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谢良钰苦笑了一下:“我们便在此处等着吧,你们若实在心急,也可以打发书童去前头看看,能早片刻得知结果也是再好不过的了。”
    大家一想也是,叶审言便带头把自己的书童派了出去,大家仿佛热锅上的蚂蚁,根本做不下来,在大厅中踱来踱去,听着外面声音的耳朵都要竖起来了。
    可消息来得并没有那么快,至少这一整个上午,大家注定要在煎熬中渡过了。
    谢良钰挺有把握,可被这样的气氛也不禁感染得紧张起来,他其实很想回后头去,跟梅娘坐在一块儿等,或至少跟她说说话——总好过跟这些一个比一个没出息的大老爷们儿待在一起吧?他转眼看到过去认识的一位姓黄的书生,那家伙看起来简直都快要厥过去了。
    真是,值不值当。
    其实,谢良钰他们这里的人还算是淡定的,大家都是第一次考,也都还年轻,经得起失败的磨砺——当然,如果可以的话自然都还是想中的——不像那些屡次来此经受折磨,却屡考不第的士子,那对他们来讲,如今可真是……
    谢良钰忍不住代入自己想象了一下那般情景,也不由有些胆寒。
    实在是这个时代的科举制度太过磨人了,考场中那几乎让人掉层皮的考试环境不说,单是每三年才有的一次考试,每省寻常都有三五千考生应考,最后却只录取不到一百人,而要知道,这些应考的人都已经是从各州县选出来的,几乎是当地最优秀的那一批了!
    可想而知考取的难度有多大,这样一次一次又一次,一年年耗下来,头发都耗白了,却还是一无所获的人比比皆是啊。
    谢良钰又想了想,他觉得自己应该没有那么死心眼,他向来是信奉条条大路……不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的,看他前世那种不走寻常的发家路便能知道,若真是没那个天赋,倒不如另换一条路,他就不信自己不能出人头地!
    ……不过这就想远了,谢良钰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也忍不住有些失笑起来——谁说他不紧张,连要是考不中往后该怎么办的路子都想了个通透,就差站起来和其他人一样转磨了。
    “说起来,”人一紧张,就忍不住想要说点其他话转移注意力,那几个都来自安平的士子闲聊起来,“静渊兄也是这一科考的吧?”
    听到熟悉的名字,谢良钰的耳朵不由自主地朝他们的方向动了动。
    “是啊,”一个消息向来灵通、姓张的书生道,“郑兄的学问其实都比我们深的——当然,谢兄与叶兄不同——他去岁考三道小试,次次都列经魁之位,他家大人也有身份,自然是能破格应今年的乡试。”
    另一人奇怪道:“可怎么一直未看见他?当日贡院门口按州县搜检,似乎他也不在其列吧?”
    他这样一说,大伙也都想了起来。
    其实那会儿大家都那么紧张,没谁有闲工夫去看别人是否在自己身边,但郑深毕竟与他们相熟,如今从那种氛围中脱出来,再好好想想,似乎确实是没有看到熟悉的面孔。
    张姓书生一哂:“你们竟不知?郑兄年初外出游历,随有人上京赴任,他今年,约莫考的是洛滨府的乡试。”
    洛滨是是大齐的都城,没三年举办乡试,是不拘应试者籍贯来路的,只要获取了生员资格,并且得到所在地出具的应试资格,便能在那里参加考试。
    只不过,很多人并不愿意去钻这个“空子”,因为洛滨每一届的乡试,基本上都是全国竞争最为激烈,也是最难中试的。
    想想便能明白,洛滨天子脚下,遍地都是天潢贵胄,走三步能碰到五个权贵,他们的孩子从小接受的教育,又怎是普通百姓所能比拟的?
    更别说还有那些家里有钱的,便算入不了国子监,也能花钱捐个监生,直接便具有参加乡试的资格了。
    至于那些高高在上的国子监生,更是能直接参加会试,甚至直接入仕,总是,达官贵人想要出人头地,那办法多得是。
    可想而知,洛滨府的乡试,竞争能有多激烈了。
    几个书生各自感叹起来,觉得那郑深还真是艺高人胆大,不过也是——如果有一定中举的信心,在洛滨直接参加乡试,对明年的会试也有不少的好处,何乐而不为呢。
    也不知他到底中了没有。
    大家还正在议论,忽然听见外头锣鼓声阵阵,前头街上一片喧闹之声,似乎有大队人马朝这边来了!
    定是报喜的!
    厅里的声音倏然便停了,大伙一个个紧张地望着外头翘首以盼,恨不得把自己的脖子拉成长颈鹿。
    马蹄声一停,有人在外头响亮地高叫道:“快请张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
    他们这处院子里,可只有一位姓张的生员。
    那张书生猛得站起来,甚至还站不稳地晃了晃——这会儿不会有人笑话他,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若是自己能中,说不定表现得还不如他呢!
    大家也都早坐不住了,所幸簇拥着张书生一起出去,外头已经站了一列穿红挂绿的报喜人,见正主出来,纷纷露出一脸喜色,连声恭喜道:“恭喜安平县张之明张老爷!喜中为元和三十二年河东乡试第七十二名!”
    只见叶家小小的前院里,立着一块高高的红色牌匾,上书道“捷报平洲老爷张讳之明,高中河东乡试第七十二名,京报连登黄甲。”
    那张之明的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他今年虽是第一年乡试,但其实之前考秀才并不算顺利,如今已是而立之年,不想原本秀才死活考不上,如今考举人,竟是第一次就中了!
    今天之后,他就从“相公”变成了“老爷”,虽然还是最底层,但已是统治阶级的一员了!
    可哭归哭,他也没忘了连忙掏出银子来散作喜钱,那些报喜的笑眯眯地接了,又说了几句吉祥话,还没来得及散,院门外头竟然又是一阵锣鼓声,马蹄声渐渐地近了。
    其他人有一次屏住了呼吸。
    叶老在人群后头笑道:“今日小院有喜,梅开二度啊。”
    又是一批人涌进了门来,见前头一批人竟还没走,两边都愣了一下。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同一个地方报喜两次的,可那多是考生汇聚的客栈,并且也不常见,如今这到了住家的院子里,竟还能赶上两拨人,可真是稀罕得很。
    不过他们也没忘了面前紧张得快要不能呼吸的书生们,为首的一个差人满脸喜色:“恭喜陆伟陆老爷,高中了!”
    身后的竖匾也抬进门,“捷报平洲老爷陆讳伟,高中河东乡试第五十四名名,京报连登黄甲。”
    “我中了!我中了!”
    站在谢良钰身边那个穿黄色长衫的书生面色一下子通红,在同窗们羡慕的目光中越众而出,喜得连连拱手,并哆嗦着手发赏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若不是此情此景,还真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悲伤呢!
    这头热闹完,两拨人总算都退了出去,街坊邻居在门口都挤满了,望着院中一众仍在焦急等待的书生们,早早便开始议论起来。
    看热闹的,自然是希望热闹越大越好,这院子里出了两位举人老爷,说不定就还有第三位呢!
    那他们这条小巷,恐怕名声也要发达了!
    第91章
    气氛使然,谢良钰也不禁有些紧张了起来。
    “谢兄……”叶审言攥着自己的袖子,谢良钰见他手指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叫自己的声音也哆哆嗦嗦的,“还没、没报完吧……?”
    “不会,”谢良钰表面上反正是镇定得很,他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道,“喜报从后往前,方才报到五十四——咱们这院子距离学宫不远,只能后发先至,没有落后那么多的道理。”
    他说得也在理,叶审言稍微镇定了一丁点儿。
    可他们师兄弟知道彼此的水平,在外人听来,这话就极为轻狂了!
    要知道,乡试对任何读书人来说都可称是个鬼门关,从没人打包票说自己一定能中的——便是心里想着也不能说出来啊,更别说还对名次挑三拣四,似是笃定自己能名列前茅了。
    那最后若是落了榜,脸得被打得多疼啊。
    大家这会儿都紧张得很,吞口唾沫都感觉想吐,渐渐的就都不说话了,几个书生零零散散地站在院子里,对远方翘首以盼,而随着时间慢慢过去,脸上都不免浮现出些绝望来。
    好像是嫌他们还不够紧张似的,有那好事的人,还在外头街上跑来跑去,一时高声报个消息——哪哪儿的哪位老爷中了多少名次,随着那数字慢慢减少,大家简直都焦躁起来。
    有几个心理素质不行的,或对自己的斤两有数,知道即使中了也不会名次太前的,受不了这众目睽睽的刺激,纷纷退回屋子里去避了,剩下人都还抱着一线希望,个个脸色苍白,不像在等喜讯,倒像奔丧,和外头看热闹的人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第十名了!我听见前头街上,报到第十名亚元老爷了!”
    乡试第一名是解元,而二到十名,包括各经经魁,都统称为亚元,这十个人是整整一个省中,选□□的最有学识、最为光荣的存在,也是最后会试排名开赌的时候,被每个赌坊都重点调查的人物。
    一听这话,绝大多数人都露出了惆怅的神色。
    亚元啊……一般人那可不敢想。
    叶家小院中,一个黄衫书生摇头叹了口气,一下子悲从中来,居然潸然泪下——他的情状其实也并不特别,科举考试实在是太熬人了,那受到的精神压力和身体折磨,一般人都是受不了的,能坚持考到现在,谁都不容易。
    周围有相熟的书生都连忙上前相劝,门口沸反盈天的看热闹团体也消停了一点儿,大家左右对视一下,虽然不能感同身受,但也收敛了些仿佛过年一般的热闹。
    就在这么个时候,敲锣打鼓的声音又在巷口响起来了。
    许多人条件反射地就是猛一抬头。
    这一次的锣鼓声比之前的更响、更热烈,听起来气势很不一样,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空气都似乎凝固了。
    只听远远的,就有人高声叫了起来:“恭喜安平叶老爷讳审言,高中第三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人群哄的一下热闹起来。
    “第三名!是五魁啊!”
    “天呐,这是第三个了吧,这到底是户什么人家……”
    “安平?安平是个什么地方……从前都没怎么听说过啊!”
    “我中了?”叶审言呆呆地重复道,“我中了!!”
    谢良钰真心实意地笑起来:“恭喜师兄了,明年开春,更是春风得意,高中黄榜!”
    叶审言愣愣地笑了一会儿,本能地转头去看自己的祖父,叶老也正捋着胡子朝他微笑。他今年还是第一回 应乡试,就中了第三名,饶是他原本就对自己有些信心,此时也很是惊喜了。
    当然,他也没忘了对谢良钰说道:“山堂,你学问是比我厉害的,这样看来,有望桂榜榜首啊!”
    谢良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倒也不谦虚——现在这关头,谦虚岂不是诅咒自己?
    不过他心中也委实有些忐忑,他对自己是有信心的,可眼下看着就只剩下了两个名额……
    解元郎……真会如此吗?
    叶家的家丁早都一拥而上去给报子们发喜钱。不论叶老祖孙两个如何隐藏身份,叶家也始终是钟鸣鼎食的大户人家,在这种事情上,更不可能缺了礼数,那红包都包封精美,捏着也丰厚,一点都没堕了亚元老爷的威风。
    报子们拿到红包,都是喜笑颜开,再看到院子里并排树立的三张大匾,都多少被震了一震,吉祥话更是不迭声地往外冒,院子里一时热闹极了。
    外头的街坊们约莫也是觉着这热闹看到头了,羡慕地感慨几句,便又准备散开。当然,也有留下来帮忙的——这小院一下子出了三个举人老爷,风水定是好得不得了,能蹭一点是一点啊!
    况且这种情况,主家肯定是要摆宴大肆庆祝,从他们刚才的表现看,这一户显然也不差钱,帮帮忙若是还能捞到油水,那就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了!
    可大伙刚要行动,却见那群等报的书生们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显然是还在等着捷报。
    好家伙,人与人的差距真是比人与狗都大……他们都要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了,这些人居然还不满足呢?
    这些书生们,自然都是在陪谢良钰等的。
    考生们对自己的水平多少都有点数,尤其是安平县就那么大点儿地方,谁的学问高低,谁最有可能高中桂榜,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称,谢良钰作为安平县的小三元,这两年在学问上的名声更是鹊起,以至于大伙总觉得,就算全县只中得一个人,那也该是他的。
    ……倒没想过这么高的名次,可他同门师兄都中了第三名亚元,这位大才子,总不可能落了榜吧?
    能住在叶家这小院儿的,大致都不是什么嫉贤妒能之人,此时看着倒比谢良钰本人还着急——他自己倒是站在那里,英俊的面容一片沉静,简直是大将之风。
    小院中一下子前所未有地寂静下来,大家屏着呼吸静静等着,像是笃定会再有报子上门。
    梅娘也焦灼地在后院走来走去,伸长了耳朵听前头的动静,虎子刚刚跑来跑去地跟她报信,她真心实意为前头那些人欣喜,可心里也愈发焦灼起来。
    她甚至已经想到万一相公这次落了,定要好生安慰……呸呸呸,怎么能想这些不吉利的东西!
    此时已近中午,太阳升到最高处,烈烈地烤着,虽是深秋,但秋老虎还厉害得很,大伙在太阳下站了一上午,不觉便出了一身的汗。
    隐隐约约的,又听见巷口有热烈的锣鼓声响起来。
    “不是吧?真还来??”
    “听这声——比之前都大得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