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节

作品:《今朝即嫁小公爷

    眼一斜过,青莲的手就伸了来,拧着她一片腮抖一抖,“哟哟哟,就你心内豁达通明,我才懒得再管你。”
    引得众人发笑一场,天色即在莺笑雨坠中倾落下来,云翳浓雾不散,更挹不动长注无休的水帘。
    夜里偶起了天殛,雷鸣轰轰,帐幄被灌进来的风飐飐撩动,卧房内架着银骨炭,点着瑞金脑,灭了众烛,留一盏银釭昏沉沉亮在案上。
    撩开两片绡帐时,宋知濯的脸立时荡出温柔的笑意,盯着明珠的恬淡的睡颜细瞧一瞬,身上玉婿的醇香像一片软锦萦绕心房。那些酒嚣笙乐就在他脑中褪去,同时亦卸下了一身尔虞我诈兵戎相交的疲惫。
    哒哒睡在一侧,嗅见味道警醒过来,旋即将明珠也吵醒,两个眼迷蒙着睁开,撑坐起来,“你回来了?要不要叫人来更衣?”
    伴着雷鸣火闪,宋知濯自个儿宽下腰带落到床沿,横臂搂过她亲一口,又将哒哒扒拉下去,“不折腾了,叫她们一来忙活,将你觉惊醒了不好睡。嗳,小尼姑,我说了多少次,别叫它上床,一身的灰。”
    她两个眼一拧,脚丫往他后腰上蹬去,“你也一身的灰,下去下去!”
    解了襕衫,剩一条长裤,赤着胸膛兜着她倒到枕上去,“我跟狗能一样儿吗?睡吧,明儿还得早起。”
    伴着呼吸,宽阔的胸膛起起伏伏,振得明珠睡不着,移到枕上,“你们什么时候发兵,都折腾大半个月了,要走就快走嘛。一起程,路上还得折腾大半个月,哪里还有精力打仗啊?”
    “有你说的这样轻松就好喽,点了将士,将士们又得点兵,向朝廷请命备好马匹粮草、各兵器,也都忙活完了,十七就启程。届时我要送将士们出城,这么大阵仗,你大概没见过,带你一道去瞧瞧啊?”
    “好啊好啊。”明珠弯着美滋滋的眼,瞧他眼皮阖起,再将他搡一下,“对了,你今儿见着沁心姐姐,可有替我问候她?不知她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他闭着眼翻身过来,横了胳膊搭在明珠腹上,在她颈边喘出热气儿,“听说近日打江宁来了个富商,将她一年三节包了去,不大酬客了,也就是今儿下帖子请她才来的,台账可比原先翻了一番儿。”
    “那蛮好,她比我还年长些呢,恐怕也没有几年生意好做了,要是遇见好人赎身出去,也算是有了个出路。嗳,十二月是她生辰,我去替她摆个台好吧?用你的名帖,也叫她私下里攒些银钱,万一赎不了身嘛,自个儿也好多些银子傍身,你说好不好?”
    偏头一瞧,宋知濯已呼吸平稳,不知何时去了那黑甜梦乡。明珠却不大能睡着了,睁着眼盯着帐顶银晃晃的镂雕熏球,嗅着润雨芳草之香。
    窗外雨打桂枝,雷鸣电劈,猛然“咣咣”两声,明珠心内生疑,仿佛是有人在敲院门,和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凄厉传来一阵尖利的女嗓,听不清是在叫喊些什么。
    又听见外间上夜的丫鬟开门出去,不时侍鹃举烛入得卧房,就站在帘下放低了声,“奶奶、奶奶,是周姨娘带着丫鬟过来了,哭得不知什么样子,像是有急事儿。”
    藕荷色的帘帐隐约见明珠撑坐起来的身影,将宋知濯连搡几下,“醒醒、宋知濯,快醒醒,周晚棠来了,你去瞧瞧什么事儿。”
    两人随意穿戴一阵,一齐步入外间,乍见周晚棠并音书二人湿漉漉地站在厅上,裙边颗颗坠下的水晕开了金罽上的莲纹。形容败色,一脸的水珠,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骤见宋知濯,周晚棠带着一腔哭嗓忙赶几步,“夫君,我家里来人报,说我娘病危,求夫君带我回去瞧瞧,只怕再晚,我就见不到她了!”
    她掣着宋知濯松散的氅衣袖口,满目急泪,与雨相融,迫切地仰望着他。宋知濯打一个哈欠,随手指一指侍鹃,“你去总管房支会一声儿,再叫人套了马车送姨娘回府一趟。”再将眼转睇向周晚棠,干哑的嗓音无情无顾的轻柔,“别着急,回去若有什么事儿,就派人回来说一声儿,缺什么就到总管房支去,再替我向你父亲问好。”
    观她心急如焚,想来无假,明珠便又朝侍梅吩咐,“你去拿我两身衣裳给姨娘两人换上。”后又牵裙落榻,朝宋知濯眨着两个大眼,“你陪她去一趟吧,这样大的事儿,又是大半夜的,也好有个照应嘛。”
    缄默一瞬,宋知濯将头慢点一点,横目过来,“那你自个儿早睡,我明儿一早就由周府去上朝,下午再回。”
    言讫侍梅紧跟着他错身进屋换衣裳,厅上还站着湿淋淋的二人,而明珠迤然在榻,捧着一盏热乎乎的茶闲呷就饮。这里的暖与屋外的寒仿佛天上人间,周晚棠一架弱骨抖在这宝鸦盈香的屋内,想起来时路的每一步、步步生恨。自己是被忽视被欺凌的庶女,可说到底,也总比明珠这个贫贱的比丘尼强上许多,可凭什么她可以高坐画堂、享受比自己好得多的锦衣玉食、占尽人间浅情,而自己,却独在那云楼锁愁!
    寂静得仿佛能听见屋外满庭落花的悲鸣,沐雨微声中,周晚棠的眼被盆内才架起的炭火缓缓点燃,挂着泪莫名启唇,“你在笑话儿我?”
    明珠眼一跳,半晌方似懂非懂地笑起来,搁下茶盏,“姨娘误会了,我笑你什么?我们出家人慈悲为怀,这种生死大事儿上,不论是谁,我们都怀着悲悯之心,哪里笑得出来?”倏而,那俏皮的笑脸渐生寒意,字字轻启,夹着风露凉雨,“不过话儿说回来,绮帐死了,我同样心里不好过。我想,她在九泉之下一定看着我,想叫我帮她报仇雪恨。这些日子,我总是梦见她,不知道你会不会梦见她,梦见她时,良心有没有愧?”
    炭盆里新起的火星噼啪不断,点醒着二人之间一点微妙的仇恨。周晚棠挤步过来,也寒碜碜地笑起来,“她死,说到底是因为要替你出头,才叫人有了可乘之机,我为什么要愧?”
    闲闲伸个懒腰后,明珠笑谈而起,“我不会叫她白死,我佛慈悲,却不度无心之人。”四壁烛光罩着她的笑颜,蹁跹的裙无情掠过了周晚棠落魄的垂鬓亸髻,“你不像童釉瞳,人家是名门嫡女,京师第一美人,你是个庶女,一无所有。你无非就是为了宋知濯能带给你体面优渥的日子、或者是为了他这个人嘛。可我不妨明白告诉你,你得不到,只有我叫他给,他才能给你这些风光,就像现在我可怜你,才会叫他陪你走一趟。”
    “你可怜我?”仿佛什么天大的笑话儿,周晚棠抖着肩笑起来,瞪向她满背的乌发及拽地的豆蔻绿轻绡氅衣,“你就以为,这些东西你永远能拥有吗?”
    说话儿间,宋知濯已整装踅出,明珠便弯起眉眼迎过去,掣着他两片衣袖叮咛,“你可要多照顾些,别叫人家说你仗着位高权重就不重岳家。明儿也别慌着回来,我这里横竖又没什么事儿。”
    宋知濯就势将她两个手握一握,柔情立现,“成,你回屋睡吧,我回来就吵你这一宿不得安眠,横竖不用去给父亲请安的,你早上就多睡些。”
    观他二人含情而别,周晚棠方才跋扈的恨被潮雨酿得五味杂陈,或恨或嫉,凝结于心。廊下,丫鬟们早已撑伞等候,一齐将二人兜至那阴翳风雨中。
    114.  陷冬   周晚棠病弱
    秋草窗前, 长雨收,天回暖,车尘嚣嚣中, 童府角门上来了一位稀客。罩一件兰绣月白圆领袍, 神色警惕回顾四周一霎, 方紧随管家一路踅入。
    入得厅上,只见那童立行几寸须又白了几分, 坐于一副骏马图下。听见管家说话儿,连头也未抬,只呷着茶, 直到来人立在厅中拱手行礼, “晚辈宋知远拜见童大人。”
    俄延片刻, 他手中的黑釉盏方慢悠悠墩在托上,拂一把须,清两下嗓子半笑不笑地望着来人,“小宋大人?还真是稀客,小宋大人今儿前来, 想必是你父亲有话儿托你来讲了?”
    他将指端一挑, 宋知远便撩开衣摆落到一张扶手椅上,扬目见他高高在上的姿态, 又将目光收回, 似叹似笑, “父亲倒没什么话儿讲, 是晚辈唐突, 特意来探望探望童大人,不知您老人家一向身体可好?”
    “劳心惦记,只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小宋大人,有话儿就直说吧。”
    “呵……,向来听父亲说起童大人虽饱读诗书,却没有我们这些死读书之人的迂腐,看来果然如此。”
    宋知远理一理衣摆,笑容文雅而沉稳,眼角眉梢颇有“宋风”,似乎一夜间长成了个胸有天地经纬的大男人,至于是哪一夜?他回响起来,兀自一笑,将眼缓缓上睨,“我知道大人两朝宰辅,如今却被遣任太子太傅一职,虽说同样是举足轻重,可还是难比起‘一语堂’的相辅,必定大人如今心有不甘。……今日我来,就是要来与大人同仇敌忾。”
    锦罽上满布着白晃晃的日光,像一片苍白的笑脸。童立行微睐一瞬,抖着胡子笑一笑,“什么仇?又是什么敌?小宋大人这话儿,老夫听不懂。”
    “那好,晚辈姑妄言之,大人姑且听之,对不对的,还望大人指教。”言罢,他别过身端起新奉来的茶饮一口,半张脸被太阳照得薄透,“终归到底,大人是被我大哥……也就是您的女婿给参下了宰辅之位。想当初,大人不顾大哥宠妾无度,也要将女儿嫁给他,可见大人对我大哥是青睐有加。可这做女婿的,不说好生孝敬岳父大人,反倒顶着“民生国事”之名恩将仇报,这叫大人哪里说理去?既然狼子无心,虎父又何必顾念这纲理伦常?”
    童立行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很快又泰然自若地笑起来,“小宋大人说这一番话儿有些道理,可你大哥到底是我的女婿,纵然做错什么,也不过是年轻人的一念之差,我这个做长辈的,不能不给人一个改过的机会,况且他是你大哥,你们是一家人,不好再讲这些话儿。今日我就只当你没来过,回去还是要兄友弟恭,齐肩并进为朝廷出力。”
    一瞬笑意阑珊的对视中,宋知远撑膝而起,走到暖洋洋的日光中,脸部的轮廓渐渐模糊,“大人果然圣学有道,可我今日来并不是来挑唆什么,只是要告诉大人一个秘闻——上月初十,先太子祭日,儃王先到皇陵祭祀,后又在当年先太子落水染病的大运河游船祭祀,一应船只都是我大哥手上的商船,大哥更是一路随行相陪。大人说说,大哥对先太子如此尽心、对儃王如此尽力,圣上若是知晓,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儿?望大人斟酌。”
    他直勾勾地望向童立行,同样,童立行的眼亦直勾勾地望过来,“这样说,前些时那陶校尉弹劾你大哥的帖子,是你让写的了?”
    “正是晚辈,”宋知远不避不退,始终平静地坦言,“圣上虽未明言,却寻了纵妾伤妻的名头打了大哥几十军棍,可见圣上心里多少是过不去,大人何不让圣上再过不去一些?”
    未及人言,他便兀自行礼告退,踅入廊下,只见碧空无云,一只鹡鸰旋过,余一声孤独的嘶鸣。
    嘶哑的呜咽还回荡在千凤居廊角,如芳草萋萋、皋兰切切。周晚棠归家当夜,其母便咽了气,携丫鬟独留周府治丧几日后,这日方归。
    骤一进屋,望见满室的粉壁雕墙、金器银屏,暖洋洋的玫瑰香却驱不散的秋意凉。宽大一间屋子,空荡荡的来回绕着风,真让人骨头发寒,眼泪便还跟山洪无岸似的冲决而下。
    原就哭了好几日,早哭得嗓子哑败,杏娇妆淡的脸上已如荒野苍凉。音书将她搀到榻上,自蘸两行泪,“姑娘快别哭了,听听这嗓音,哭坏了怎么好?秋雁,快去将燕窝端来给姑娘润润嗓子,回家去这些天,连盏燕窝都不得吃。”
    那秋雁福身而去,她便又旋回来,拖来一根折背椅坐下,一味苦劝,“到底咱们姨奶奶走得也算体面,您瞧,葬礼办得比先两位姨奶奶都风光,那棺木还是上好的沉香木,咱们老爷还算待姨奶奶不薄,姨奶奶这一生,也算有始有终了,姑娘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正对宝榻的槛窗外,屋檐上泄下一地的金光。周晚棠的泪眼落在那里,像是在里头望见了未来,她拈帕的手垂下,任一滴眼泪垂下,“爹爹早就不到娘屋里去了,早就把她忘了,要不是顾及夫君,他才不会费心费财的给娘办这样体面的葬礼。……音书,我一直记得他看娘的眼神,像看一只野猫,毫无怜悯。他有那么多的妾室,有那么多的儿女,那么多间屋子,昨夜住在哪里,天亮就忘了……”
    纵横的眼泪将她的娇容割成一片破碎的顽强,睫畔一眨,便滚出十几年的辛酸往事,“我还记得娘被太太罚跪在日头底下,一口水也不给喝、被一个青楼赎出来的贱货掴掌、她们烧过她的头发,剪过她的衣裙,爹都不曾过问过。音书,每一件小事儿我都记得,因为那好像就是我将来的宿命……。我以为做妾都是这样儿的,直到我见到明珠,她是侧室,却过得比童釉瞳那个正室还风光,你瞧那些官眷命妇都来巴结她,给她送礼、说那些说不完的好话儿,谁见了她都要叫她一声‘奶奶’,连老爷都惦记着在她生辰时给她送礼。”
    音书绽出个勉强的笑脸,将她的手握住拍一拍,“咱们这里也不差,您瞧这些装饰成列,比家时太太住的屋子还气派,更别提那几个姨奶奶。我看呐,她就是来的日子长些罢了,也没什么,论美貌,她也就是过得去,又不会琴棋书画、也不会针织女工,就会念两本破经。您迟早也能有那一天的,我瞧着近日爷对您说话儿就不似先前那般生硬,可见两个人过日子,就是这样日久生情。”
    闻听清脆的“叮”一声,原是周晚棠执起榻侧高案上一只细金锤,闲敲着一只玉磬,连敲了三五声儿,又缓缓搁下,“他是可怜我没了亲娘,才对我好一些罢了。说好也算不得好,这几日我在家,他就是正日子那天再去过一回嘱咐了父亲几句丧礼的事儿,没耽误一盏茶功夫,就又忙别的事儿去了,跟待明珠比起来,何值一提?”
    言讫,泪靡靡的眼一转,对上音书,“不过你提醒得对,我还该叫他心再软一软……。”
    日风寒凉,撩动她一片素白衣裙,音书仔细,忙去拿了一件银鼠压边儿的大氅给她披上,“姑娘心里有算计就好,总强过正屋里的,就只晓得哭,方才我绕过廊下还听见她呜呜咽咽个没完。”
    “她做什么哭?”
    “还能做什么?”音书捉裙坐下,抑下了声儿,“爷自打背上伤口不流血了就回去了嘛,再没来过一趟。我方才听说,今儿她让人去请,谁知爷今儿送大军出城,特意赶回来一趟,闷声不响的就接了颜姨娘出去,丫鬟回来一说,她就哭起来了嘛。”
    “他送大军出城,接明珠去做什么?”
    “哪晓得呢?说是阵仗大,带她去瞧热闹。”
    周晚棠将带着嫉与羡的目光一凝,投向窗外,似就看见了金戈铁马的浩瀚队伍,喧嚣起飞尘漫天。
    漫天的飞尘离明珠约莫十几丈之远,浩浩荡荡的马与人坠尾数千丈,银晃晃的长/枪对着日头闪出肃杀之气,红缨飞扬在黄尘中,像枫之壮丽。队伍的两侧,绵延着送行的亲人,泪洒黄土,融为将士们的雄心壮志。
    她在一座小山丘的长亭上,与两侧的青莲与侍双一同欢呼,声音被淹没在将士们回声雄壮的“扬我朝天威、诛四方贼寇”的呼喊中。眺见人群首端的宋知濯,穿着鲜红的朝服,身前跪着几位银盔金甲的将士。他挺直了腰,大概在对他们嘱咐些什么,旋即便见将士们伏跪叩首。这一霎,明珠的心就如尘土澎湃,她感受到了他由死亡中拼杀而来的荣耀。
    同样,他亦感受到了她,错身让行后,在喧嚣的马蹄声中仰头远望过来。她穿着枣红的掩襟褂,扎进一片棕红与黄栌相交的百迭裙,披了一片缃色的素面披帛,像一片秋叶舞在高空,他能明显感觉到,系在他心上的那根红线在颤颤跳动。
    巳时三刻,飞云过尽,高起温暾,两辆马车颠簸在回城的山路上。明珠两个软臂吊着宋知濯一个胳膊,挨在他肩头激动难抑地仰望着他,“我的老天爷,这是二十万兵马?我生平就没见过这样大的场面,心口都要跳出来了!嗳,平日里就见你穿着朝服来来回回的,也不觉得怎么样,今儿这一见,可真是威风!我可真是喜欢你!”
    她目睹了这一场萧杀壮丽的画卷,心内升起一种莫名的悸动,荡漾在粉桃淡腮的面上,是一种经久不衰的仰慕。这对宋知濯来说,几如是一副春/药,令他心思荡漾。搂着她的肩,有些洋洋自得地下睨,“哦,原来从前喜欢我是假的?看来我今儿带你出来是对的了,你这一见四面,都开始崇拜我了。”
    “去你的!”明珠往他膀子上拧一把,又咕咕咭咭地笑起来,复倚回去,摄人心魄的睫毛呼扇几下,朱唇翕合,“你这事儿前脚踢后脚的忙了这些日子,也总算是忙完了,可能在家好好歇两日了吧?”
    车帘外秋景怡人,菊蘸黄、枯草扬,宋知濯的眼掠过了惨色人间,挪回桃李芳菲,搂着她的手紧一紧,“入了冬,圣上要亲自阅兵,歇着?我看就别想了,夜里能回家搂着你睡个觉我就阿弥陀佛了。”
    明珠将手臂撒开,歪着脸露出个调皮的笑脸,“单是搂着我就知足了啊?千凤居还有两位美人儿呢,你也去搂楼她们呀。嗳,你瞧她们,娇滴滴水灵灵的,跟她们一比啊,我都觉着我老了!”
    “嗳、你怎的又说这个?”宋知濯展臂将她揽过来,佯怒瞪圆了眼,“你哪里老?我还长你两岁呢,你要是老,我就快入土了。你这是咒我呢还是咒你自个儿呢?回头做了小寡妇,还不知道你怎么哭的。”
    说话儿就要揿了她亲,被她两手隔在胸前,“做什么!马车上,明安在外头呢!”
    “不做什么,”可恶的笑脸凑上去,贴在她耳边低语,“提起睡觉,我想起来,咱们还没换过地儿呢,今儿就在这马车上……。”
    “滚滚滚!别没个正经啊!”
    “这是再正经没有的事儿了,横竖得有两个时辰才能进城呢,闲着也是闲着。前儿我巡营,撞见一个士兵枕头底下有本画帖,我说给你听,就是那女子……。”
    “我不听我不听!”明珠两个手死死捂住双耳,臂上披帛如瀑挂起,狠命地摇一摇,“你滚你滚,离我远点儿!”
    他无赖一样笑着贴上去,低迷的嗓音隔着她的手凑在耳边蛊惑,“你忍心就叫我一路憋回家去?小尼姑,你是最会心疼人的,发发善心,可怜则个吧。”
    被他逼到车脚,退无可退后,明珠撒开手,将脖子一梗,就朝车外大嚷,“明安、快停车!你们爷要撒尿,憋不住了!”
    伴着马蹄哒哒的慢响与二人耳鬓厮磨的笑声,一场玉琼飞扬,京城即陷入了漫漫长冬。
    冰封的天与地中,山茶与腊梅初开,点缀了白茫茫浮生。绿瓦上积攒的雪坠成一截冰锥,时刻悬在头顶,像一段即将到来的刺骨时光。
    斛州轩的两扇门阻断了冰雪世界,隔出一片温暖的小天地。锦罽绣毯被两架鎏金炭盆罩如春暖花开,开着繁杂的颜色花型,伴随付夫人的莺笑燕声,“我们爷不在家,也不好大操大办,就是请一班小戏热闹热闹,我家里也有像你家这么个厅,宴席就摆在那里,奶奶可一定要赏脸去一趟啊。”
    隔着小小方案,明珠由衷地弯着眉眼而笑,“自然要去,夫人的生辰来请我,我哪里敢推辞?我还要备了大礼去呢。”
    “不敢不敢!”付夫人一截狐毛软缎袖立时摇摆起,鬓边的珍珠流苏亦荡得喜气,“奶奶能去就是给我最大的贺礼,别的一概不用带,也没有别的人,就是咱们日常说得上话儿的几家夫人奶奶们。她们也是打空手来,奶奶带着东西,只怕还叫别个不好意思呢。”
    一番喧酬后,明珠带着侍婵原路转回,咯吱咯吱踩着雪,甫进院儿,就见音书立在廊下,侍梅正叉着腰与之纠缠。
    静观一瞬,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似乎在争辩,明珠捉了斗篷过去,睃过一眼,朝侍梅轻询,“怎么回事儿?”
    那侍梅立时乜音书一眼,面露不满,“奶奶才出去没一会儿,爷就回来了。一来就进屋到书案上坐着,只叫我们上了茶就让我们出来,说不许打扰。偏她来就要进去,我让她略等一等,等爷忙完了再进,她就说是我故意拦阻她不让进去,将我一通数落!”
    明珠转向音书,眨眼的功夫面上便笑起来,“音书,是你们姨娘有什么事儿吗?若是急,你同我说,我进去同你们爷说一声儿。他近日有大事要忙,日日在书房坐着,连我也在他面前少说话儿的。”
    咯吱两声儿,音书转过身子,眼里有些警惕,“我同姨娘说了,姨娘进去说得不对嘴,岂不是耽误了?还是请姨娘进去同爷说一声儿,我亲自进去同他说吧。”
    “奶奶你瞧,”侍梅掣了明珠的衣袖引她入廊,满脸不屑,“我方才也同她这样儿说,可人家就疑心咱们跟她们似的有诈,死活就要亲自见了爷才说。哼,即要亲见,就在这里等着吧,我看你能等到天黑!”
    暗忖一番,只当她有什么急事儿不好耽误了,明珠便拍一拍侍梅的手,“算了,大概音书姑娘是有什么急事儿,不好耽误了。音书姑娘,你同我一道进去吧。”
    相引入内,兜转至台屏后头,只见宋知濯正奋笔疾书,听见脚步声连头也未抬,只是将嗓音低低压着,似有些不耐烦,“不是说了不要进屋来吗?什么事儿快说。”
    旋即便响起明珠的一声娇笑,解下了身上的斗篷,“我的屋子我还不能进来了?”
    她将斗篷递给侍婵后,牵裙落到案前,对上宋知濯有些茫然的眼。那眼睛圆睁一瞬,迷迷茫茫地发问:“你不是去会客去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顷刻,他又将眼落回密密麻麻的公文上,手下淅索响起纸张摩挲之声,“我的好姑奶奶,你先进屋去同哒哒玩会儿,别吵我,等我忙完了再一道吃晚饭啊。”
    “不是我要吵你呀,”明珠将指端摇摇一指,指住屏风后头音书的一抹轮廓,“喏,估摸着是你另一个‘小老婆’有事儿,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了,你问问看?”
    “不问不问,”宋知濯蹙额而起,又蹙额而下,“有什么事儿叫她晚些再来说,我这里忙得不可开交。”
    “不成、”明珠一臂横过,将他手中紫毫夺下,扬起下巴鼓着腮,“现在问,叫她得了话儿麽就好回去复命的,冰天雪地的傻站着做什么?”
    宋知濯一攒眉,将袖口挥一挥,盯着音书上前而来的宝裙,“有什么事儿快讲!”
    “爷、是我们姑娘、”音书被他不耐烦的面色唬一跳,两肩耷下去,瑟瑟缩缩,“我们姑娘病了,想请爷去瞧一瞧。今儿上午,姑娘便昏沉沉的起不了身……。”
    未及缕述,便被宋知濯打断,“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去叫总管房里请个太医来瞧瞧便是。你先回去,叫好好儿养病,我这里忙得很,得了空再去瞧她。”
    音书脚尖一探,再要言语,被宋知濯挥袖打断,无奈之下,睨一眼明珠便咬唇而退。明珠方一笑,将笔递还给宋知濯,“你忙着吧,我进屋睡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