬牙:“你说得也对,万一真的有战乱,别说安平的那点家底儿保不住,指不定还有性命之忧,铺里头还有那么多伙计,谁万一出点儿什么意外,我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人家啊。”
    “是这个理儿。”
    谢良钰见他听得进去,还算有些欣慰,他叫过老板来付了茶钱,又邀请了宋大哥上家里去坐,不过两人本就是偶然遇见,各有各的打算,如此客气一番,便也分道扬镳了。
    谢良钰回到家里,梅娘端着一盆水,给家门口的菜地里浇水。
    “娘子……”
    小姑娘看见他,若有若无地哼了一声,把最后一点水泼尽,转身又回了厨房。
    谢良钰摸摸鼻子,干脆钻进了卧室。
    今天要不是遇见宋明,他都险些忘了,自己这里,还存着一份精心准备的礼物呢。
    自然是那块精挑细选的红布。
    每天刻苦学习太认真,以至于把这种大事都忘到了一边,谢良钰拍拍脑门,自我检讨一番,然后把那块藏了好久的布料取出来,想了想,还在外面包了一层别的布作为包装。
    可是包好之后又觉得太丑了,他嫌弃地把外头那一层卸下来,转头看见书桌上的文房四宝,忽然之间有了主意。
    放着自己最拿手的不用,学宋大哥做什么笨手笨脚的手工活儿。
    谢良钰探头到外面看看,见梅娘一时半会儿过不来,这才铺开一张纸,笔上蘸了墨,细细描画起来。
    哎呀,居然还怪紧张的。
    谢良钰无奈地自己笑笑,闭目思索一瞬,脑中已经浮现出了要画的图案。
    ——不过这事儿临时起意,已经来不及做什么过于细致的处理,当务之急还是快将礼物送出去,至于丰富细节,还是等把人哄回来之后再说吧。
    谢良钰笔法娴熟,不一会儿就成功作完了画,他将那张轻轻上了些颜色的纸也认真叠成和折叠起来的布料一样的大小,放在了最上面,便将那些东西一起放在枕边,自己走了出去。
    梅娘也正往屋里走,两人在堂屋门口碰了个正着。
    梅娘最近是在闹脾气的,可归根结底,她也知道是谢良钰在让着自己的小脾气,并不能算太理直气壮,所以,当这样迎面碰上的时候,她也不能太明显地视而不见。
    谢良钰敏锐地抓住了机会,一跨步拦住了她的去路。
    “娘子,”他轻笑着道,“这些日子太忙,还没来得及好好与你谈心——你就不想知道,为夫到底是为什么这般延迟才回来,还是与大哥一起的吗?”
    梅娘小声说:“那妾身如何敢过问。”
    谢良钰哭笑不得:“你这是在怨我了。真是最近太忙,而且那事……”
    “既然那事是你与哥哥一起做的,我便放心。”梅娘叹了口气,“你若真不想与我说,便不用说了。”
    “哎,娘子,娘子……梅娘?”
    梅娘说着就要往里屋走,谢良钰连忙赶上去,宋大哥说得不错,梅娘心里怨怪他的,果然不只是前日洛青那一回事。
    唉,也是他太粗心,怎么就忘了照顾这女儿家细腻的心思。
    “这么说,”谢良钰幽幽地道,“你是对我如何死里逃生也全不感兴趣了?”
    “……!?”
    这话果然一下奏了效,原本走到一半的梅娘豁然转身,惊慌地看着谢良钰愣了一秒,便马上折回来,慌乱地摸索起来,生怕他缺了胳膊少了腿。
    “你说什么?相公,莫要拿这种事与我玩笑!你、你没事吧……?”
    “没事,当然没事,我这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了嘛。”
    见她那样惊惧,谢良钰也颇于心不忍,有些后悔拿这件事情逗她了,他连忙牵着人走进屋里,好好地在床边坐下,又倒了杯水,才说:“你莫要害怕,这事其实并不惊险,倒反是个机缘,而且为夫也是恰逢其会……”
    谢良钰口才向来很好,他当下就把考完试之后发生的那一系列事情娓娓道来,刻意减少了些生死攸关的狼狈,倒添了不少有惊无险的趣味性,把一件小事说得像说书先生的本子一般,最后若不是梅娘实在太心系他的安危,险些都被他逗得笑了出来。
    “……就是这样,”最后他说道,“最近咱们河东这里,真的是太乱了,好在为夫满腹聪明才智,这才化险为夷——梅娘,大哥那件事,真……”
    梅娘忽然抬手挡住他的嘴:“别说了,相公,我、我都知道的……”
    她总归是个善良的姑娘,虽然总会有以家人为先的思维惯性,可既然洛青注意一定,她自己再在肚子里捣腾几日,总能转过这个弯儿来。
    就如同谢良钰方才所讲的,那样的事情,总要有人去做,不然各家自扫门前雪,自己的亲人若遇到麻烦的时候,又能指望谁呢。
    梅娘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不懂得太多国家大义、战场朝局,但她有一颗柔软又懂得体谅的心,因此谢良钰其实也相信,这些事情,跟她不会说不通。
    眼见时机到了,谢良钰便将人搂在怀里,轻声道:“还忘了一件事……梅娘,我想送你一个礼物。”
    “嗯?”梅娘有些脸红,“这……不年不节的,也不是我的生日……”
    “但要庆祝你相公我中了秀才呀,”谢良钰笑笑,“这对我们全家都是件值得庆贺的事,不是吗?”
    他也不啰嗦,直接转身,将枕边的东西拿了出来。
    梅娘接过来捧在手里,不禁发出了小小的惊呼声。
    “这、这是……!”
    “我说过的,要给你一件最美的嫁衣。”谢良钰摊开那方布料,“从第一次看到这匹布,我就觉得很适合你。”
    他温柔地继续道:“梅娘,今年,我已经考中了秀才,明年秋闱,再次年春闱,如果后年我得登凌烟,我们就去京城里,再举行一个婚礼,好不好。”
    谢良钰说着,展开那张他画的图纸,上面虽只是寥寥几笔,却已勾勒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正在飞雪寒梅间傲然飞舞,美不胜收。
    “漂亮吗?把这个绣到嫁衣上,你一定是最美的新嫁娘。”
    梅娘愣着,随即拼命点起头来:“谢谢……谢谢你,相公。”
    “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谢良钰将她的头靠上自己的肩膀,望向窗外,外面柳絮纷飞,春阳正暖,正是一年之中,最为欣欣向荣、满眼都是希望的时节。
    他们的未来,光明得很呢。
    大齐元和三十一年,立国以来最为严重的一次倭患,在河东省一个小小的港口开始爆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战火烧到帝国的整条海防线,国内的气氛空前紧张起来。
    整个河东省在最快的时间内戒严,就连省城都人心惶惶起来。
    这一次的战斗来势汹汹,谢良钰他们听到消息的时候,连安平那地方都已经完全沦为了战区,省城附近的官兵全都被抽调到城内,城墙上日日戒严,限制百姓出入,城内的米价一天三涨,行人们来去匆匆,连临街的商铺酒楼都关了大半。
    家家也开始闭门闭户,谢良钰他们和叶老所住的还是隔壁,这事情发生之后,干脆就又像他去考试的时候一样,直接两家合并做一家,住到了一个院子里。
    不过,除此之外,战争倒没有直接对他们造成太大的影响,倭寇总算是没有长驱直入打到咸名城里来,反正也出不去门,谢良钰和叶审言便日日在家读书,为之后的考试做准备。
    只是,如今形势如此严峻,也不知到了考试时间,是否能够顺利进行。
    梅娘自然是每天都在担忧自己的兄长,但据紧急逃到咸名的宋明说,安平那边战事还算平稳,明大人领军有方,守城守得密不透风,没让敌人吃到一点甜头…
    倒还有一件事……关于叶长安将军。
    抗倭战争打响一个半月之后,朝廷官兵节节败退,各地抵抗形势都十分艰难,在京赋闲的叶将军在不得已之下,再一次被启用,直接任命为驻河东的三省总督,总领抗倭事务,率领他的叶家军,再一次投入了战场。
    第86章
    大齐元和三十二年八月,时逢大比之年,各省举办乡试——在正式的通知下来之前,河东及附近省一直有些人心惶惶,毕竟战乱不休,谁也不知道,今年的乡试还能不能如期举行。
    抗倭是持久战,你来我打,你退我追,可面对着茫茫大海,又始终不能做到赶尽杀绝,叶长安上任之后,倭患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控制,可朝中党争依旧纷乱,将军在外,后方却供给不足……叶长安就算真是神仙,也没法在这种情况下毕其功于一役。
    或更往深了说,现在三皇子殿下的处境不好,叶家也正危险,若真完全把贼寇打服了,难保不会被早表露出不满的皇帝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事儿他又不是干不出来,前次那次大清洗,叶家得到的教训也够多的了。
    可无论如何,最倒霉的,始终是天下的百姓。
    仗打了一年多,非但河东省,大齐境内如今哪个省份都不富裕,百姓的生活受到了严重影响,就不说商业和教育问题了,连日常嚼用都得从牙缝里挤,饥民逐渐增多,又渐渐转为流民,天下乱象四起,实在是……
    谢良钰心中忧虑,这局面比他刚穿越来的时候以为的还要复杂,现在即使是他,也对自己的未来没了把握。
    安平的谢家村人也遭了灾,原本谢良钰叮嘱他们上山暂避兵祸,还算留存了不少有生力量,是附近几个村子损失最小的,可这毕竟不能顶太长久的用,到最后仍是流散,去县城、去附近的其他村镇,或跟着流民大军一起,往江南或都城的方向艰难迁徙。
    其实又哪有什么万全的道路呢,这些人什么都没有,现在连家都没有了,没人知道如果到了目的地,是不是真能得到梦想中的救助,但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他们就得这样一直走下去。
    谢良钰和梅娘在省城,生活倒大抵还算安逸,村子里也有不少比较亲近的人家来投奔他们,都是同宗同姓的乡亲,夫妻俩尽力帮忙,也收容了些人。只是现在不太平,梅娘的小生意也少了不少外地客户,谢良钰那边领着“死工资”,他倒有心想扩大规模经营商号的,可叶老严令禁止他分心去搞那些东西,他便也只能消停下来,专心学习——至少表面上不敢搞什么幺蛾子。
    但多少还做着点儿,树挪死人挪活,谢良钰一向灵活变通,老师不让他自己去经商,委托信任的人做就是了——不论是什么年代,可没有比银子更能拿在手里安心的东西。
    于是就找到了宋明那里,布庄还开着,只是店址换到了省城,规模也小了不少,这是项正经的生意——谢良钰便干脆入了股,有他超前时代不知多少年的经营理念,再加上宋家夫妻俩多年的经验,倒是做得风生水起,逐渐涉猎了些其他行业,除了初时困难了一段时间以外,后面银子是不愁的。
    谢家那些人,谢良钰便将他们打散了,实在没有劳动力的老人幼童,便同意找个院子安置起来,至于青壮劳力,便都到店里去上工——自是优待的,管吃管住不说,还从不克扣工钱,大伙都念着他们的好。
    这部分人,算是逃难人群中最幸运的一批了。
    族长那一大家子自然也在此列,老人家一下子老了不少,好在身体还算康健,谢常青上次院试没中,但运气不错,考上了童生,他能写会算的,为人也不错,做些账房之类的活计,既轻省,又赚得多,还有空看书学习,一年过去,也算能在城里正经立住脚跟了。
    这日,谢良钰上街去买些东西,正好在街口碰到了正往这边走的谢常青。
    “哎,三郎!”
    谢常青也看到了他,连忙挥挥手:“我正来找你。”
    “怎么了?”
    谢常青走上前来,谢良钰便又带他回家坐下,这个看上去颇为朴实的年轻人摸摸自己的脑袋,笑道:“是这样,老板说最近有一批货,要运到隔壁省去……”
    谢良钰一挑眉:“你不愿意去?”
    “不不不,”谢常青连忙摆手,“三郎,你和宋老板都是我们大伙的恩人,我们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不说这是东家布置的任务……其实我知道,这也是宋老板看在你的面子,重用我们,才得了这样的机会。”
    这话倒是不假,如今虽说还在战时,但有叶将军在,战乱基本上已经被控制在了沿海,省份之间的官道上比较起来安全不少,只是因为天下大乱,而多了不少不知从前是何身份的土匪。
    这些人只为求财,少有杀人的勇气和理由,基本上如果实在打不过,将钱货给他们,生命是不会受到太大威胁的。
    店里运货,肯定是要雇镖师的,作为伙计或账房跟着,危险其实不大。
    而好处却是显而易见的,走过这一趟以后,不论是留在隔壁省的分店,还是再回来,身份和资历便都有些不同了,尤其是留在那边——那是从总店过去的人,那边总要给一份敬重,而且外地的生意还在快速发展期,现在过去,如果今后发展得好,便也是元老级的人物了。
    现在这份生意在谢良钰的指挥下,发展得非常好,光明前景是显而易见的。
    见谢常青心里头明白,谢良钰便放了心,梅娘今天带虎子出去了,他亲手给谢常青倒了茶,问他:“那大堂哥来找我,是为了何事?”
    他的身份不一样,如今已是秀才,过段时日大比,若河东省这里的乡试不出差错,说不准很快便要成了举人老爷,而更直接的——作为宋氏商号两位合伙的老板之一,他也是谢家大部分族人的顶头上司。
    虽然在族里,大家还是以辈分论的,但谁也知道,整个一族最出息的便是三郎,他掌着大伙儿的生活命脉呢!
    现在谢良钰说话,可比族长谢承德还要管用些。
    谢常青听见他叫堂哥,一时间也有些不自然,不过谢良钰愿意按照辈分跟他论,这也是亲近,没必要推搪。
    谢常青扭捏了一下,这才小声说出了口:“是这样——我家里人,尤其是我爷,他们不想让我去……”
    谢良钰一下子便明白了:“你想让我帮着劝劝他们?”
    “是啊,”开了一个头,后面的话就好说了,谢常青舒了口气,说道,“爷一向听你话的,他们是怕外头危险,不论我怎么说,他们都不听。大丈夫哪有总窝在家里的,总该出去奋斗才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