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何言天书在定分(一)
作品:《标铜》 注关于葡萄牙人在会安开港的具体时间,通过多家史料印证,应该是在公元1535年葡萄牙人已在岘港设立商馆,并开始勘测准备在大占海口的费福村开辟港口,1595年阮潢对此加以确认,会安港成为葡萄牙人合法居停的商港,同时葡萄牙人也开始为广南进行军事服务,因此前面剧情有误的地方修改了两处
澳洲人在东番招募流亡,修路筑城,疏浚河道,办理屯垦。沈有容虽然只是个武将,却也不是不读史书的莽夫,自然知道这种做法已经远远超过了海商的需求――当初红夷与倭寇占据东番不过是求一居停之地,以为对大陆贸易的转口而已,而澳洲人却是真如大明的州府般在经营了,不得不警惕。但沈有容却是个关心百姓的,于中感受又有些暧昧。
加之与常凯申见面后的翌日,他终于登上了传闻中的大铁船,见识过蒸汽动力的军舰之后,他已对福建的海防极其悲观,这种彼强我弱之势,难得澳洲人还没有侵扰地方的意思,他自然也就更倾向维持住如今这两不相犯的局面。更因为常凯申答应了军火贸易,沈有容心中还隐隐生出些依仗之意来。
别的不好说,至少回去之后,约束手下水标谨守门户不要过番生事还是能够做到的。至于官场上则要尽量说服几位老爷不要禁绝东番海贸,这是澳洲人的利益所在,且福建地方也渐渐有縉绅大族开始牵扯其中,管得狠了难免生出事端。只要公平买卖,海贸本也不是什么坏事。
这之后沈有容与福建父老官人们作别北上,郑杰夫自然也在随行之中不表。
…………
此时在四千余里外的‘广南国’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自天佑十年(公元1567年),勤义公阮潢奉黎朝皇帝命兼行顺化、广南二处总镇将军以来,率兵象战船镇守方民,已历五十余年矣。在他主政南方期间,抚循军民,收用豪杰,轻徭薄赋,人心悦服。
如今这位‘仙主’早已故去了八年,但在临终之前他对子侄辈的一番叮嘱依然言犹在耳,‘顺广北有横山灵江之险,南有海云碑山之固,山产金铁,海出鱼盐,实英雄用武之地。若能驯民厉兵与郑氏抗衡,足建万世之业。’
阮福源就是在父亲这样的谆谆教诲中登上主君的位置,这七八年间他一边生聚一边教训。
在内设立正营与三司(注舍差司掌诉讼、将臣吏司掌钱粮、令史司掌祭祀及支给正营军饷),各地府县则任命知府、知县统理民政。所有官吏任免与政令施行均出顺化,北方郑主已难插手,实际上便是一方割据。
在外他继承父亲的政策与葡萄牙人合作,将费福村的葡萄牙商港加以扩建,是为会安港。阮福源派遣官吏在彼学造西式战船,引进澳门军火,训练新式军队,进而广开贸易,大辟日本、大明乃至泰西商人前来通商。如今葡萄牙人、荷兰人与英国人都先后在此地建立了商馆,会安港内,日侨、华侨的会馆商行,乃至马来人的屋舍仓房也是鳞次栉比,人口以数万计,倒也成了南洋的一个大去处。
虽然经营年久,但阮氏视占婆地方历来如蛮夷一般,加之北方虎视眈眈,是以领内施政,还是颇为谨慎。
如今的顺化承宣道被一条香江分为南北两处,南方是大片的稻田、蔗田,而顺化城就在河北岸边,座西北而向东南,四四方方的一座土城,这还是当年安南隶于大明交趾布政使司时所筑。从南方征发来的夫役以及北方的移民和流犯,正在城内城城外大兴土木,从码头到磨坊,从船厂到制瓷、制糖的工坊,无一不有,阮福源甚至为他的肇基之地提前想好了一个颇为气派的名字——金龙城。
在城内东南,靠近香江的地方隔着一道围墙坐落了一些殿宇,看起来颇为素简,但尚未有何规制,正是此时阮福氏(注阮主自阮福源开始,改称阮福氏,也即阮朝国姓乃是复姓‘阮福’而非阮)发号施令之地。此刻在一处阴凉偏殿之中,阮福源正与一干亲信郎党和刚刚到顺城述职的官员们议事。
这位阮主如今五十有八,还算得是年富力强的年纪,此刻他正闭目静听着来自北面的消息。
阮福源如此上心其来有自,说起来郑、阮两家还是未出五服的姻亲,如今北面这位平安王郑松的老子郑检便是阮福源亲祖父阮淦的女婿,适的是他的姑母阮氏玉宝,算起来阮福源还要唤郑松一声姑父的。
当年阮淦被莫朝降将投毒害死于行营,女婿郑检乘机以右相谅国公之尊独揽朝政,阮淦的两个儿子自是都受猜忌。长子阮汪被郑检害死于左相任上后,次子阮潢惶惶不可终日,后得高人指点自请到顺化督军,实则避祸。
此时正赶上北方莫朝对黎朝用兵,郑检自顾不暇。郑检死后,新主俊德侯郑桧率军北上,被莫朝大将莫敬典击败,弟弟郑松这才能借机在内争中上位。当时郑松才刚及弱冠,又是政变立身根基不稳,加上郑桧已逃亡到了莫朝,时时如芒刺在背,是以郑松也不得不有所妥协,让阮潢能够安心经营广南地方,算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阮福源则正是阮潢之子。
“如今北边可是热闹得很。”一位亲信大臣打开了话闸,“佛主(注阮主家臣对阮福源的敬称)可还记得,前年郑家逼敬庙自尽之事?”
如何能不记得?因对郑松专横跋扈不满,前年弘定帝黎维新暗中串通郑松之子郑椿欲在其回京途中以毒箭射杀,结果箭矢误中乘象而至事败,黎维新被逼自缢,是为黎敬宗。此事一出,阮主便借着弑君的大义名分与郑主断绝了关系。
那亲信大臣继续说道“据东京(注河内)的探子来报,自前年那次受了惊吓,郑贼便病得重了,如今大世子郑梉与郑椿斗得厉害,郑椿手中又有兵,前年那事郑贼连弑君的罪名都做下了,可拿这个谋逆的儿子却没奈何,加上如今三大王(注郑松三弟郑杜)也加了进来,当真是热闹得很。”
“这么说郑贼也挨不了几年了?”另一人道。
“横竖就这两三年的事情,到时北面必乱,我也听到些传闻,说是如今郑贼有意将事权平分与两个儿子,这是自取败亡之道。”
“就怕老贼狗急跳墙。”亲信大臣表达了担忧。
“你是说?”又有一人问道。
“探子的消息,说是郑氏有对我广南用兵之意。”
“似此,如之奈何?”
也不知是谁急了,居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这次轮到武臣发起牢骚,“怕个卵,左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直到此时,宫殿主人的声音才终于打破了纷乱的言语,他的目光逡巡殿中数遍,发现在下首远处有一名官员似乎跃跃欲试,那人他有些印象,是来自南方怀仁府的一名堪理官,名叫陈德和的。
他适时问起,“陈卿,你有何高见?”
陈德和正听着众郎官七嘴八舌,一时兴起觉得向日里自己曾听过些说法,颇有见地,是以神行便有些僭越。但此时堂上都是阮福氏重臣,他哪里敢随意置喙,却冷不防被阮福源点了名。
他看了看众人目光,确认方才主上的确是叫的自己,这才行了一礼,又出班上前几步,整了整衣冠淡淡道“佛主,以下臣愚见,我广南北有横山之险,只要修建二三堡垒以为掎角,再有大将镇守便可保无忧,当务之急,倒是平定高蛮(注高棉蛮简称,中古时代越南人对柬埔寨地方蔑称)为要。”
“高蛮?”听到这个词时阮福源的眼皮不禁跳了一下,一年多前其女阮福玉万被送去与奔哈农完婚,真腊国王也大方表示要拿出水真腊的商港普利安哥作为聘礼,但一股盘踞在九龙江口的髡贼将联姻之事彻底打乱,随同送婚护卫的两千多军士也被击败,女儿还失陷贼手。
此后他也曾再派了两支军队,连同地方前往‘清剿’髡贼,然而都是才过绥和(注富安府府治)便被打了回来。连番用兵失利,加之女婿奔哈农也开始暗中跟髡贼眉来眼去,那髡贼还不肯收赎放人,新附的华英国故地更是蠢蠢欲动。阮福源便不好再过托大,是以后来这半年多时间南面反倒消停了。
现在陈德和提及此事,难免又让阮福源想到些不愉快的回忆。
“去年连番用兵,都没能剿灭那髡贼,反倒让周边小邦纷纷投了过去,陈卿又提此事,却是为何?”
陈德和明显听出了主上的不满,揖首再拜,“仙王(阮潢)曾言,顺广北有横山灵江之险,南有海云碑山之固,如今横山之地固若金汤,倒是南面的髡贼有些出人意外,不过这也是好事。”
“好事?”这明显是陈德和吊胃口的话术,但阮福源并不在意,还是随声应和,等着对方说些道理出来。
陈德和果然少些城府,马上便道“正是,臣闻如今那些髡贼在九龙江口兴作,颇有些章法,又有不少商人前往贸易,所产物色俱皆精良,很是生聚了许多银钱财货。此实乃天赐于佛主,我广南若得此地,自可与郑氏一较短长。何况……”
说到此处,陈德和声音放亮,朗声道“何况此地本就是奔哈农答应的聘礼,其所有皆是我土我民。”
阮福源闻言久久不语,似有顾虑,陈德和又道,“往年用兵不利,实非兵之过,如今天时在我,佛主只需派一得力武臣镇守横山,然后尽起正营之兵讨伐髡贼,则高蛮可平矣。”
他知道前几次用兵并非顺广主力,护送公主那次干脆都是些样子货,原就没觉得髡贼能有多厉害的。而实际上南面的这些主臣也对元老院的实力判断有所不足。
因为头次作战伏波军数量有限,多还是在九龙江屯垦的民兵,火器配备尚所不足。到了后面两次自卫反击,则更是北方几个土邦的新附土兵在前,打的还是占婆旗号,伏波军只是押后。
尚未真正交锋阮军便已经溃退,规模也只在三四千之数,且并未被围歼,算起来阮主方的损失并不算大,连富安的镇边营都没有动用,底气还是足的,最近这年来时间看起来更似韬晦。
而如今阮福源有此顾虑,为人臣子自然要晓以利害,他继续道“我南能抗衡郑氏多年,唯仰海贸之利,如今听会安的那些海商说,髡贼去年便已经占据吕宋,东京管制又紧,贡事也不可修,海上商道难保不会断绝,若再让髡贼在南面守稳了根脚,则我南便是三面受敌的局面,佛主不可不察。”
“这些话是何人教汝来说的?”阮福源终于停止了沉思,忽然抬头问道,言语中听不出喜怒。
“啊?”陈德和原本说得洋洋得意,忽听此言,顿时有些失措。
却听阮福源又道“你的才学我大体是知道的,决计想不到这些,你只管实说,是何人告诉你的,便是有功无罪。”
陈德和见露出了马脚,一改方才的侃侃而谈,变得结结巴巴起来,“不……不敢……欺瞒佛主,这话……实是下臣家中那个不成器的女婿所言。”陈德和低下的眉头已经拧成疙瘩,生怕中间有什么纰漏惹出祸事,心中早已后悔起来。
“哦?”没想到这回阮福源倒是笑了出来,“你招了个好女婿。”
“下臣惶恐……”
“不妨事,既然陈勘使有如此佳婿,我倒想要见见的。”
陈德和闻言脑筋狂转,赶忙下拜,“下臣这就着家人回怀仁老家召他来顺。”
阮福源将手一摆,“不必如此麻烦,我去见他。”
下面众臣听闻此言俱是惊愕不已。
可阮福源只是又问了一句,“你这女婿叫什么?”
“陶……陶维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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