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梁山泊北有寿张,南有郓城——这个地名极古,貌似与孔子同时代的阳虎,封邑就在这里。大宋开国,分疆域为十五路,路下或称府、或称州、或称军、或称监;府州军监之下才是县,外县又分“望、紧、上、中、下”五等。郓城归京东路济州辖管,是个“望”字号的一等大县。
    那地方民风强悍,只连着个盗匪出没的梁山泊。一条陆路下来郓城正当咽喉,三山五岳的好汉、偷鸡摸狗的毛贼,上下梁山,除非像林冲那样从寿张走水路,少不得都要从郓城经过,也就少不得生出许多是非。所以早些年在京里做官的,提起郓城,无不头痛。
    这几年却不同了,郓城知县这个缺,不但不苦,而且大有甜头,穷山恶水,变成人杰地灵。这个“人杰”,身份微不足道,只是知县衙门里士、户、仪、兵、刑、工“六案”中的一个刑案上的书吏,名叫宋江。
    宋江是本地宋家村人,排行第三,表字公明,为他面黑身矮,原都把他唤作“黑宋江”;后来都说他为人大孝,仗义疏财,便有了个“孝义黑三郎”的美名。这两年手面越阔,交游越广,也不知是哪个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从他手里讨得一条活命,感戴终身,送他一个外号叫作“及时雨”。齐鲁河朔一带,无不闻名。
    这宋江早年丧母,只有老父在堂,留着他兄弟铁扇子宋清在村里侍奉;自己在郓城县里做刑案书吏,刀笔精通,吏道纯熟,也学得一身武艺,却从不在人前炫耀。他平生专好结识江湖好汉,但有人来投奔,无有不纳,推衣解食,一见便成知交。他人有了危难,便如身受,千方百计地要救出来才罢。至于施散棺材药饵,济人贫苦,真个是为善恐后。以此提到宋江,无人不赞。
    那知县、县丞、主簿、县尉,自然无不看重宋江。有宋江在,刑伤盗案,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红包却是由无而有,由小而大。不独郓城县如此,就是在巨野县的济州知州衙门,上上下下,也都把宋江当作自己人,有了疑难,每每向他求援讨教。
    这一日早衙已罢,宋江在刑案上勾当了几件重要的公事,把些不相干的琐碎事务交代了徒弟张文远,径自到县前刘老实的茶店来坐。这是他每日必到之地,再忙也要来打个转,会朋友、讲斤头,都在这里。
    刚刚坐定,有个中年汉子走到面前,唱个喏说道:“这位想来就是江湖人称‘及时雨’的宋三郎了?”
    宋江的谦恭是出了名的,又见此人是军官打扮,越发不敢怠慢,慌忙起身离座,连连还礼,口中答道:“在下正是宋江。请教尊驾贵姓?”一面说,一面亲自拿衣袖抹一抹凳子,拉他来坐。
    那人满面堆欢地低声说道:“敝姓何,叫何涛。我在澶州衙门兵曹参军管下,当一名小小的干当官,职司捕治盗贼。今日特来拜访宋三哥,望求照应。”
    “好说,好说。但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敢不尽力!”
    见他神情异常诚恳,何涛大喜,也十分佩服,心想:真不枉叫作“及时雨”,果然是个够义气的人物。他于是指着后面说道:“我已借了一间小阁子在那里,就请到里面一叙。”
    这是有不能叫外人听见的话要谈,宋江神色凛然地点一点头,说声“我来引路”,随即领头走了过去。他看见刘老实把手一招,等进了小阁子,执着何涛的手,先作个不许人驳回的姿态:“干当官是远来之客,又从大州衙门来,今日在此,一切都是我做东。赏我一个薄面,若不肯时,便是不许我高攀。”
    真是好朋友!何涛心里在想,自然感动,没口答道:“好,好!做朋友不争在一日,我便扰了宋三哥。”
    “这才好!”宋江极其高兴,吩咐刘老实,“先取精巧果子来点茶,随后备酒,肴馔要精致!休叫何大官人笑话我们郓城,无物可以下箸!”
    刘老实诺诺连声地去了,随即送来洪州双井白芽茶,四盘时新点心,顺手把小阁子的门关得严严的,好让他们说私话。
    等坐定了,何涛开口问道:“宋三哥,敝州濮阳有个黄泥冈,去年腊月,出了一件大案,你可知道?”
    听得这话,宋江便是一惊,但脸上依然是细心倾听的神情:“这等大案,岂有不知之理!”
    “可知底细?”
    “倒还不知。”
    这句话就是宋江说谎。黄泥冈那件大案,他尽知底细,只因关碍着他一个好朋友,就不肯说实话了——话要从大名府说起。
    大宋四京:东京开封;西京洛阳;太祖发祥之地的归德府,建为南京;当年真宗皇帝伐辽,御驾亲征,驻跸大名府,因而建为北京。大名府的府尹姓梁,原是中书舍人,只因是太师蔡京的女婿,才得了这一个镇守北辅、掌领一府六州厢军的烜赫要职。
    这年正月初五,是蔡京的七十寿辰。多年以来的惯例,凡遇蔡太师生日,府州军监的长官,都有极厚的寿礼,号称为“生辰纲”。梁中书身为子婿,兼以偌大富贵都由裙带上来,这份生辰纲自然更是与众不同。
    上年费了十万贯收买金珠宝贝的一份重礼,因为所托非人,送上东京时,半路中被人劫去,至今不曾破案;这年又破费十万贯,依然是收买的明珠美玉、珍贵器玩,一共装成十一担,特选一个外号“青面兽”,名唤杨志,武艺高强、办事精细的提辖,带领厢军,扮作客商,自去年腊月初十起程,由大名府南下,沿南乐、清丰,一条大路,直到东京。不想行到濮阳县辖管的黄泥冈地面,只为假扮脚夫的厢军,不服杨志管束,买了桶下了蒙汗药的酒吃,一齐醉翻在地。林子里跳出来七个强盗,合力打败杨志,把十一担生辰纲劫了个无影无踪。
    “那卖酒的汉子,名唤白日鼠白胜,现已捕获。口供上说,七名正犯都在贵县。敝州长官特遣我来接头。此事要仰仗宋三哥大力维持。”
    “这何消说得?干当官请放心,只不知那白胜所供的是哪七个人?”
    “为头的是贵县东溪村保正晁盖,余下六名从贼,不知姓名,只拿住了晁盖,自有着落。”何涛拿出一封公文又说,“不瞒宋三哥说,蔡太师的生辰纲,两番被劫,不独梁中书大发雷霆,京里蔡太师得知消息,也大为震怒,特派一位差官,会同大名府的人,住在敝州来督催,限期破案。倘或正犯不获、原赃不回,本州长官的前程自然不保。为此,一副千斤重担都着落在我身上。这件案子办不妥时,本州长官有话,先拿我刺配远恶军州。宋三哥,我的肺腑之言,都在这里了!”
    说罢,一揖到地,起身时,双手奉上澶州衙门知会郓城县的文书。
    宋江又是慌不迭地回礼,以一副急人之难的神情切齿骂道:“晁盖这厮,奸顽役尸,如今做出这等不法的事来,少不得有他受的。”说到这里又安慰何涛:“这事容易,‘瓮中捉鳖,手到擒来’,只一件——这实封公文须是干当官当堂投递,本官看了,便可发落。我一个刑案下的小吏,不敢擅拆。手续要紧!”
    “是,是!多承指教。就拜烦宋三哥指引,我好当堂投文。”
    “好!”宋江答道,“本官早衙完了才不多一会儿,你请稍坐,我先去看一看,等本官坐厅时,我立刻来请。”
    “费心,费心!”何涛满怀欢欣,不断称谢。
    宋江又谦虚了几句,站起身来,呼唤刘老实着意伺候,然后出了小阁子,走到门口,把伴当叫了过来,低声嘱咐:“里面小阁子里有个澶州来的差官,欲待投文。到知县坐堂时,你进去稳住了他,不叫他乱走。”
    那伴当原是做惯了这些勾当的,不须多说。宋江放心大胆地借了匹马往东而去。
    出了东城,狠狠加上两鞭,那匹马放开四蹄,沿着官道奔了下去,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就已到东溪村。宋江略收一收缰,直到晁盖门前下马。
    晁盖自从做下那件盗案,贼胆心虚,昼夜派人在家门前后巡逻。这时一名庄客见到宋江神情匆遽,慌忙迎了上来,尊称一声:“押司!怎的得闲来耍?”
    宋江不答他的话,只问:“保正呢?”
    “在后园。”原是熟客,但此时那庄客却不肯径自引领他去见晁盖,“押司且先请厅上坐,待我去通知保正。”
    庄客直奔后园。晁盖正与他的三名同伙在亭子里吃酒,听说宋江来了,心中便是一动:这等一个大忙人,日中时分,怎得抽空到此?于是问道:“后面有多少人跟着他?”
    “只宋押司一个。”
    晁盖略略放了心,向他的客人告个便,匆匆出厅来会宋江。
    一见了面,宋江什么话也不说,一把拉着他躲到厅侧小屋中,低声说道:“大哥,黄泥冈的事发了!”
    晁盖顿如梦中失足般,惊出一身冷汗:“怎的?”
    “白胜已被拿在澶州大牢里了。口供上招出共是七人作案,为头的是你。如今蔡太师府里和大名府的差官,住在澶州坐催破案,遣了个姓何的干当官来投文,天幸撞在我手里!”
    “兄弟!”晁盖紧执着他的手,“你总要救哥哥一救!七条人命都在兄弟你身上,你须积此阴功。”
    “我舍着命来,原是要救哥哥。此刻那姓何的,叫我支吾在县前茶店里,只等知县坐堂,投了文,连夜便有人下来缉捕。这案子太大了,一跌了进去,公事上动不得手脚,便神仙也难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哥哥你作速打主意吧!”
    说完,转身要走。晁盖慌忙拉住他说:“兄弟!做哥哥的大恩难报。实不相瞒,确是七个人下手,打鱼的阮家三兄弟,已分得财帛自回石碣村去了。后面有三个在这里。兄弟,你见他们一面!”
    宋江原要他们见情,但嘴上却说何涛等在那里,须得赶紧回去。晁盖哪里肯依,不由分说硬拉到后园。
    后园亭子里吃酒的那三个人,一个白面乌须,士子打扮;一个是全真道士,身材极高,相貌古怪;另一个长得好狞恶的形象,上面是一张紫黑阔脸,鬓边一搭朱砂斑,斑上长一撮黑黄毛,下面黑绒绒一双毛腿,瞪着两个黄眼珠,只盯着宋江看。
    晁盖指着这三个人为他引见。士子打扮的叫吴用;道士复姓公孙,单名一个胜字,外号叫入云龙;相貌狞恶的那个,叫作赤发鬼刘唐。
    宋江略施一礼,认得了人,不肯多留,回身便走,等晁盖跟了过来,他又嘱咐:“哥哥保重,作速快走!我去了。你那三位令友面前,千万为我致意。”
    等他一走,刘唐脾气暴躁,当即发话:“保正!你引见那人做甚?这等大模大样,倒像多留得一留,便辱没了他身份似的。”
    “休这等说,你道他是谁?提起来,你相见恨晚。他就是及时雨宋江!”
    “是他?”公孙胜失声喊道,“多说及时雨宋公明最爱朋友,不道如此怠慢少礼,真个见面不如闻名了!”
    “公孙先生,你这话却又错也!我那结义弟兄,若非为了我们的事,必定把你们三个延到庄上,整日陪着尽欢方罢。此刻有澶州衙门的干当官在等他,敷衍不好时,你我都难逃一死!”
    听得这话,三人无不大惊!于是晁盖说了宋江此来的目的。刘唐和公孙胜齐声说道:“真错怪好人了!”
    “闲话少说。”晁盖转脸向吴用问道,“事在危急,怎的解救?加亮先生,你说个主意看。”
    这吴用,表字学究,肚里颇有些计谋,所以人称智多星。他自己却以为加诸葛亮而上之,取个道号叫加亮先生。黄泥冈智取生辰纲,便是他一手所策划,晁盖把他奉若神明,因而虽有宋江一再嘱咐“作速快走”,他依旧要问计于吴用。
    吴用是早已在那里盘算了,此时捋着胡须,不慌不忙地答道:“自然是童太尉遇着金兵的那一计。”
    “那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晁盖又说,“宋押司也这等叮嘱。只是走到哪里去呢?”
    “石碣村阮家。”
    “三阮是打鱼人家,如何安顿得我们三人?”
    “兄长,你真欠精细。”吴用笑道,“我且请教,从石碣村过去,是何所在?”
    这一说连公孙胜和刘唐都明白了。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如何作答。
    “事急不由人,也罢!等官军来了,便上梁山。”晁盖看着公孙胜问,“你道如何?”
    “听说梁山极兴旺,官军多有顾忌,自从东京禁军教头林冲入了伙,益发如虎添翼。只是那白衣秀士王伦,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公孙胜话还未完,吴用拍着大腿,喊一声:“着!正因王伦不是好相与的角色,我们投了去,才有意思。”
    “加亮先生,”晁盖急急问道,“你这话我又不明白了!”
    “兄长!我保你做一番事业。”吴用得意扬扬地说,“等一投了去,看我略施小计,要叫林冲火并王伦,奉兄长你坐第一把交椅。”
    “好啊!”一直不曾开口的刘唐,拍手笑道,“这才有个意思。”
    “不错!”公孙胜也点头称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倒也好。”
    一个倡议,两个附和,晁盖的心也热了。当时商定,由吴用和刘唐率几名庄客,押着劫来的财物先走,到了石碣村,再派人来接应。这里晁盖和公孙胜收拾行李,遣散庄客,尽一日办完,第二天一早动身。
    他们已经在行一走之计,何涛却还在梦里,一心打算着捉住了正犯晁盖,全案可破,州官的前程保住,自己便是大功一件,升官在即。只是宋江一去不回,等得好不耐烦,便走出小阁子来问茶店主人:“你县午衙可曾坐堂。”
    宋江派着守望的伴当,一眼瞥见,急忙赶了进来喊道:“干当官,干当官!”走到他面前又说:“我是宋押司的伴当。”
    “噢!”何涛大喜问道,“你家主人呢?”
    “我家主人奉知县召唤,在后堂议事。怕干当官久等心急,特地着我来禀告干当官,请先用了午饭,等知县午衙坐堂,我家主人亲自来陪干当官去投文。”
    何涛不疑有他,欣然应诺。茶店主人原是受了宋江嘱托的,便代为备办精致膳食,开到小阁子里来让他享用。那伴当也帮着张罗,等何涛捏起饭碗,随即悄悄退了出来,在门口等着宋江,把刚才的情形一说,一篇谎话,前后就对准了。
    于是宋江从容走入小阁子,等何涛吃完了饭,陪着到了县衙,请他先在堂口站一站,看知县时文彬发落完了其他公事,待要退堂时,疾趋数步,进了暖阁,在公案边低声禀报:“澶州府衙门为贼情紧急公务,特差干当官何涛一员,前来投文。请知县相公发落。”
    时文彬一听这话,吃惊问道:“可是梁山泊那一伙贼,又干下不法之事?”
    “这倒不是。”
    不是梁山泊,多少可以放心,随即吩咐:“唤那干当官上来!”
    于是何涛行了堂参大礼,递上公文。宋江接了,转呈知县,时文彬亲手拆开一看,顿时脸色大变。
    “想不到,想不到!”时文彬对宋江说道,“如何晁盖干出这等勾当?速速派人拿住!不然要大受其害。”
    “知县相公请稳住了气。”宋江低声又说,“只怕那六个从犯都躲在东溪村晁保正那里,派得人少,拿不住他们;人多时又恐形迹太露,走漏消息,不如到夜里去捉拿,比较妥当。”
    “这话不错!亏得你提醒了我。”时文彬连连点头,当即吩咐,“先安排澶州差官在馆驿歇息。等拿住了贼人,再叫他当堂来领了去——还须派兵护送,只一出郓城县境,就没我的事了。”
    宋江领命而去。那时文彬退回后堂,立刻着人去请了专管治安的县尉来,秘密说了经过,随即又召马军、步军两都头来领受命令,点兵捕贼。
    郓城县的这两个马、步军都头,都是本地人,原来的出身却不大相同。马军都头名叫朱仝,身高七尺,须长尺五,剑眉星目,鼻直口方,生得一副凝重威严的大将仪表,有人却以为他似画中的关云长,所以送他一个“美髯公”的外号。他原是当地殷实富户,性好武艺,交游甚广,为了想从正途上取功名,投身做了本县的马军都头。
    步军都头本来是个铁匠,名唤雷横,生来膂力过人,善于纵跳,三两丈阔的山涧,一跃而过,因此都叫他“插翅虎”。雷横使一口自己用精钢打造的朴刀,手底下十分了得,只是心胸狭窄,所以不如朱仝得人缘。
    两名都头到后堂参见了县令,奉了命令,又随着县尉来到“兵案”上,点起百把名马步弓手并士兵,携带武器绳索,等天刚黑,分途出发,约定初更时分在东溪村外观音庵会齐,再定进取的行止。
    那朱仝腰悬弓箭,手执大刀,骑马出了东城,人是往东溪村,心里转的却不是捕盗的念头。他与宋江最好,所以不断寻思:晁盖是宋江的结义兄弟,不看僧面看佛面,须如何放他一条生路才好?
    心事还未想通,一行十数骑,已经到了观音庵。朱仝吩咐部下,连人带马都隐在庵前树林里,自去敲开庵门,与老尼姑说了,有公事勾当,借她的庵里作个坐处。然后坐在殿前,喝着观音庵里待客的便茶,悄悄为晁盖筹划生路。
    到了约定的时间,县尉和雷横带着人一起都到了,三个人坐在长明灯下的蒲团上,商议捉拿晁盖的步骤。
    “那晁盖名为‘托塔天王’,武艺惊人,又有几个亡命之徒藏在他庄上。这不是当耍的事,须得想个万全之计。”
    “朱都头的话最实在。”雷横附和着说,“俗语道得好,‘人急悬梁,狗急跳墙’,这班人并力杀出来,不比普通毛贼——我这口刀也还敌得两三个,只怕走漏了一两个,那时县尉休得怪罪。”
    县尉知道这一班人的脾气,未曾办事,先要表功,所以也不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只格外叮嘱:“千万休放走了正犯!拿住了晁盖,本县的公事便可交代,其余的不妨事。倘或知县相公怪罪下来,都在我身上。”
    “有县尉做主,事情便好做了。”朱仝说道,“晁盖庄上,前后两条路,若是一齐去打他前门,他往后门走了;一齐去打他后门,他奔前面走了。如今须用一条声东击西之计,一头埋伏,一头捉人。县尉道我的话可是吗?”
    县尉自然点头称善,刚要说话,雷横抢着开了口:“朱都头这一计好!我们分作两路,我引人去后门埋伏,朱都头便撞开门去捉人。”
    “这话恰恰说反了!”朱仝笑道,“我是马军,难道放马登堂入室、穿房进户去捉人?自然是我在后门埋伏,截住晁盖……雷都头只顾向前门打进去,见一个捉一个,见两个捉一双,这场功劳,我不得不让。”
    “说得是,说得是。”县尉连连点头,“朱都头便引马军去晁家后门埋伏,雷都头随我进前门捉人。见一个捉一个,见两个捉一双!须得多备绳索。”
    县尉兴高采烈地下达了命令,雷横无法,只得把弓手士兵,摆在前后,帮护着县尉;马前士兵,明晃晃点起几十把火把,拿着朴刀,扛着钩镰枪,腰里都挂着一圈绳子,威风凛凛地直奔晁家庄去捉强盗。
    马军脚程快,朱仝领着十余名马弓手,随后出发,却先到晁家村。进村之先便已吩咐,夜里天黑,只怕看不分明,休得胡乱放箭!等部下齐声应诺,方始放马而去。
    到得离晁家半里路程的地方,陡见晁盖庄里一缕火起,从中间烧了开来,黑烟遍地,橘红色的火焰越蹿越高。原来晁盖为了遣散庄客,颇费唇舌,这时也不过刚刚安排停当,听得外面来报,县里派马步两军围捕,事不宜迟,叫庄客四下里只顾去放火,趁乱好逃走。
    其时朱仝已领着部下,到了晁家后门,十余匹马只在空场上打圈奔驰,搅得尘土飞扬,声势惊人。晁盖便不敢往后门来——朱仝原意就是要逼晁盖从前门逃走。前门归雷横进攻,从那里走了正犯,与他无干。
    哪知晁盖的这把火放坏了。县尉远远望见晁家庄上前前后后七八处火头,烧得烈焰腾空,只叫:“快,快!”自己一马当先。雷横只好也紧跟在后面,直冲晁家前门。
    晁盖和公孙胜引着十余名庄客,提着刀开前门出来,一见县尉和雷横正沿大路飞奔而到,不由得叫一声:“苦也!”前门只得一条大路,正好堵住,别无路走,而且一面火光、一面火把,照耀得如白昼一般,要想潜身偷逃,又何可得?只好慌忙关上大门再说。
    “后门有马队,都拿着弓箭,只怕冲不出去。”公孙胜说道,“不如出前门,好歹还可一拼。”
    “拼不过插翅虎。前门人又多,还是——啊!”晁盖陡然色喜,“有道边门,倒可一试。”
    幸喜边门那里不曾放火,晁盖和公孙胜开门出来,望见黑影里仿佛有匹马在那里,不敢惊动,悄悄地奔了过去。走不到数步,忽听蹄声突起,那匹马已自赶了过来。晁盖心知不妙,匆匆嘱咐公孙胜领着庄客先走,由他独自押后。
    转眼间那匹马到了面前,晁盖不由分说,一刀砍了过来。马上正是朱仝,使大刀一格,随即说道:“保正快走,朱仝在这里等你多时了!”
    私下纵盗,自然不能大声叫喊。晁盖上一句不曾听清,下一句偏是听得明明白白。“好啊!”他厉声答道,“既是等我多时,还待怎的?”人随话到,一口刀直卷了过来砍朱仝的马脚。
    朱仝是管马军的,自然识得利害,一拎缰绳,虚晃一招,让开一条路。晁盖一刀砍空,和身一滚,站起身来看朱仝已冲过头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随即拔脚飞奔,有路就走。
    朱仝圈马回来一看,部下马军已有发现了晁盖踪迹撵了下去的。他不便出声阻止,使了条调虎离山计,蓦地里大喊一声:“前门捉人,休放走了正犯!”
    那些马军听他这等说,当作命令,都舍了晁盖的影子,赶了过来。朱仝却又不到前门,盘马弯弓,虚张声势,只是乱指着堵住这里,堵住那里,把他的部下支使得晕头转向,不知奔哪里的好。
    这时的雷横,自然早就打开了晁家的大门——他也是想放晁盖一条路,借以结交其人的;原想把守后门,好行方便,不料为朱仝三言两语摆布得非捉拿晁盖不可,所以一路上不断在心里嘀咕,意料后门有朱仝埋伏,晁盖无路可逃,等打开前门,碰个正着,当着县尉在那里,如何卖得人情?
    不想破门而入,除却火光处处,别无人影,心内又惊又喜。那县尉却是倒抽一口冷气——火烧烟熏,屋里决计藏不住人,然则何以一个不见?
    “坏了,坏了!”火光映着县尉的脸,连眼睛都是红的,“晁盖那厮,必是得了风声,早就滑脚了!”
    雷横心内轻松,表面却还要安慰县尉:“想是刚从后门走了。县尉休烦心,有朱都头埋伏在那里。”
    县尉心想不错,晁盖也不过刚走,不然这把火从何而来?于是精神一振,与雷横商议,火势甚炽,无法进去搜索,只派步弓手在前门散开,如果庄里有人逃出来,尽管乱箭射去,不问死活,只休教走脱。
    当下雷横派了三十名步弓手,自己率领,在前门戒备;其余的人都跟了县尉到后门去帮朱仝捉人。
    走得没有几步,忽听朱仝大叫“前门捉人”,县尉慌忙又转了回来,到得前门,只见雷横坐在树根下,悠闲自在地在看火烧,那些步弓手也是三五成群地谈笑自如。一见这样子,县尉又气又急,厉声喊道:“雷都头!”
    雷横慌忙站了起来:“怎的?县尉!”
    “怎的?你来问我,我去问谁?”县尉喝道,“还不快去捉人!”
    雷横大为诧异,一面抬眼扫了扫四周,一面问道:“捉哪个?”
    听得这一问,县尉越发生气:“自然是捉晁盖这一伙强盗!你不曾听见朱都头在喊‘前门捉人’?”
    话越发来得古怪!明明前门无人,欲待捉谁?就这困惑之间,雷横猛然省悟,怪不得朱仝争着要守后门,原来他放走了晁盖!放便放了,却又使这一句诈语来假撇清,有个嫁祸之意,这就太不够朋友了。
    于是雷横冷笑一声:“哼,县尉,你尽管请到后门去,这里有我。若是走脱了晁盖,唯我是问。”
    县尉也觉得事有蹊跷,但此时没有工夫跟雷横谈论,匆匆领着人又返了回去,到后门一看,十余名马弓手都在,独独不见朱仝。
    “朱都头呢?”
    “追强盗去了。”
    县尉心里一喜,却不知朱仝去追晁盖,另有话说。晁盖慌不择路,一心只想摆脱了官军好喘口气,偏偏马蹄不徐不疾地紧跟在后面,倒像是有意拿人作耍似的。晁盖无可奈何,转身站定,挺着刀说:“朱都头,你只管追我做什么?我须没歹处!”
    朱仝回身看看,离得部下远了,方敢答话:“晁保正,你如何不知好歹?我怕雷横执迷,不会做人情,被我赚他去打你前门,我在后面等你从边门出来好放你逃。真要捉拿,便十个也让我拿住了,何待此刻?”
    晁盖如梦方醒,垂刀抱拳说道:“深感救命之恩,异日必报。”
    “你休谢我。只为你是宋押司的结义兄弟,我须救你。今日之事,你知我知,休得与人说起,要防传到官府耳朵里,大为不便。我追了来,只为叮嘱你这一句。你快走吧,前途自重!”
    晁盖十分心感,但事在危急,不敢耽搁,说了句“后会有期”,飞奔而去。
    朱仝这时才想起,自己的公事不好交代。正为难之际,却又遥遥望见县尉骑着马带人追了下来,心里越发着急——人急智生,想得了一条苦肉计。
    因后面来得急了,计策一生,再无工夫推敲,朱仝陡然一拎马缰,靴跟连叩马腹。那匹马“咴——”一声长嘶,便待遵从主人的意思放蹄狂奔——朱仝便利用它新硎初发、锐不可当之势,蓦地里把缰绳一勒,等那马直立了起来,前蹄临空、下盘不稳时,却又把执着马缰的右手,往左往右,连扯两下。“嘭哒”一声,那匹马立脚不住,往右面横着摔了下去。
    朱仝是有防备的。人从马上摔下来,最怕脚套住了马镫,活活地被拖死。所以等他拿缰绳往左右扯时,双足便已离镫,等一倒下来,顺势横蹿,一人一马,双双倒在路旁的田陌里。
    那匹马怎晓得主人是苦肉计,挣扎着要站起来,但缰绳还在朱仝手里,让他狠狠一拉,身子陷在沟里,动弹不得了。
    朱仝把马缰一撒,自己和身一滚,滚得满身满脸的烂污。看看县尉走得近了,便“哎哟、哎哟”地大声呻吟了起来。
    县尉已经过去了。有个马弓手先发现了朱仝的马,大声喊道:“慢、慢,慢、慢!如何都头的马,倒在这里?”
    在后的勒住了马,走前的也把马圈了回来。士兵们都高举着灯笼火把照耀着,照出田陌里受了伤不成人形的朱仝在那里躺着。
    “怎的?快扶朱都头上来,看受了伤不曾?”
    朱仝呻吟得越发厉害了,装着瘸了一条腿,让士兵们扶到县尉面前,愁眉苦脸,恨声不绝地说道:“已追着了晁盖那厮,偏偏马失前蹄,眼看那厮逃走!真叫我好恨。唉!”叹着气,又伸手去摸那条“瘸”了的腿。
    县尉倒不知说什么好了,愣了半天,想起一句要紧话,急急问道:“晁盖是往哪条路逃了去的?”
    朱仝信手指着田陌:“我见得是往这条路。”
    “步军都回去——送朱都头回去,马军跟我走!”
    县尉下了这个命令,带转马头,径往朱仝所指的田陌间奔了去。骑了马的自然紧紧跟随,没有马的便送了朱仝回去。
    朱仝原是乱指的,方向不对,便追到天边,也撞不着晁盖。那县尉越看越不是路,只得带马回来。
    这时天色已经微明,晁家庄已烧得只剩下一堆瓦砾、一副乌焦木头撑着的空架子。附近的居民原想来救火,见有官兵,不敢上前。好在晁家庄是平地起楼台,单摆浮搁,四下不连,总算这把火未曾殃及无辜的百姓。
    “走了正贼,怎生奈何?”满脸疲惫的县尉,望着朱仝和雷横跳脚。
    朱仝愁眉苦脸地,只顾装出伤处疼痛难忍的模样,听得县尉的话,有气没力地答道:“非是不赶,其实是出了意外——再也想不到的,人受了畜生的累!”
    雷横心里明白,论朱仝的本事,拿一个晁盖,绰绰有余;身为马军都头,又是骑熟了的马,说会忽然竭蹶,更是骗人的话。要放晁盖逃走,虽也是自己的心意,但叫朱仝一个人做了人情,自己却来看县尉的脸色,心里未免不甘,所以连连冷笑:“须不是从前门逃走的!”
    县尉心里极烦,不曾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顿一顿足说:“前门也罢,后门也罢,一场空!这等人仰马翻来捉强盗,空着一双手回去,叫人笑话,犹在其次,知县相公那里,如何交代?”
    话未说完,朱仝猛地里扯开嗓子喊一声:“哎哟!”便在地上滚着,不住地龇牙咧嘴。
    “把朱都头抬了走。”倒是雷横有些主意,“再捉几家邻舍回城,待知县相公亲自审问。”
    郓城知县时文彬一夜不曾睡觉,坐候好音,听得衙役来报,县尉拿绳子缚了一串人回县,十分高兴,急忙吩咐,请县尉后堂相见。
    一见面便知事情不妙,县尉的气色极坏,是损兵折将、吃了败仗的样子。一问果然,时文彬气得脸都白了。
    “好极了,好极了!我有这等好属官,何愁不是指日高升?”说着,他把头上的一顶乌纱取了下来,愤愤地摔在桌上。
    县尉着实难堪,心中一阵一阵地冒火,也想摘下乌纱,摔在知县面前,但设身处地为时文彬想一想,也难怪他着急,只好忍住了气说道:“知县相公休动怒!拿得晁盖的四邻在此,结结实实审一审,或许可知晁盖的去处,公事也算有了交代。”
    时文彬摔过纱帽,气消了些,依旧把乌纱戴在头上,传谕升堂勘问。
    “说,说!”时文彬把惊堂木拍得声震屋瓦,指着晁盖的四邻喝道,“晁盖素常结交匪人,你们左邻右舍,焉有不知之理?切实供来!如敢徇情庇纵,我就先办你们一个纵匪的罪名。”
    那四邻都是老实人,听得这话,吓得瑟瑟发抖。于是值堂的宋江,便指着个年纪大些的,好言开导:“你实话实说,休怕!知县相公是青天,明镜高悬,等你们说了,自知话真话假。”
    于是那年纪大些的,结结巴巴朝上说道:“小人等虽在晁保正邻近居住,远者里把路,近者也隔着村庄。他庄上时常有搠枪使棒的人来,看来恶相,小人都是远远地避开,哪知道他相与的是些什么人?”
    一个开了口,其余的胆便大了。年纪最轻的一个,接口说道:“若要知他端的,除非问他庄客。”
    “是啊!”时文彬被提醒了,转脸问县尉,“如何不曾捉得他的庄客来?”
    “火起时,晁家的庄客早都逃散了。”
    “也有不愿跟去的,还在这里。”那年轻的又说,“我便知有两个。”
    时文彬大喜,当堂发下火签,派出差役,就带着这个人做眼线,到东溪村捉晁家庄客,限午前交差,迟了杖责。
    差役不敢怠慢,带了眼线,飞奔而去,如限把两名庄客捕获。时文彬立时升堂,一顿常行杖,打得那两名庄客极口喊道:“我说,我说!”
    这时宋江心里好生不安。因为两名庄客之中,有一名曾亲见他昨日到晁家去过,倘若据实招供,把自己牵连了进去,知县面前,倒不大好解释。
    正这样心里嘀咕时,时文彬已吩咐衙役住刑,容那庄客作供。时机急迫,宋江赶紧踏上两步,在时文彬耳旁轻声说道:“知县相公请慢来!”
    “为何?”
    “这庄客看来老实,大概会说真话,大堂之上,耳目众多,果然说了晁盖的去处,却不是通信与他,叫他作速逃走?”
    “啊,啊!说得是,说得是,来!”时文彬将手一挥,“退堂!把这个人带到后堂,听候审问。”说到这里,转脸又告诉宋江:“你马上到后堂来。”
    “理当伺候。知县相公先请!”
    等时文彬一离了公座,转入屏门,宋江急忙叫一个亲信衙役来,低声嘱咐了几句,然后三脚两步,认着知县的影子跟了去。
    那庄客已经受了警告:“不相干的事,不必多说,不然宋押司救不得你。”所以到得后堂,只供了晁盖的同伙。
    “先是四个人商议作案,”那庄客说,“除我家主人,另外三个,一个是乡中教学先生,叫作吴学究;一个叫作公孙胜,是全真道士;另外一个黑大汉,小人不认得,但知他姓刘。”
    “录清楚了。”时文彬向宋江叮嘱了这一句,又问堂下,“共是七个人作案,你怎么说是四个人商议?”
    “另外三个是吴学究合将来的。一来便叫宰杀猪羊,安排烧纸,吃了一夜的酒,都是好酒量……”
    “住口!”时文彬喝道,“谁问你这些废话?你只说那三个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听得吴学究说,是弟兄三个,姓阮,打鱼的,在石碣村住。”
    “你的话可实在?”
    “句句实在。”
    时文彬点头,神气和缓了:“果真是实话,我自有赏。只此时还不得赏你,也放不得你。且先押了,等查明属实,我不委屈你。”
    这一下公事有交代了,时文彬化怒为喜,叫宋江立时打点覆文。
    宋江领命退出,到了刑案上,把他的徒弟张文远也喊了来,说了缘由,叫他准备覆文,然后匆匆回家,唤一名心腹伴当,骑着快马,到石碣村寻着打鱼的阮家弟兄,只是一句话:“事发速走!”
    等再回到县衙门,张文远已经把文书打点停当。何涛也自馆驿中被请了来。时文彬在后堂亲自交了覆文,又说:“只怪贵州通知得迟了些,早得数日,必获正犯。好在同案共犯,皆已明白,不愁无处着落。可惜石碣村不归敝县辖管,不然我发兵搜捕,还不是手到擒来?案子办到这个地步,敝县亦算是可告无罪了。哈哈!”
    时文彬得意忘形,吹完了牛,朗然大笑。何涛也很高兴,不断致谢,告辞而去。
    “干当官慢走!”宋江忽然追出来叫住了他说,“石碣村不归敝县管,也不便派人去查,怕的打草惊蛇,所以覆文中叙得还欠说明。这一层务必拜托干当官,在贵州知州相公台前要说明白。”
    “自然,自然。只此已是承情不尽了。”
    “好说,好说!都是公事,何分彼此?”宋江又说,“覆文虽欠详明,其实也不妨。现放着一个白胜在贵州牢里,提出来一过堂,便都详明实在了。”
    这是宋江为时文彬着想。澶州知州接得覆文,不过一场空欢喜,绝拿不住晁盖他们七个。到那时澶州知州为了诿过,或者会说郓城县的覆文不尽不实。如今先撺掇他提白胜过堂一问,口供相符,落了案底,郓城县就再也没有什么责任了。
    何涛比较老实,哪里想得到宋江的用意?只觉得他热心体贴,真正是个够义气的好朋友,所以称谢以外,殷殷订下后约,方始别去。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宋江长长舒了口气:晁盖一场大难,总算化险为夷。把前后经过细想了一遍,自己这里倒没有破绽,只是朱仝那边可疑——看样子是他放了晁盖一条生路,就不知当时的详情如何。正好借着去探望他的伤势,顺便打听一番。这么想停当了,便在县前茶食店里,拣了四样精巧点心,拎在手里,去访朱仝。
    走得不多些路,恰好撞着朱仝带着个士兵迎面行来。两人都站住了脚,望着对方。宋江看他是便衣打扮,额上包着一块紫色的绢帕,肩上垂下一条茧绸的带子,把条左臂吊着。人虽受伤,气色倒还不坏。
    朱仝先开口问说:“押司哥,哪里去?”
    宋江与他交情极厚,但在县衙门里的身份不同。一个谦恭,叫他“押司哥”;一个却不便称兄道弟,仍旧用的官称:“正要来看望都头。两包茶食,只供消闲。”宋江摸着他那条膀子,仿佛自己有了病痛,极其懊恼地问:“伤势怎么了?可曾看医生?后街陈麻子的膏药是好的。都头,我陪你去看一看。”
    “不碍,不碍!”朱仝略有些踌躇,“倒是哪里去坐一坐?”
    看这模样,便知他有几句私话要说。宋江想了想,恰好今日无甚约会,衙门里也没有紧要公事,于是邀他到宋家庄去盘桓半日。
    朱仝欣然应诺,遣走了士兵,与宋江一起出城。安步当车,路又不远,说着闲话间便到了宋家庄。
    宋江是出名的大孝,一到了家,什么都不顾,先去后堂看宋太公要紧。宋太公六十已过,精神却健旺得很。宋江把老父这几日的饮食起居,一一问到;又请到客厅,让朱仝拜见了,然后才亲手搀扶着,送到后堂,复再问长问短,惹得宋太公厌烦了,推着他说:“休来絮烦!快去陪客。没的叫人笑话我宋家不知礼。”
    “朱都头原是自家弟兄,不妨,不妨!”宋江一路走,一路说。
    到得客厅一看,大为惊奇,朱仝已自卸了肩上的那条绸带,荡着两条膀子,哪里是个有伤的样子?
    “怎的?都头!”宋江指着他那左臂问。
    “原是遮人耳目的花样。”朱仝低声答道,“押司哥这里又无外人,何不自在些?”
    听这话,宋江便明白了五六分,却不说破,只叫摆酒款客。
    当下走出来一个年轻后生,他是宋江的嫡亲兄弟,叫作铁扇子宋清,生得一张圆圆的白脸,看上去是厚道有福泽的样子。宋清极敬兄长,所以对朱仝也不敢怠慢,唱了个肥喏,寒暄数语,随即亲自动手,排好了席面——只得两副杯箸。凡是宋江留客吃酒,宋清从不陪侍,一则因为宋江常有第三者听不得的言语要说,再则因为宋家没有女眷,宋清便权且当了主持中馈的职司,要在厨下照看。
    一巡酒过,宋江开口问了:“都头,如何说是遮人耳目?难道晁家庄上不曾受伤?”
    “伤是有的。”朱仝拍一拍大腿说,“不关紧要。”
    “然则又遮的什么人的耳目?”
    “自然是堂上那两位。”说到这里,朱仝看一看左右,凑近了宋江,低声说道,“押司哥,你怕还不知悉,只为晁保正是你的结义弟兄,不看僧面看佛面,我须放一条生路与他走。无奈县尉十分上紧,雷横又不知安的什么心。许多人马牵绊在那里,碍手碍脚,十分不便。亏我装神弄鬼,左右支吾,硬生生放走了晁保正。县尉已有些疑心,我不得不装一装,好叫他开不得口。”
    “原来如此!”宋江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实实地不知都头施此大恩,真难报答了!”
    “休这等说。”朱仝连连摇手,“我说这话,绝不是在押司哥面前表功。只为自己弟兄,无话不谈,所以说与你听,只当闲谈。”
    “也罢!大恩不言报,日久见人心。”
    “却有一层,我不明白——人马到晁家庄时,晁保正已自收拾行李,遣散庄客,正待滑脚了。”朱仝停了一下,看着宋江问道,“莫非事先已有风声?”
    为朱仝逼视着的宋江,声色不动,只不断点头:“见得是,见得是!必定早有风声,却不知从何而得?倒真费人猜疑。”
    朱仝是个爽朗汉子,见宋江这等神情,便不疑是他泄露的消息。
    这件事,到此便算丢开了。喝酒谈心,越来越亲热,朱仝便劝宋江续弦,说是宋太公偌大年纪,望孙心切,而且没有女眷也不成个家。
    这自然都是正论,但宋江另有想法,他自己知道做的见不得人的事多了,说不定哪天发作,有了妻小,便是个绝大的累赘。他倒是劝兄弟娶亲,而宋清却又是个孝悌而拘谨的,长兄犹在鳏居,自己便不肯成家。
    宋江孝名在外,唯有这件事,不得亲心,而且不为人谅,有着说不出的苦,所以朱仝一提到此,只有苦笑着叹口气说:“都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心中的委曲,无人得知。”
    “若不见弃,说一说又何妨?”
    一来是感于朱仝的推心置腹,二来是多喝了两杯酒,这时的宋江,便不似先前那等深沉了。
    “都头!实不相瞒,为了结交朋友,少不得有对不住朝廷王法的时候。想来你亦尽知?”
    “虽不尽知,也略有所闻。押司哥,原怪不得你。”
    “是相好,才如此说。公堂上哪有这话?”宋江有些感叹,“想我一个小小书吏,哪来结交五湖四海朋友的手面?自有些刀头舐血的勾当。都头,你道我不畏法度?实出无奈。闲常想想,总要留个退路。你来看!”
    宋江领着朱仝离了客厅,推开东面一间厢屋,只见黄幡高挂,青灯微明,收拾得极洁净的一座佛堂。宋江合掌向金龛里的三世佛拜了拜,移去蒲团,拉开供桌,不知怎么推了一下,活络地板往上一翘,下面便是个地窖。
    “这里便是我的退路。”宋江把地板底下的一条绳子一拉,铜铃作响,“这是个暗号。你道如何?”
    朱仝有些心惊,强笑着答说:“但愿不用它。”
    “凡事有备无患。都头,这一处机关,便舍下也只得我兄弟知道。”
    “你请放心,我决不说与人知。”
    “自然。若你要说时,我也不指与你看了。”
    怪不得宋江不肯续弦!朱仝心想,原来他时时防着犯罪被捕,早存着藏匿逃亡之心。这等看来,犯法之事,不做为妙,于是想起私纵晁盖一节,要认真追问,便有许多破绽,心里七上八落,败了酒兴,略饮数杯,告辞回城。
    宋江这天却是吃得大醉。第二天想想宵来光景,前半截的经过倒还记得。一时不检点,把个最隐秘的所在,告诉了人,心里异常失悔,立志要把酒来戒掉。
    他要戒酒不易,朋友太多,一遇着便拉住了,自然是酒佐谈兴;再有是受了他的好处,或者想巴结他有所谋求的,更要杯酒联欢。因此宋江叹口气,虽有心向善,却成虚愿,依然“天子万万岁,小人日日醉”了。
    这一天他收到济州衙门所下,分到刑案上的文书,打开来一看,大吃一惊。张文远见他怔怔地坐在椅子上,脸色青红不定,心内惊异:师父出了名的深沉,常有处决七八条人命的大案,也只不动声色,从容勾押,何以此时却有失魂落魄的模样?
    于是他踱了过去,凑到宋江身边,低声提醒:“师父,你老脸色不好看,莫如回去歇一歇。”
    一面说,一面瞟着他那双风流桃花眼,去偷觑那通文书,只看得一行“牌仰缉拿梁山泊贼人晁盖等名”,心里便有些明白了。
    “你且去。容我暂歇。”宋江把文书放下,闭目养神,好久,脸色才见正常。
    文书自然不能压置,压置也无用。他吩咐张文远照叙原文,行下所属。明知是官样文章,不生作用,而心里总觉得堵着块铅似的,十分不快。思量着哪里静悄悄去独酌数杯,借酒浇愁,同时也好盘算盘算切身的利害祸福。
    于是他略略料理了紧要公文,一个人离了衙门,信步往州桥行去,走得不多路,听得有人大喊:“押司,押司,请留步。”
    宋江转脸看时,身后两个婆子,一个不认得,一个是做媒的黄婆。
    宋江还不曾招呼,黄婆已指着他向同行的那婆子说:“好了,好了!撞得着宋押司,便是你的造化。天大的事,都在宋押司身上。”
    “你休替我大包大揽!”宋江笑道,“有甚话,且先讲了再说。”
    说着,便走到路旁的茶店,当门坐下。两个人跟了过来,黄婆先作引见——那个老婆子姓阎,一家三口,老夫妻俩带着个女儿,名叫婆惜,是从东京来的。
    阎老儿年轻时,原是东京录事巷里的一名闲汉。那条巷子犹如长安的平康坊,尽是些勾栏人家。阎老儿便在那里厮混,做个帮闲的篾片,日子久了,听得多了,记下百把支曲调在肚子里,只是嗓子五音不全,不能唱,却会教。阎婆惜从小便受他的教导,到了十六岁,送入东京第一家大酒店“樊楼”去卖唱,颇有些声名。
    那阎婆惜不但唱得好,而且长得体态妖艳,性情风流,因此招蜂引蝶,不时生出是非。半年前头,两名恶少为了阎婆惜争风,闹出一件命案。开封府衙门要捉她去问罪。阎老儿得知风声,带着妻女,连夜逃了出来,就在郓城落脚。
    这段经过,阎婆自然不肯跟人说,所以黄婆完全不知:“这一家三口,从东京来投奔一个官人不着,流落在郓城县。昨日阎老儿害时疫死了,无钱葬送。母女俩商量完了,央我来做媒,把女儿嫁了,收些聘金,好葬阎老儿。押司请想,一时哪里去寻这个主儿?正在这里走投无路,不想撞着押司。如今没话说,押司做惯了好事的,可怜她母女两个,做成一具棺材。”
    “我道何事?这容易!”
    宋江向茶店借副笔砚,讨张白纸,提笔写道:“见字即付中等棺木一口。”下面具名是“刑案宋”。画了一个花押,顺手交付黄婆。
    “你带着阎婆到东门陈五郎家,凭条取棺材。”宋江又问,“别样花费使用,可曾有了?”
    阎婆答道:“不瞒押司说,棺材尚无,哪里来的别样花费使用?”
    “既这等,我再与你十两银子。”宋江从随身所携的招文袋中,取出十两一锭库平银子递了过去。
    阎婆感激万分,黄婆面有光彩,两个人千恩万谢,说了无数承情的话。自拿了宋江的便条,到陈五郎家选中了一口中等棺木,把阎老儿盛殓了,送到火葬场焚化。次日检了骨殖回家,算一算还剩下五六两银子,阎婆惜要了一半去,自己上街,剪了些素色绢布,做了两身夹衣服,穿得整整齐齐,每日里倚立在门口,哼着小曲闲张望。
    有道是“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阎婆惜的皮肤极白,穿着那一身裁剪称身的孝服,别有一股异乎庸脂俗粉的天然风韵;加上眼波流转,似笑似嗔,招惹得那些游蜂浪蝶,转过来,走过去,只想觅个机会上来搭讪。
    阎婆一看这情形不妙,东京的官司尚未了断,不要在这里再弄出事来,硬生生把她女儿拖了进来,实腾腾地关上了大门,不住口埋怨女儿不懂事。
    “这等关在家里,好人也闷出病来。”阎婆惜冷笑着对她母亲说,“休逼得我急了!人急悬梁,狗急跳墙,到那时却休怪我。”
    这一说阎婆慌了手脚!素知女儿泼辣任性,说不定真个跟着个浮华弟子双双潜逃,那时海角天涯,哪里再去寻她?
    左右盘算,打了一晚上的主意,依然得要去求教黄婆。“老姐姐,”她说,“女大不中留。你那侄女儿的终身,全在你身上。多说你眼皮子宽,人头熟。我女儿,自觉也还不丑,莫非就做不成一桩姻缘?”
    “你说到这话,我可不得不说了,说了你休动气。”
    “哪里的话!”阎婆急忙接口答道,“想是婆惜有不中人意的地方——老姐姐便当她是自己的女儿,打也打得,骂也骂得,说两句算得了什么?”
    “既如此,我就说。你家婆惜的终身,恰恰合着一句俗语:高不成,低不就。你道我不曾想过?实在是有些难处。”
    “有难处尽管说。”
    “大户人家讲门第,小户人家又养不起你那一朵花似的女儿——她自己也未见得肯。算来算去,只好与人做二房。”
    阎婆一听这话笑了:“老姐姐,我道是什么难处?如果为此,一点不难。说句不识羞的话,我们这等人家,莫非还想替女儿讨一副五花诰封?”
    “就与人做二房也难。”黄婆恨恨地又说,“这两年梁山泊的强人越发张狂,有些身价的,迁地为良,早都逃散了。与人做二房,自然是贪图个茶来张口,饭来伸手,日子过得舒服。倘或是那普通人家,一般也要浆洗衣裳、生火做饭,便你母女肯委屈,我也不肯。”
    看来倒真是有些难处!阎婆怔怔地望着,半天不作声。哪知黄婆却喜滋滋地笑了起来。
    “老姐姐!”阎婆急急问说,“想着主儿了?”
    “有倒有一个,不知成不成?”黄婆很沉着地说,“成了最好,不成却休怪我!”
    “不怪,不怪!你先说,是哪一家?”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便是发送你家老儿的宋押司!”
    阎婆一听大喜,站起身福了福:“老姐姐!这头亲事,我再无话说,全要仰仗。”
    于是黄婆又把宋江妻死未曾续娶,以及如何疏财仗义,如何在郓城县中有名,都说了给她听。阎婆越听越中意,当时逼着她,立刻去觅宋江,自己就在她家坐等回音。
    这桩姻缘撮合成功,照宋江的手面,至少也得二十两谢媒。所以黄婆也是精神抖擞地匆匆赶到衙前,在刘老实茶店里寻着了宋江,一把拉了就走。
    “咦,咦!”宋江笑道,“有话好说,如何这等硬拉?莫非要招我做女婿?”
    “我女儿丑,押司看不上。我另有话,要一说了,包管押司喜心翻倒,睡都睡不着。”
    “有这等好事,何不快说?”宋江站住了脚。
    “快说?”黄婆做个卖关子的样子,“押司须先请我老婆子一顿酒再说。”
    “这不在话下,我便请你吃酒。”
    “原是与押司说笑。”黄婆笑道,“等我替押司出了力,有吃不完的酒。闲话休提,我有件不大不小的事,要问押司,须得个清静的地方,才好细谈。”
    “既如此,我下处不远。到那里坐一坐,可使得?”
    “最好,最好!押司先请——我记得押司的寓处,就在衙后。”
    一点不错,宋江为了上衙门方便,就在县衙后街买了一幢房子。这原是当地一名富商的产业,原主犯下重罪,家产籍没入官,作价变卖。宋江略略假了一番手脚,缴了官价,承受了这幢房子。其中原有些花木之胜,也有些亭台池沼。水边一座小楼,楼前柱子上悬一副黄杨木镂刻的对联:“青鸟飞相逐,乌龙卧不惊。”有那促狭的,便把这幢屋唤作“乌龙院”。俗称黑狗叫乌龙,起这名字,原有个菲薄的意思在内。宋江度量极大,丝毫不以为忤,反觉飞鸟相逐,狗卧不惊,是个过太平日子的景象,便任由他们唤去。
    当下宋江把黄婆领到了乌龙院,坐定点茶。黄婆只顾四下张望。宋江便问:“黄婆,你看些什么?”
    “可惜了,好整齐一座院子,只得押司一个人住。”
    “是啊!”宋江答道,“原是糟蹋了屋子。想卖,却又觅不着主顾。你替我留意,若是有人要,便领了来看,做成了交易,除了中人钱,我另有酬谢。”
    “我惯与人做媒,做不来房产经纪。我也不劝押司卖屋,只劝——”说到这里,黄婆突如其来地问道,“押司娘子故世几年了?”
    “前后五年。”
    “押司怎的不再娶一房娘子进门。”
    宋江何以不肯续弦?其中原因他自不肯与人说,笑笑答道:“一个人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倒不好?”
    “难道不嫌寂寞?”
    “我的朋友多。”
    “朋友怎比得身边人?而且也可惜了好一座屋子!”
    “那也是无奈之事。”
    “说甚无奈?只怕押司无意。”
    宋江笑了:“看这光景,这真是说媒来了。我劝你死了心吧,不怕你能说得太阳打西边出来,只说不动我!”说着,便挪一挪身子,欲待站了起来。
    黄婆急忙一把将他拉住。“押司!”她说,“你且坐了。我有句话,若不中听时,再走不迟。押司好客,须有个精致去处,吃茶吃酒,任客人随意来去,便讲几句话也方便。像这等精致一座屋,再有个人来照管,用个厨娘,买两个小厮,把个场面热热闹闹撑起来。押司,似你的身份,要这等才相配。”
    果然,媒婆的那张嘴利害,一席话说得娓娓动听。尤其是“讲几句话也方便”这一句,直打入宋江心坎——有些朋友,他人见不得;有些话,他人听不得。若照黄婆的话来办,就再不必怕茶店酒楼,众目昭彰之地,会得泄露秘密。
    于是他沉吟了一会儿,问道:“黄婆,与你实说了吧,续娶的话,一时休提。如有能干会应酬,相貌也还见得人的,弄一个倒也不妨。”
    语声未终,黄婆拍手拍脚地笑了起来:“这才是天缘凑巧,恰恰有这等一个。押司,几时看人?”
    “八字不见一撇,哪里就谈得到看人?你且先说一说,再作计较。”
    “就为的难说。原是十分的人才,我照实说了,押司当我是媒婆的嘴;如只说得五六分,却又委屈了人家。如今说也是白说,只请押司看人,不中意时,一切休提。”
    听她说得如此有把握,宋江的心思也活了,当时约定第二天午间,在刘老实茶店里见面。
    黄婆告辞回家。阎婆已等得焦急了,一见了便问:“可曾说成?”
    “哪里有这等快?”黄婆答道,“宋押司是有身份的人,做事不肯草率,要先见了面再说。论你女儿的相貌,足有把握。只是我说句不怕你动气的话,千万休摆出本来面目来!总要稳重,像个大家人,这头亲事才谈得成功。”
    阎婆脸一红,也不必做什么辩解了,深深受教,约定了明日见面的时刻,急忙又赶了回去与女儿细说其事。
    把阎婆惜嫁与人做妾,原是她自己答应了的,但那时是为了卖身葬父,情势所迫,不允不可。此刻事过境迁,她的心思又不一样了。听阎婆说了经过,她只是对着镜子,不言不语。
    “知女莫若母”,阎婆见此光景,便冷笑一声,点醒她说,“你休起那糊涂心思!在外头拈花惹草的那班浪荡子弟,曾见过谁有良心?有家业的,三妻四妾,厌了把你一丢,闲茶淡饭养你一辈子,你守得了这个活寡?”
    “谁稀罕有家业的?我只要一夫一妻,厮守过活,也强似与人做小。”
    “话倒说得好!只怕心口不应。你是拈得起针线,还是上得了炉灶?居家过日子,样样都不会。没家业的养你不起;有家业的,谁会娶我们这样人家的女儿做正妻?我早就替你前前后后想过七八十遍了。你啊,女儿,只怨你投胎得不好,天生就是这般与人做偏房的命!”
    一顿排揎,把阎婆惜说得哑口无言。阎婆却又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苦苦相劝,说宋江妻死未娶,嫁过去,犹如正室,且又不与宋太公住,门户独立,不受拘束;又说宋江手面极阔,花钱散漫,嫁过去便可享福;兼以朋友极多,人来人往,也不寂寞,真正是打着灯笼无处觅的一头好姻缘,错过了会悔恨一辈子。
    说来说去,终于把阎婆惜的心思说得活动了,心想,不管如何,且先图个眼前风光再说。于是点点头算是应允了。
    阎婆大喜,便又叮咛:“明日见了宋押司,须放稳重些。”
    “哪个不稳重了?”阎婆惜瞪了她母亲一眼。
    “可也不必太装得不曾见过世面似的,尽低着头不说话,看得你不会应酬。”
    “都是你一个人的话!”阎婆惜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不用你噜苏,我自省会的。”
    到了第二天,阎婆惜一早起身,着意修饰了一番,等到日中时分,径投刘老实茶店而来。
    做媒是黄婆的营生,不敢怠慢,早早到了,把她们母女俩接了进去,在最后那间小阁子里安顿下来,说着闲话,等宋江早衙散了来相看。
    黄婆嘴里说着话,一双眼睛只顾去偷觑阎婆惜。她家世代做媒为业,黄婆自己干这一行也已三十多年,阅人甚多,别具只眼。看那阎婆惜,长眉入鬓,发黑如漆,薄薄两片红唇,包着一嘴极整齐的白牙,雪白的手却生了一双灿然如霞的朱砂掌,越显得娇艳。
    好一副美人胚子!黄婆暗暗喝声彩——可惜,一双眼生得不好,初看勾魂摄魄,再看人尽可夫,三看更令人吃惊,流转秋波中隐隐含着杀气。黄婆心想:除却身在刑案、手判生死、煞气特重的宋押司,她嫁不得别人,嫁了便非克夫不可。
    就这替阎婆惜在看相的一刻,听得外面纷纷招呼:“宋押司今日迟了!”“宋押司这里坐!”知是宋江来了,黄婆便使个眼色。阎婆便扯一扯她女儿的衣袖。阎婆惜抬眼看时,走进来的宋江,又黑又胖,貌不惊人,心里便不甚欢喜。
    这时黄婆和阎婆已慌忙站了起来,双双叫了声:“押司!”阎婆便转脸叫道:“女儿!快来拜谢了宋押司。不是押司高义,如何得能发送你爹爹?”
    阎婆惜原是低着头的,这时便大大方方地抬头站了起来,迎着宋江福了福,口中喊声:“宋押司!”然后无缘无故抿起了嘴,仿佛要笑不敢笑似的。
    宋江的眼光极厉害,一看便知她的来路,点点头说:“小娘子请坐!”
    他叫阎婆惜坐,黄婆偏不叫她坐。“婆惜!”她支使她说,“取窗台上抹布来,这里有水渍。”
    阎婆惜听见这话,随即转过身去,袅袅娜娜地走向窗台。黄婆向宋江使个眼色——她原借故叫阎婆惜走几步路,好让宋江看一看她的极细的腰。这一个自然省会的,宋江一眼不霎地把她从头看到底,心里已经中意了。
    但宋江做事,一向神出鬼没,令人难测真意。等阎婆惜拿了抹布走过来,拭一拭水渍,把她自己的那一碗茶,移到他面前时,他突然站起身来,做出一惊一愣的神气:“啊呀!这便怎么处?”
    “怎的?”黄婆问说。
    “刚刚想起,今日午间有约,不赴不可。虚约了你们三位,于心何安?”
    这一说两个老婆子也都愣住了。倒是阎婆惜稳得住:“既然押司有约,休为我们延误了。尽管请便!”
    “这如何过意得去?”宋江略略踌躇了一下,望着黄婆说道,“我有份见面薄礼,待送与阎小娘子,却要拜托你领路去取。”
    阎婆母女还待假意客气一番,黄婆却已代为满口称谢。于是宋江到柜子讨笔砚写了张简帖,嘱咐黄婆领着她们母女,到鼓楼前孙银匠那里,凭简帖由阎婆惜自己去挑一副头面首饰。
    见面说不到三句话,椅子也还不曾坐热,便是如此豪阔的出手,把阎婆乐得眉花眼笑。她女儿原有些不中宋江的意,此时看在珍珠金翠镶嵌的首饰分上,也就无话可说了。
    哪知一连两天,竟无下文。黄婆以为宋江心热如火,一定会刻不容缓地把她唤了去商议这件好事,所以沉着等待,准备着宋江情急求教时,好好索一笔媒礼。这时消息沉沉,不免心旌摇荡;又加以阎婆一天两三次来探问究竟,只好收起那个待价而沽的念头,先去看宋江问个明白再说。
    宋江当然已料准了黄婆会来问话。这两天的搁置,一半是有意要显得冷淡些,一半也是因为做这件事,通前彻后,着实要费一番思量的缘故。
    因此,等黄婆寻着他时,他把她领到乌龙院,好从容细谈。自然是她先探问他的意思。宋江先不做可否的表示,一句话就把她问住了。
    “黄婆,你可知阎家的女儿,究竟是何来路?”
    阎家的来路,黄婆也有些疑心,看宋江这等神情,又知他交游极广,或者已知底细,所以不敢支吾。
    愣了半天,黄婆反过来问:“押司道她是何来路?”
    “论她人品,不当委屈在这郓城县小地方。莫非犯下了什么案,借此隐避?”
    这话有理!黄婆一颗心有些冷了,看来不是好相与!媒礼还在其次,莫要惹一身是非。有此警觉,说话便处处留着退步。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实不相瞒,究竟是何来路,我一概不知。好在人是押司看过了。光棍眼里揉不得沙子,押司看中了,少不得有我现成媒人的好处,看不中时,我取了那副头面来还。”
    “笑话了!头面首饰是我送她见面礼,便做不成这件事,又如何要她还?黄婆你说话欠思量。”
    “原是我的错。如今只听押司吩咐。”
    见黄婆不敢承担责任,宋江越发慎重,绕屋徘徊,取舍两难。黄婆便站起来要告辞。
    “咦!”宋江笑道,“我不曾见过这等的媒婆!”
    黄婆说了实话:“押司不比别人。这头媒若有差池,说起来是我的来头,吃不了兜着走,我怕!”
    “你这话又不对了!果真出了差池,难道我还赖在你身上不成?”
    这一说,黄婆放心了:“既如此,我还是听押司的吩咐。媒婆卖的是一张嘴、一双腿,我只跑得勤快、说得实在就是了。”
    到这地步,须有一句爽快的话。宋江所顾虑的倒不是阎家母女在别处犯了什么案,是阎婆惜不像个肯守妇道的人,怕闹出笑话来。但要割舍,却又似乎不肯,逼到最后,口中冲出一句话:“只依得我一件,她要怎的我都依。”
    “押司请说来看,是怎等一件事?”
    宋江指一指门口答道:“进了我这里的门,若无我的允许,日常不得出门。你问她,可依得我这话?”
    黄婆领了这句话,离了乌龙院,刚走出巷口,与人撞个满怀,抬眼看时,彼此都道了声:“咦!”这人正是宋江的徒弟张文远。
    “小押司,哪里去?”
    “我待觅我师父有话说。”张文远问道,“黄婆,你从哪里来?如何走得这等慌慌张张的?”
    “原是从你师父那里来。”黄婆与他是说笑惯了的,此时便拿他开心,“替你觅个师娘,好多个人疼你。”
    师父要娶师娘了,这是个有趣的喜讯,张文远惊喜地问道:“此话当真?是哪一家的小娘子?品貌如何?”
    “此时不得告诉你。事要成时,极快,你自然会看得到。”黄婆说罢,随即迈动脚步,急着要去传话。
    “且慢!”张文远一把拉住了她,“黄婆,你许我撮合一头好亲事,这话有三年了,却是几时才得成就?”
    “难,难!”黄婆摇着头说,“大家闺秀,你不配她;小家碧玉,她不配你。又要人才出众,又要有几千贯家财陪嫁!小三郎,你且再耐心等一等,有那大宅门里不为嫡室所容的偏房放出来,手里有些私房的,我一定叫她姓张。”
    “你也只是说得好。”张文远笑笑走了。
    望着他轻摇折扇、潇潇洒洒的背影,黄婆心里隐隐不安。她自然理会得宋江说那句话的意思——已看出阎婆惜风流成性,只怕她在外头勾勾搭搭,坏了他的名声,所以预先声明:“不得允许,不准出门。”如今看来,只怕阎婆惜虽不出门,宋江一样也不得放心。
    因为如此,黄婆对这一个媒,便不甚起劲。到了阎婆那里,实话直说,约定了第二天等她回话,随即告辞回家。
    阎婆母女商量了一夜。做娘的千肯万肯。做女儿的又嫌宋江不是年少俊美,又怕进了乌龙院,不得自由,但禁不住阎婆苦劝,再看宋江财势的分上,只得权且应承了再说。
    于是母女俩又商量要多少银子的身价,要多少首饰衣服,又要养阎婆的老。第二天说了给黄婆,传话到乌龙院,宋江无不答应。
    办喜事要人,宋江不愿铺张,只把张文远唤了来,说知其事。做徒弟的立即趴在地上磕了个头,给师父道喜。
    张文远今年二十三岁,原是宋江的小厮,跟了他有十一年了。因为生得聪明伶俐,宋江便收了他做徒弟,把律例中轻重出入的关键,办案时闪避罗织的窍门,都教了给他。当然,宋江的许多秘密,无不在他肚子里,所以名为师徒,实同父子,是祸福相共的。
    “我也早就想弄个‘身边人’了。”宋江在张文远面前,才说了心里的话,“有这么个人,撑起一个场面,接待朋友也方便些,只是我不能弄个累赘,若有什么危急之时,须不费我的心;倘或牵丝扳藤,缚住了我的身子,那就不是好相与了。”
    原来是个临时凑合之局。张文远替他未来的“师娘”担心,不要一片深情落在师父身上,将来他撒手时,那日子必不好过。
    “这个婆娘姓阎,不知是在东京犯了什么案的。那倒不去管它。我所取者,正以她出身不高,将来便丢开手,也算不了什么。不过一日在我身边,一日顶着我的姓,不能叫她剥了我的面皮。以后,你要替我留意!”
    所谓“留意”自然是留意那个婆娘在外的行动。张文远心里奇怪,人还不曾抬进门,倒已防备着她会偷汉子了!照此看来,姓阎的婆娘,不知是如何一个风流人物?所以口中答应着,心里已动了好奇的念头,急于想看她一看。
    “如今事已说成了。一切都托你去——该办何事,黄婆尽知,你与她去商斟。不必过分惊动,却也不必委屈人家,用银子,尽管到我这里来取。”
    当下宋江交了二百两银子,另外一张亲笔所拟的买妾的契约。张文远接在手里,取张皮纸包好,兴冲冲地寻着了黄婆,说明来意。
    “小押司!”黄婆想了想说,“我是做媒,你是办喜事,职司不同。契约立了,人进门了,便没我的事。你且先说,何时立契?”
    “等到阎家谈了再说!你看如何?”
    黄婆点点头,领着他直到阎家来叩门,却先提醒他:“你师父那人比你还小两三岁,但说来总是师娘!”
    “不消嘱咐,我自理会的。”张文远笑道,“阎家小娘子,我叫师娘;师娘的娘,我叫外婆。”
    看他油腔滑调的神情,黄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理会得她的意思,但这话不便往深处去根究,也只好听其自然了。
    敲开门来,是阎婆站在门里,看见黄婆带着个俊俏后生同来,不觉讶然,“老姐姐!”她指着他问:“这位官人是——?”
    黄婆还未答话,张文远却已满面堆欢地唱了一个喏:“这位老人家想来就是我张文远的外婆了?”
    “不敢当!不敢当!”阎婆慌忙避开,“怎当得这等称呼?”
    “你休客气。”黄婆淡淡地说道,“他是宋押司从小收在身边的徒弟,跟儿子一般。宋押司是‘孝义黑三郎’,他便是‘小三郎’。”
    一面说,一面把小三郎领进了门。他来得殷勤,抢着关好了大门,又一定要让“外婆”走在前面,拉拉扯扯,让冷眼旁观的黄婆觉得十分可笑。
    阎家的住处狭窄,一进大门,便窥堂奥。在他们交谈礼让时,阎婆惜在自己房间里已经听见了,只觉张文远“外婆、外婆”的嘴极甜,不过一个伶俐少年,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哪知掀开门帘一望,竟是比自己还长数岁的美男子,顿时便看得呆了。
    张文远倒还好,心里原有底子,不曾失态,但也不免讶异,斗大的县城,出了这等一个尤物,自己竟无所知,说来惭愧。
    这时阎婆已在招呼了:“女儿,你出来!见一见押司的爱徒——好俊的人物!”
    “外婆说得好!”张文远应付了这一声,转过脸来,迎门一揖,极亲热地喊道,“师娘!请出来见礼。”
    这一声喊,也不知他声音中具有何种魔力,阎婆惜陡觉脸上发热,心头突突乱跳,一缩手,门帘放落,身子退了回去,倚壁悄立,只定不下心来。
    这个举动,令人不解。特别是阎婆,不解以外,更有不安,怕张文远有所误会,所以在外大喊:“怎的?快出来,快出来!”
    阎婆惜自己也觉得行动突兀,礼貌有亏,但实在出于无奈。欲待重新掀帘出见,又怕自己脸色有异,难以遮掩,引人猜疑,因此只有心里着急,却不知何以自处。
    这时阎婆喊了两声,不见她答应,便迈动一双鲇鱼脚,冲了进来,小声埋怨她女儿说:“张三郎虽是晚辈,总是新亲,人家一口一个‘外婆’,一口一个‘师娘’,叫得好不亲热!如何我们倒像不识抬举似的,岂不叫人笑话?”
    “就是叫人‘师娘’,叫得人不好意思。”阎婆惜讪讪地笑道,“你不想想,人家多大,我多大?”
    “这怕什么?俗语说得好:‘摇篮里的公公,拄拐杖的孙子。’世间多得紧!”说到这里,阎婆略停一下,压低了声音,提出警告,“你休得福不知!偏房的身份,却有他的徒弟叫你做‘师娘’,便如扶了正一般。你不受他这称呼,却不是不识抬举?”
    “哪个不识抬举?”阎婆惜心情平静了些,便不服气似的说,“我就做一个‘师娘’与你看!你先出去,我就出来。”
    等阎婆走出了门,她三脚两步奔向床前一张小桌子。桌上一架铜镜,镜上套着个旧锦袱,她一伸手把它褪掉,另一只手便去刨花缸里摸着了刷子,蘸满刨花水往头上去抹,把一头青丝抹得又黑又亮又平,然后又用冷手巾擦一擦脸,双手使劲抹平了衣服,方才走到帘前——却又不即出门,定一定神,调一调呼吸,扯一扯衣襟,理一理腰带,看一看脚上,诸事妥帖,出得去了,陡又想起一件事,踩着碎步,回到床前,从枕下取出一块手帕来。整方白罗,用黑丝线绣的一百只蝴蝶,是她最心爱的一样衣饰。
    门帘一掀,那方炫目的百蝶帕先扬了出来,然后纤腰一闪,张文远顿觉眼前一亮,不由得在心里喝声彩:“好身段!”
    阎婆惜是卖唱出身,招呼客人,惯会言语,一出帘子,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在黄婆脸上停得一停,随即顺势转向张文远,同时甜甜地、略微害羞地笑了。
    “好了!”黄婆在一旁发话,“这不需我引见了。小押司,你师父吩咐你的,你就说吧!”
    “且慢!礼不可废,外婆和师娘请上坐,等我拜见了,却再说话。”
    这自然有一番推让。无奈张文远执意要行大礼,到底让他跪倒在地,拜了四拜。拜罢起身,又不肯坐,只站在下方说话。
    “师父嘱咐我,今日要办两件事,第一件——”张文远想了想说,“送个师父聘师娘的帖子……”
    听他把买妾立契说成聘亲送帖子,黄婆责任有关,便即大声打断他的话说:“慢,慢!小三郎,你待怎讲?”
    这一问太不识趣,不但张文远神情尴尬,阎婆母女的脸色也不好看了。
    幸好张文远素有急智,不答她的话,管自神色自若地说了下去:“且说第二件。师娘喜爱怎等样的首饰衣服,师父命我陪了师娘,拣中意的自己挑。喏,有二百两银子在此。”他把皮纸包放在几上,却又急忙声明:“银子不够也不碍,去熟人家拣了再结账。只要师娘看得好,尽管取了来。”
    这番话说得阎婆母女满心喜悦。黄婆心里在骂:“这个畜生,拿师父的钱不当钱,只顾讨师娘的好!不知安着什么心?待我说破了他。”正待开口,转念又想,他们师娘徒弟,说起来总是一家人,何必要外人出头,自讨没趣?只要立了契,收了媒钱,便天塌下来,也不关我的事。且随他去。
    “请师娘示下,”张文远又说,“可就是此刻,便先到孙银匠那里看一看?”
    “好啊!”阎婆惜喜滋滋地答说。
    “既如此,请师娘去添一件衣服。今日风大。”
    “说得是。我便少陪了!”阎婆惜随即起身走到自己房里,借着掀门帘的势子,顺便又回身看了一眼,恰好与张文远的眼光撞着。
    两人都吃了一惊,慌忙各自别转头去。张文远扭过脸来,正好看见黄婆冷冷的眼色,心中顿有警惕:这个积世老虔婆,不是好惹的,须得敷衍她。
    “师父说过,这头好姻缘,多亏黄婆撮合。如今有甚话,还是请你与外婆说吧!”张文远一面说,一面把宋江手拟的那张契约递了过去。
    黄婆不肯接,淡然笑道:“我又不识字,递与我作甚?说是撮合了好姻缘,这话不错,我老脸先索谢礼——宋押司那里,我素常受他的好处极多,暂且不提,女家如何说?”
    阎婆对她确是心感,一听这话,立即很慷慨地答道:“但凭老姐妹吩咐。”
    “我要一成。”
    说定了的身价银五百两,一成便是五十两。阎婆点点头答应了。
    “多谢,多谢!今晚我备桌席请了你们两家来,当面立契。小三郎,契中写些什么,你们一家人自己商量,没我的事。我须得先回去拾掇拾掇。你带信与你师父,请他早早光降。”
    这一说,张文远慌了手脚。买妾的契约,写的尽是些不中听的话,他向阎婆说不出口,必得借重黄婆代传,所以一把拉住了她说:“你走不得。契中文字,原已说与你听过。等我陪师娘出门时,烦你细细说与外婆听。”
    黄婆原是有意难一难他,听他是告饶的口气,便接了契约,把阎婆拉到一边,低声密语。张文远也就抽空去雇了顶小轿,等抬到门口,阎婆惜早已等在那里。候她上了轿,他把一包银子送到她手里,向轿夫嘱咐了去向,自己先大步走到孙银匠家去等。
    先挑首饰,后选衣料。张文远慷他人之慨,只怂恿阎婆惜挑好的买。她却不肯听他的话——这不是为宋江省钱,倒是体恤张文远。她也知道他是有意讨她的好,究不知宋江本意如何?倘或花费太多,说不定宋江会责怪徒弟,漫无限制,岂不是连累了他?
    因为如此,便不用细细挑选,花的工夫也不大,早早回到了家。哪知下轿一看,双扉紧闭,门上挂上了一把锁,阎婆不知哪里去了。
    “呀!”阎婆惜双眉微蹙,“这便怎么处?且有些东西在手里,急待安放,偏偏会不在家。”
    “莫慌!”张文远说,“到左右邻居那里问一声,看外婆可有钥匙寄放着?”
    “不会!”阎婆惜摇摇头,“素不与邻居往来。”
    “既如此,索性先到黄婆家坐。”
    “不好!”阎婆惜答道,“我回家有事。”
    女人家的事,男人不便直言相询,张文远只好这样问道:“可是急着要办?”
    “也不急。”
    这一说,他倒奇怪了:“然则何事?”
    阎婆惜迟疑了一会儿,低着头轻声答道:“看我这一身!总须换件颜色衣服,才好到黄婆家去。”
    张文远这才明白:“原来穿着外公的孝!不错,不错,今日是喜事,不妨权且除了丧服。”
    “什么喜事!”阎婆惜看他一眼,又把头低了下去。
    这神态语气,大有幽怨之意。张文远心神一荡,旋即警悟,在心里叫着自己的名字说:张文远,张文远!师父是何角色?你休自讨苦吃,快快看破些!
    “小三郎——”
    “师娘!”张文远打断她的话说,“你只叫我文远好了。”
    “咦!”阎婆惜把双俏眼瞟着他说,“怎的我便叫不得你小三郎?”
    小三郎是个昵称,像黄婆那等年长的人叫唤,只不过显得亲切而已;出在阎婆惜的嘴里,意味就不同了。张文远既有警惕,便不愿听她这样称呼,只是其中原因,不便说破,所以一时倒愣住了。
    “怎的?可是忌讳什么?若有忌讳,须说与我知。”
    “不是什么忌讳。”张文远宕开一笔,“师娘,站在这里说话不像样,且到对面坐一坐。”
    斜对面是一家茶店,两人进去歇脚,把大包小盒的衣饰摆了一桌子。
    茶店的伙计认得张文远,而且也把阎婆惜素日倚门卖弄风流的神情看得多了,所以这两人走在一处,自不会朝好处去想。他走上来叫声“小押司”,不问点甚茶,却先轻佻地笑道:“春风满面,正在走运!”一面说,一面把眼斜着去看阎婆惜。
    张文远是何等伶俐的人?察言观色,直看到他心里,沉下脸来,冷冷答道:“休得胡说!阎家小娘,转眼就是我的师娘。”
    那伙计愣了一会儿,才把这本账算清楚:“敢莫是宋押司要娶这位小娘子?”
    “是啊!”张文远神色俨然,“不然,怎的我尊为师娘?”
    “恭喜,恭喜!”茶店伙计对阎婆惜顿时换了副神情,“好福气!嫁得宋押司,不愁少风光。”说着,从肩上取下毛巾,胡乱替她抹一抹凳子:“请坐了吃茶!点一个杏仁青梅八宝汤,我的孝敬。”
    “不敢当!”阎婆惜抿着嘴笑,心里在想:也罢!嫁了黑三郎,也还不坏!
    伙计点了两个八宝汤来。张文远不肯白吃他的,取了块碎银子,看也不看,丢了给他。
    “多了,多了!小押司——”
    “休来啰唣!”张文远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
    茶店伙计不知他何故如此,不便问得,只诺诺连声地走了。阎婆惜却不然,轻声问道:“小三郎——”
    “文远!”张文远大声纠正她,旋即省悟到自己失态,便放缓了声音又说,“师娘,你老人家记着我的话,只叫我的名字。”
    阎婆惜有些反感,便叫一声小三郎,又有什么使不得,一赌气索性不开口了。
    张文远觉得好没趣,站起身来说:“我去寻一寻外婆,寻着了来。”
    怎叫寻着了来?寻不着便不来了吗?疑问重重的阎婆惜,不自觉地一伸手拉住了他:“你哪里去寻我娘?”
    “师娘请放手!”
    阎婆惜脸一红,把手缩了回去,势子猛了些,带翻了那盏八宝汤。
    淡色裙子,把盏五颜六色的八宝汤泼在上面,格外刺目,加以阎婆惜娇声一喊,自然便叫茶客都围了上来。看着兀自好笑,窘得她手足无措,只怨她娘偏趁这一刻出了门,更怨张文远不识眉高眼低,趁这一刻安安稳稳说些话倒不好,偏要大海捞针似的去寻“外婆”!不然,哪里来这桩扫兴之事?
    心里恨着他,恰恰他又凑了上来,从袖里摸出块手巾,递过去要替她拂拭水渍——果然这样做了倒也好,谁知他手伸到她裙幅下,却又蓦地里住了手。这也怨旁观的人眼光太锐利。众目昭彰之下,便自己的妻子,也不好意思这等去服侍,况是未过门,且又小着自己两三岁的师娘?须得避此嫌疑!
    这一来,阎婆惜更加置身无地。只是满怀火气发作不得,也不肯发作;果然要发作时,阎婆惜的泼辣,就十个张文远,也须要抱头鼠窜。
    看热闹的人都觉得他们这份尴尬十分有味,便越发起哄。“那后生,”有人笑着喊道,“这等脸皮薄!”
    又有人笑道:“看来也是个怕老婆的!”
    有那忠厚的便小声劝告:“休这等说!越说越叫他娘子动气,等回了家,跪算盘、顶灯台,有他的罪受。”
    张文远从未如此受过窘,恼羞成怒,便把他在刑案上的威风使了出来,脸凝严霜,把双眼睛睁得好大,冷冷问道:“列位是来看笑话?还是怎的?”
    这一问,顿时把乱七八糟的嬉笑之声收了个干净。却也有那不服气的,要上来辩个理:“咦!这茶店人人来得,有什么,看什么!你说这话好没意思!”
    张文远把脸都气得青了,正待大大发作。茶店伙计分开众人,挺身劝解:“小押司,休得动气!”紧接着又高声说道:“这位是刑案上宋押司的爱徒,张小押司。各位散一散,请回去用茶。”
    原来是宋江的徒弟,都知少惹为妙,一个个悄没声地溜了开去。
    等闲人走得远了,阎婆惜自取一块手巾拂拭着裙幅,口中嗔怪张文远,恨声说了三个字:“都是你!”
    虽是怨责,声音中却显得别样的亲切。张文远心中一动,强自压制着自己,做出漠然不答的神态。
    这一下使得阎婆惜真的动气了,本来想要问他:这便是你对待师娘的礼貌吗?但到底初见,而且是在茶店里,斗起口来不好看,只得权且忍耐。
    幸好阎婆寻了来了,帮着携了东西回家。进门细看,女儿的脸色不甚好看,张文远也不似初来时那般有兴头,不免奇怪,随即问道:“欢欢喜喜地出门,怎的这等一副气色回来?可是有什么不如意的事?”
    这一问,张文远警觉了,赶紧赔着笑说:“没有,没有!”
    阎婆惜也不肯说她生张文远的气,只埋怨他娘:“都怪你不好!不知到哪里去了?回家进不得门,到对面茶店去坐等,把盏八宝汤泼在裙子上,好不狼狈!”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阎婆笑道,“快去换了裙子——也就收拾收拾吧,好待到黄家去了。”
    于是母女俩把大包小包都搬了进去。张文远听得她们一面拆包封,品评那些新置的衣饰;一面是阎婆断断续续地告诉她女儿,说她与黄婆到牛铁口那里走了一趟,拿宋江和阎婆惜的八字排算了一下,毫无冲犯,是极好的一桩姻缘,顺便也挑了进屋的日子,以庚申日最好,算来还有五天,就不知宋江的意思如何。
    张文远一个人在外屋枯坐无聊,而且也还有些事要去安排,于是把阎婆喊了出来,径自告辞。
    在里面的阎婆惜听得他要走,便如失落了一件什么心爱的首饰似的,心里好不自在,急忙走了出来,刚掀开门帘,恰逢张文远转身向外,两人的眼光,一接便分。他呆了一呆,硬下心来,不作招呼,大步走了。
    “你这个小短命的!”她咬着嘴唇,轻声骂着,“看你逃得出我的手?”
    不防这句话落入阎婆耳中,虽隐隐约约,听不真切,但看她的神气,便也料到三分了,所以急忙追问:“你如何与小三郎怄气?”
    “你休来管我!”
    越是这样说,阎婆越要管,但深知女儿的脾气,好言好语相劝,绝不肯听,便使了个激将法:“你是师娘,他是徒弟。若能收服了他师父,凡事向着你,做徒弟的敢不听话?哪里有什么气好怄?”
    这话点醒了阎婆惜,只不过别有具心。要在小三郎身上打主意,先要把黑三郎敷衍好了,叫他不疑不防,才得施展自己的手段。
    于是她心里舒坦了,洗脸梳头,高高兴兴地修饰了一番,换件颜色衣服,随着阎婆慢慢走到黄家。
    黄婆已经预备好了。客堂里设下两张桌子,一张铺排了五副杯箸;一张设着笔砚,端端正正放了一份“卖身契”。
    契约的文字,两个老婆子早就商议好的。黄婆做事精细,特意又问阎婆:“你女儿可识得字?”
    “略识几个。”
    “识字最好,且叫你女儿过一过目,省得日后有甚闲话。”
    阎婆惜真个接过契约来细看。她识的字不多,一半认,一半猜,算是把它勉强弄明白了。
    “可曾看清楚?”黄婆郑重其事地问。
    “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你须谨记在心。”黄婆摆出长辈的姿态告诫,“休犯了契约。宋押司是个极好的人,你死心塌地跟了他,日后自有好处。养丈母,不用说;百年以后,一切发送,自然也是他。你如小心服侍,宋押司是最知好歹,三年五载,把你扶了正,这张契约还了你,那时你才知黄干娘怎等成全了你!”
    “那时少不得还要重重酬谢。”满心欢悦的阎婆,又对她女儿说,“黄干娘是句句金玉良言。你快谢了!”
    阎婆惜也觉得她这番话十分动听,正要拜谢,听得外面敲门声起。
    黄婆顾不得受她的礼,赶出去开了门。门外正是宋江和张文远师徒。
    里面的阎婆惜,一见便避了开去。好在卖身契上不须她自己签押,两个老婆子就随她去。
    等与宋江略略寒暄过后,黄婆便向张文远笑道:“小三郎,来服侍你外婆捺手印。”
    一听这话,阎婆先就把这只右手伸了出来。张文远原是干惯了这套勾当的,先取两滴水,在砚台一角,略略磨了两下,然后把着阎婆的右手食指,在砚台上侧着一滚,蘸上了墨,再在契上她名字之下,照样侧转着从右滚到左,便是一方极清晰、极平整的手印了。
    “黄婆!”张文远放下阎婆手道,“你如何?”
    “不用费心,我只画押。”说着,她提起那管重如千斤的笔来,颤巍巍地在自己名字下面,画了个七扭八歪的“十”字。
    张文远是提了个包袱来的,等立了约,便把它解开,里面是耀眼生花十锭官宝。一个元宝五十两,共是五百两。“外婆!”他说,“库平足纹,丝毫不缺。你老人家来点点数。”
    这是卖女儿的钱,阎婆老脸羞窘,不肯来接,强笑着说:“点甚数?且丢在那里再说。”
    这就用得着媒婆了。“我来,我来!”黄婆把包袱一把提了过来,朝阎婆身边一放,然后把阎婆惜的卖身契折了起来,交与张文远代收。
    “从今是一家人了!”宋江向阎婆唱个喏,“以后凡事要妈妈教导。”
    “好说,好说!”阎婆还着礼,也交代了两句门面话,“我女儿年轻,性气不好,凡事要请三郎担待。”
    这时黄婆已到里面把阎婆惜扶了出来——含羞带愧地,只低着头。宋江便又迎着唱了个喏,道:“大姐!”
    阎婆惜便叫他一声:“三郎!”欲待敛衽还礼。
    “要行大礼!”黄婆凑到她耳际,轻声提醒她。
    婢妾初见主人,都是这般规矩。阎婆惜无奈,只得盈盈下拜,给宋江磕了头。
    然后与张文远平礼相见,又谢了媒。乱过一阵,黄婆肃客入席,宋江首座,东面是阎婆母女,西面是张文远,她自己在下面相陪。
    黄婆备的是八仙酒楼一桌极丰盛的筵席,照例有个赞礼的“白席人”。等斟好了酒,他就站在一旁高声唱道:“小娘子奉敬押司一杯,诸客陪饮一杯!”
    于是阎婆惜捧着酒杯站起,微红着脸说:“三郎请宽饮。”
    “生受你了。”
    两人互干了酒,其余也都陪了一杯。白席人又唱:“好事成双,押司还敬小娘子一杯,诸客再陪饮一杯!”
    大家便又都饮了一杯。宋江放下酒杯,夹了块烧鹅想敬阎婆,哪知白席人倒又在那里唱了。
    “押司吃烧鹅,请诸客同吃烧鹅!”
    这一来宋江只好把烧鹅放入自己口中。就这样一直听白席人的摆布,阎婆惜觉得讨厌,脸上便有不耐烦的神情。
    这份神情,唯有张文远觉察到了,立刻转脸向白席人挥手说道:“辛苦你了,且去歇息。”
    等白席人一走,大家都觉得松了口气。特别是阎婆惜,觉得张文远机警识趣,不由得连看了他两眼。
    “这白席人的嘴,”张文远笑着对黄婆道,“真不输似你!”
    “我也知道讨厌,只是奉请大宾,必得有此规矩。”
    “且谈些正事。”阎婆看着宋江说道,“三郎,我把你的八字,与我女儿的八字,拿到牛铁口那儿去合过了,说是绝好相配。”
    “那最好不过。”
    “只是进屋的日子,须是庚申日,还有五天。”
    “最好,最好!趁这五天,我好收拾屋子。”宋江又对阎婆惜说,“大姐,明日得闲,你来看一看油漆粉刷,挑甚颜色,但凭你做主。”
    “是!”阎婆惜答应着,心中也有几分喜悦。
    第二天一早,阎婆惜也不过刚刚起身,就听得有人敲门。阎婆去开了门看,是张文远来了。他手里提着沉甸甸一封银子,身后跟着个十三四岁、生得极其茁壮的小厮。另有一乘肩舆,停在门口。
    “小三郎这等早!从哪里来?”
    “也不早了。适从衙门里应了卯来。师父着我来接师娘去看房子。该如何修理添补,听师娘吩咐了,好雇工匠来动手。”
    “好,好!”阎婆眉开眼笑地说,“且进来坐了吃酒。我女儿刚起来,洗脸梳头,总得有一会儿工夫,才能动身。”
    听得这话,张文远便往后退了一步:“既如此,我稍停再来。”
    “咦!”阎婆一把拉住了他,“这不就似你自己家里一般,何用客气?”
    “外婆,你老人家请放了手,听我说。”张文远答道,“师父做事,喜欢麻利爽快,趁师娘梳妆的这一刻工夫,我正好去觅妥了工匠,免得白耽误了工夫。”说到这里,回头叫一声:“虎儿,你过来,见见外婆!”
    “外婆!”虎儿傻头傻脑地扯开嗓子喊了一声。
    “他原是师父跟前的小厮,拨了来听使唤。我把他与轿子留在这里,等伺候师娘一起走。我先去觅好了工匠在院里等。”
    这样安排,甚为妥当。阎婆便放他走了,把虎儿带了进来,向她女儿说了备细缘由。阎婆惜不疑有他,高高兴兴地收拾停当,坐上肩舆,由虎儿领着,一直来到乌龙院。
    张文远果然已带着土木工匠在那里等候,把阎婆惜前拥后护地迎了进去,从外到里,楼上楼下都走到,这里要添栏杆,那里要改颜色,只她动动嘴唇,便诺诺连声,无不如意。
    阎婆惜哪里过过这般风光的日子?此时已是死心塌地跟定了宋江,所以兴兴头头地忙着做衣裳、办妆奁,静等好日子到来,倒把张文远暂时丢在脑后了。
    那几日因为修理乌龙院的缘故,宋江便到刑案官厅的后厢空屋,设榻暂住。同事见了,不免奇怪,纷纷相询,看看支吾不过去,宋江只好说了实话。
    他的人缘极好,兼且纳宠是件可以起哄的喜事,因而众口相传,集了份子,要为他好好热闹两天。宋江苦苦辞谢,不得如愿,也就只好听其自然了。
    到了庚申日那天,收拾得焕然一新的乌龙院里,张灯结彩,一片喜气。过了晌午,贺客络绎而来,都由宋江、宋清弟兄和张文远接待。傍晚时分,两盏灯笼,一班乐工,细吹细打地引着两乘肩舆进门。后面那乘中坐的是黄婆,此时权充了傧相,在鞭炮声中,把阎婆惜扶下轿来。只见她穿一身红裙红袄,珠围翠绕,俨然世族闺秀。等搀上堂来,便有人大声喊道:“宋押司,快揭了盖头,好让我们看新人!”纳妾不比娶妻,不坐花轿、不着红裙、不遮盖头——这盖头原是阎婆惜僭越礼数的自作主张。宋江便听从贺客的话,笑嘻嘻地走上去,伸手把她的红罗盖头一揭。
    一揭开来,贺客暴雷似的,齐齐喝一声彩。阎婆惜原就生得妖娆,又是着意修饰过了的,越显得桃花盛放般艳丽,尤其是那双眼睛,虽然含羞半垂,而流转之间,别具一股魔力,如果目光再在谁脸上绕上一绕,更叫那人回肠荡气,心痒痒得没个搔摸处了。
    于是在乱哄哄嬉笑品评声里,朱仝、雷横那班人把宋江硬捺在红烛前面的交椅上,受了阎婆惜进门谒见主人的一拜。然后黄婆把她扶入新房。厅堂里便排开桌椅,大张喜筵。
    贺客们都啧啧称羡,有的说“宋押司好艳福”;有的说“宋押司不娶便罢,要娶必是一等的人才”。宋江素来好面子,眼见新人体面、排场热闹,再听这些称赞的话,心里十分得意,所以凡来敬酒的,都不推辞,也不知灌了多少杯,只觉得头上天旋地转,眼中人影成双,终于颓然醉倒在喜筵之前,人事不知。
    主人家已经烂醉如泥,客人们自己知趣,纷纷告辞。宋清和张文远送客出门,督促执事,一一收拾,直到二更,方得料理清楚。宋清累了一天,在客房里倒头便睡。张文远因为夜深路远,回家不便,也留宿在乌龙院里。
    一觉醒来,正打四更,他起身小解。二月中的天气,春寒犹重。小解回来,去关北窗,抬头一望,新房里灯火甚明,霞色窗纱映出俏伶伶的一条影子。张文远不由得定睛凝视,看了好半天,那影子只是不动,心里不由得疑惑,悄悄地又出了房门,往灯火明亮之处慢慢走去。
    走不多远,便听见他师父的鼾声;走得近了,越发听得鼻息如雷。张文远这才明白阎婆惜对灯独坐的原因,不免替她抱屈。
    心里转着念头,便顾不到脚下,上阶时一滑,推倒了一个花盆架子,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屋里的阎婆惜初来陌生的地方,夜深时分,陡然听得这一声,只道是贼,便慌忙去推宋江的身子,口中惊惶地喊:“三郎,醒醒!只怕有歹人在外头。”
    张文远听见她的话,大吃一惊,心里寻思:推醒了师父,开门一看,问他深夜来此何事?这话不易对答,赶快溜走了吧!
    心念才起,脚步已动,偏偏心慌易出差错,正绊在那花盆架子上,一跤跌倒,摔得极疼,伏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听屋里,阎婆惜喊不醒宋江,人已走了过来,窗纱上好大一个影子,看光景是凑着窗户,向外窥探动静。
    张文远心里又想,倘或让她自己发觉了,说不定会惊惶大喊,那时才真叫有口难辩!倒不如自己先招呼她的好。
    打定了主意,他用不轻不重的声响喊道:“师娘!师娘!”一面喊,一面挣扎着爬了起来。
    喊到第三声,才听见阎婆惜惊喜交集地回了声:“啊,是小三郎!”
    接着,房门“呀”的一声开启,一灯荧然,照着个身穿葱绿紧身小袄、月白撒脚裤的阎婆惜,袅袅婷婷地走到廊上。
    “呀,怎的这等狼狈?”
    张文远看她脸上,不知是吃了酒,还是多搽了胭脂,只觉得红馥馥的,春意盎然,又是这一身打扮,便不敢多看,低着头讪讪地说:“自不小心,滑了个筋斗。”
    那婆娘双眼骨碌碌地转了两转,仿佛有些看不透是怎么回事似的。张文远身上疼、心里急,正待转身而去,突然发觉阎婆惜动作奇突,不由得便又站住了脚。
    她是放下了手里的灯,扭着腰,一条蛇样地游到了房门口,向里探望了一下,然后极小心地把房门掩上,慢慢又走回来。
    这一个是风月场中的老手,看她这样子,便是背夫密晤腻友的神态。张文远心中越发着急,怕师父一醒过来,发觉其事,“人赃俱获”,无私有弊,那份麻烦可真是“吃不完、兜着走”了。但是毅然作别,总觉得于心不忍!
    就这去留两难的踌躇之间,阎婆惜已走到了身旁,一伸手就拉住他的膀子,另一只手,用个尖尖食指在他额上一戳,斜睨着轻声喝道:“你师父醉得人事不知,你深更半夜,独自到此,我问你,你安着什么心?”
    张文远不曾听清她的话。她站得太近了,身上一股甜甜的、暖暖的、似兰非麝、不知发自何处的香味,把他熏得心旌摇荡、目眩神迷,哪里还听得清她的话?
    “说呀!舌头叫割掉了吗?”
    “说什么?”张文远茫然地回应,“我不曾听见师娘刚才的话!”
    “可了不得了!”阎婆惜拉一拉他的耳朵说,“你的耳朵聋了?”
    “耳朵不曾聋,舌头也不曾叫人割了。只是——”
    “又吞吞吐吐的,不好好说话!”她把他的耳垂拧了一下,“你不说,看我饶得了你?”
    “我说,我说。我也像师父那样——”
    提到师父,突然警悟,他侧着耳朵细听一听,听见屋内依然鼾声大作,这才放心,笑一笑,拾起中断的话头。
    “我也像师父那样,醉得人事不知,所以不曾听清师娘说些什么。”
    阎婆惜诧异:“怎的说是你也醉得人事不知?”
    张文远不肯明说,说破便没意思了,只微微笑着,把双眼拿她从头看到脚。
    那婆娘看他这般神情,才懂了他的话,想起一句俗语:“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便知他那句恭维,越发眉挑目语,做出百般的媚态。
    蓦然间鸡鸣一起,送入色授魂与的张文远的耳中,便如当头棒喝,一颗心往下一沉,但吃惊之余,反觉宽慰——为了自己能够及时在悬崖勒住马,不曾失足。
    “师娘请进去吧!天快亮了,师父怕待会儿要醒了。”
    说完这话,不等她再开口,而且也不敢再看她一眼,掉转身去,像挣脱钓钩的鱼儿一般,慌慌张张逃了开去。
    等躺到床上,却又有些怏怏然像失落了什么似的,头在枕上,看出去的却不是天花板,是一条身穿葱绿紧身小袄、月白撒脚裤,烟视媚行的影子。
    这条影子在脑中,在梦里,无分日夜,纠缠不去。不消几天,张文远人就瘦了。
    徒弟瘦了,师父也瘦了。张文远的憔悴,都道是他师父留恋在乌龙院,公事由徒弟承当,责任沉重,不得不瘦。宋江的消瘦,就不免有人挖苦批评。知己的朋友如朱仝等人,索性就当面打趣。
    宋江的涵养极好,打趣说笑,不管是何恶谑,从不动气,心里自然也有些警惕,觉得要离阎婆惜稍稍远些。无奈一到乌龙院,看见她那横生的媚态,便把自己的想法抛到九霄云外了。
    转眼间春去夏来,端午将近,刑案上油水极肥,照例要分润各处。第一个少不得的是马、步军两都头。五月初一,宋江带了张文远,提着两包银子,亲自致送,先访雷横,后访朱仝。
    朱仝原是当地的大户人家,宅子里屋宇闳深。因为他好武,把座花厅改做了箭厅,只要他在家,必在箭厅盘桓。宋江是来惯了的,也不要下人通报,带着张文远径自到了那里。
    果然,朱仝正与他部下几个武艺好的小校在练功夫。一见宋江师徒,笑嘻嘻地丢下仙人担,迎了上来。彼此唱喏见过礼,他把客人引到厅旁的耳房待茶。
    人刚坐定,宋江向徒弟使个眼色。张文远便把一大一小两包银子,捧到朱仝面前,交代明白:“都头,这大的一包五百两,是年常例规。小包包的是二百两,是家师额外孝敬都头的节敬。我打开来,请都头过目。”说着便伸手去解包袱。
    朱仝一把揿住了。“不用!”他说,“文远,大的一包留下,小的一包你带回去。”
    “怎的?”
    “年常例规,我要犒赏弟兄,也不作虚客气了。另外你师父送我过节银子,在往时,自己人我也用了。今年不同,那场喜事,花费不少,我岂忍心再收?”
    “都头,”宋江笑道,“你也忒小觑了我!岂可因为弄那么个婆娘,就朋友都不要了?”
    “我知道,我知道!”朱仝一迭连声地说,“爱朋友不在这个上头。我决意不收。文远,你收了起来。”
    宋江依然是笑:“我决意要送。文远,把银子送进去,交与都头娘子收存。见了都头娘子,说我要讨粽子吃。”
    “粽子有的是。”朱仝拉住张文远的手,想了想,得意地笑道,“银子我也收。收了我再送人。文远,烦你件事,可使得?”
    “都头说哪里话?只管吩咐!”
    “你替我把这二百两带回去,送到乌龙院,与你师娘添妆。”
    宋江急忙摇手:“这如何使得?”
    “这如何使不得?”朱仝正色说道,“你如执持,便不当我是个好朋友了!”
    听得这样说,宋江只好依从。朱仝叫人把银子送了进去,并又吩咐,剥粽子出来款客。
    粽子要现煮,须得有一会儿工夫。朱仝趁这辰光,陪着他们师徒二人到厅里来看小校练功夫、摔石锁、举仙人担。虽都是些使笨力气的玩艺,却也十分热闹,颇有个看头。
    宋江的功夫搁下得久了,此时不免技痒,挽一挽衣袖笑道:“都头,我也与你下场玩玩。”
    “好啊!一定奉陪。”朱仝问道,“使刀?使枪?”
    “先举一举石担,练一练气力再说。”
    “也好!”朱仝指着个小校说,“把一百六十斤的那个取了来!”
    “怎的是一百六十斤?都头难道不知我过去举过二百四十斤的?”
    “我知道,我知道!”朱仝把尾音拖得长长的,“如今不比往日了。”
    话中有话,却是嘲谑,当着徒弟的面,宋江面子上有些下不来。心里也真不服气,但表面上声色不动,管自走了过去抓仙人担。
    在他面前的仙人担,一共两个,一个二百斤,一个二百四十斤。宋江的打算是,功夫搁得久了,先举轻的,等有把握了,再举重的那个。不想手刚一伸,便听朱仝叫道:“那是二百四十斤的。休动它!”
    这是好意提醒,而宋江反倒不能不举重的那个了。他微微一笑,掖一掖衣襟,调一调呼吸,走了两步,相好位置,俯身下去,双手一伸出来,偏抓二百四十斤那个仙人担的竹杠子。
    初提一提有些吃力,但抓在手里,岂能放下?脸上谦恭、心里好胜的宋江,自己跟自己较上了劲,下了决心,不但要举得起二百四十斤,还要举得漂亮。
    要举得漂亮,便须把过节交代清楚,一举平胸,再举过顶,讲究有棱有角,举措分明,这自然非善自用力不可。
    因此,宋江运足了气,蓄足了势,去对付那副石担。不想用力过猛,刚一举动,便闪了腰,疼痛非凡,却又不便半途而废,勉强挣扎着举到胸前,先息一息力,谁知这一息,反倒坏事。
    这时的宋江,上半身往后仰着,二百四十斤的分量,一半托在手里,一半压在胸前;下盘不稳,腰上又痛,吃不住劲,以至于双脚交错,踉踉跄跄,只是往后倒退。
    张文远看得不妙,大声喊道:“师父作速放手!”
    这是外行话,一放手分量都吃在胸上,非倒地压伤不可!宋江岂能听他的话,依旧接二连三地往后疾退,竭力要想稳住。
    看看要支持不住了,幸好朱仝及时赶到,伸手在他背上一挡,身子算是稳住,上身伸直,然后顺势一推。“砰”的一声,那副石担在筑得实实的泥地上,砸出两道沟痕。
    朱仝便有些埋怨他:“说你不听。何苦强求!”
    宋江吃他那一挡,原已受伤的腰,加上一震,疼得汗流满面,只苦笑着说:“原是我自不量力。”
    话未说完,蓦地里一龇牙,急忙用手去托腰。朱仝大声问道:“怎的?伤了腰了吗?我看看!”
    张文远和那些小校这时都已围了上来,看宋江面如金纸、汗出如浆,知道伤势不轻,七手八脚把他抬到耳房里,在一张竹榻上放倒。朱仝解开他的衣服一看,腰上已经红肿了。
    虞老师是本州厢军的教头,善治跌打损伤,住得极近,一请即到。他与宋江也是熟人,看了伤势,不作言语,只从药箱里取出许多小瓶小罐,细心调制膏药。
    听得宋江呻吟不绝,朱仝身为主人不免着急,凑到虞老师面前问道:“宋押司这伤势如何?”
    “不碍,不碍!贴上这张膏药就好。只有一件——”虞老师看着宋江笑道,“只怕宋押司办不到!那便不得痊愈,阴雨天气,依旧会得复发作痛。”
    宋江在榻上听见了,哼着问道:“甚事我办不到?”
    “百日之内,须得独宿。宋押司,你熬得住吗?”
    “有甚熬不得?我搬到衙门里去住就是了。”
    “那就最好。”虞老师替宋江贴上膏药,又配了服的药,叮嘱不可吃鱼腥海产,随后说些闲话,告辞而去。
    他的膏药极灵,一贴上去痛楚大减。宋江经此一来,警惕又生,果然言出必行,嘱咐张文远到乌龙院去取铺盖什物,一个人在衙里歇息。
    张文远好不容易才能把阎婆惜的影子从心里丢开,这时听说要他一个人到乌龙院去,怕魔障又起,顿生怯意,便即赔着笑说:“我服侍师父回家。师父自与师娘说明,我再陪着到衙门好了!”
    “你看我如何动弹?”
    朱仝也说:“来往劳累,于伤势不宜。你就照你师父的话办。顺便把这二百两银子也带了去。”
    张文远再无话可说了,提着银子来到乌龙院,敲开门来,见是阎婆,心内一喜,随即把银子交过去,细说缘由。
    说到一半,不防阎婆惜已在里面发觉,一面撞了出来,看见张文远就骂:“两个月也不来一趟,你眼里还有尊长?有志气的,便永世休踏进这乌龙院一步!如何又老着脸上门?上了门却又是这等鬼鬼祟祟,叫我哪只眼看得上你?”
    “好端端的,怎的如此?”阎婆怕他脸皮薄,面子上下不来,急忙喝住她女儿,“小三郎又不曾得罪了你!”
    “他敢?”
    “原不敢得罪师娘。”张文远苦着脸说,“只为师父遣我来取铺盖……”
    “咦!”阎婆惜打断他的话问,“这是为何?”
    “你还不知道,押司受了伤!”
    阎婆关上了大门:“来,这里不是说话之处!”
    于是到了厅里,张文远便把宋江如何举石担闪了腰,要住在衙门里的话,又说了一遍。
    “这不是新鲜话?有病不回家来养,孤零零住在外头,有这个道理吗?”
    道理是有的,只是张文远难以出口,便这样答道:“只怕师父自有打算,我就不明白了。”
    “打算?”阎婆惜想了想,双眉一竖,冷笑着说,“哼,你不明白,我倒明白!”
    张文远知道不会有什么中听的话,便不搭腔。阎婆也知道女儿动了疑心,当宋江在外面别营金屋,这在眼前是绝不会有的事,所以也笑笑不响。
    这一下弄得阎婆惜接不下话,有些发僵,少不得又迁怒到张文远身上:“你只有师父,没有师娘。死没良心的!竟不如那条狗,待它好,它还知道摇摇尾巴,撒个欢。你呢?你说!”
    张文远有无数的话说,只是不敢说,回头看一看“外婆”,已走得不知去向,心里越发七上八下,进退两难。
    越是那委委屈屈、不知何以为计的可怜相,越惹得阎婆惜心里火辣辣地舍不下、放不开。因爱生怜,却因怜益爱,幽幽地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这一口气,叹得张文远回肠荡气,忍不住问:“师娘,你是怎的?”
    “休问我这话!只问你是怎的?”
    说了这一句,阎婆惜掉头走了。步履之间,也还从容,不似生了气的样子,这就使得张文远有些莫名其妙了。
    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他忍不住提高声音喊道:“外婆,外婆!”
    外婆不曾应声,师娘倒又掀开门帘,走出门外问道:“要什么?”
    张文远有些生气,大声答道:“要师父的铺盖!”
    阎婆惜笑了:“气鼓鼓的,不知受了多大委屈?没有你师父的铺盖给你,你待如何?”
    张文远知道她是有意这等说,于是一笑不答。
    阎婆惜倒又转身入内。息了不多一刻,母女双双走了出来,捧着宋江的铺盖行李、应用什物,一一交代。捆扎停当,张文远便待告辞了。
    “把虎儿带了去。”阎婆惜说,“也有个人服侍。”
    “不错,不错!”张文远大为赞赏,“师娘的心思细!”
    阎婆惜却不愿居功,指着阎婆说:“是娘的主意。”
    “不拘是谁的主意,只是虎儿去了,师娘这里少个人用,却又如何?”
    “哟,此刻才记得师娘。”阎婆惜笑道,“只是不要你讨这个好。没人用就没人用,也还难不倒我。”
    “这总不好。明天我寻个使女来。”
    “不必,不必!”阎婆惜摇着手说,“押司又不在家,将就些吧!”
    “也好,慢慢再说。好在要个人也方便,外婆只关照一声,立时就有。”
    话说到这里,便是个结束。把在后院拔草的虎儿唤了出来,到街口去雇好了车,搬上行李,张文远告辞出门。
    阎婆和她女儿送了出来。张文远忽有不忍骤去之意,转身过来,四处打量了一番——借此拖延时刻,但不得不有一句话说,想一想道:“师娘可有话带与师父?”
    “没有!”阎婆惜冲口说了这一句,忽觉不妥,旋即又加一句话,“只与你师父说,还是回来住的好!”
    “是啊!”阎婆接口,“在自己家里,到底有人照应,伤也好得快些。”
    “是!我知道了。”张文远说,“外婆,你请进吧!我也要走了。”
    说是这样说,一步一顿,又装作不经意地转个身,为的好再看阎婆惜一眼。
    那婆娘自然也舍不得张文远,看着张文远要跨上车子,慌慌地叫了声:“小三郎!”
    张文远立刻把伸上车子的那只脚又缩了回来,问道:“怎的?师娘。”
    “今天几时?”
    “是——”张文远把日子都记不起了。
    “不是五月初一吗?”阎婆在旁接口,“今日你师父起得早,说是朔望衙参。”
    “是,是!朔望衙参。”张文远有些窘,敲着头自责,“看我这记性。”
    “转眼过节了!”阎婆惜说道,“家里多少有些事,偏偏你师父又这等!”说着,又叹了口气。
    “不碍,不碍!有事我来办!”
    听得这话,阎婆惜喜在心里,却又故意蹙着眉说:“怎敢劳动你?”
    “师娘这话又差了。”
    “如何又差了?”
    “‘有事弟子服其劳’……”
    “休与我掉书袋。”她打断他的话说,“你只说几时来。”
    “这两日衙门里事多。我想想看!”
    他正仰着脸,掐着手指在数日子。阎婆惜倒又开口了:“你初五来最好!”
    “初五!”张文远愕然,“那不过节了吗?”
    “我原以为你只来过节,不是来替我办事。”
    好一张利口!张文远觉得有趣,索性便放下了一切,从容问道:“师娘要我何时来?明日?”
    “一定?”
    “一定!”
    阎婆惜冁然一笑,翩然回身,如蛱蝶穿花似的,轻轻盈盈,往里而去,把个张文远逗得痴痴的,忘了应该做什么了!
    冷静清楚的,只有阎婆一个。到此刻她才讶然发觉,自己女儿和小三郎,竟不知何时已经两心相印!生性喜爱浪荡的子弟,原是女儿的习性,不足为奇,却未想到张文远如此大胆!
    想到他叫自己“外婆”,顿觉肩上责任沉重,于是正一正脸色喊道:“小三郎!”
    “啊,啊!”失魂落魄的张文远张皇失措地答一声,“外婆!你说什么?”
    “我还不曾说呢!”阎婆招一招手,“你进来,我有话说。”
    避开了车夫和虎儿,两人在门内僻处,神情都不同了,彼此都有些紧张,一个不知如何开口,一个也不知有什么难题出现。
    “小三郎,”阎婆终于很含蓄地说了句,“你师娘比你还小着两岁呢!”
    一听这话,张文远又是一记当头棒喝,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好。
    看这神情,阎婆觉得满意。“我不必多说了!”她说,“你只记得,你师父不是个好惹的。”
    等回到里面,阎婆又规劝女儿休去招惹张文远,也说了宋江许多好处,提醒阎婆惜,从东京逃出来后东飘西泊,多少辛酸,难得有眼前这样一个归宿,不要得福不知,无端惹起一场风波,自己毁了自己。
    做女儿的原有些情虚,听她说去,并不作声。但唠叨过甚,阎婆惜便忍不住了。
    “哪来这么多扯淡的话?”她顶撞她母亲,“什么叫‘休去招惹’?原是一家人,说笑一会儿都使不得?本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一件事,吃你一说就脏了!旁人听见了,怎不疑心?真正气人,不曾见有似你这等,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的。”
    阎婆有个毛病,喜欢教训女儿,但只要女儿吼了起来,她却又不敢响了,讪讪地赶紧躲了开去。
    阎婆惜自然不悦,等气平了,细想一想,也有警觉,必是自己对小三郎的态度语言过于露骨,才惹起母亲的闲话。做这些事,原该聪明些——好在看他的神气,已经入港了,不必心急。
    因此,从第二天起,一连三天不见张文远的影子,她心里虽有些焦急,却也还能忍耐,声色不动地问都不问一声。
    阎婆暗暗高兴,只当她已改过,到了端午那天早晨便说:“今日过节,须得去看一看三郎才好。”
    这句话正中下怀。阎婆惜倒不是关切宋江,是因为探望了宋江,自然便有张文远的消息带回来。他说了“一定”会来,何以踪迹杳然?等母亲回来,必可探出端倪。
    “只不知三郎住在何处?衙门里又不便去得,须想个计较。”
    “这也方便得很。到刘老实茶店里,托人捎个信进去,自有着落。”
    “这话不错!”阎婆当即换了簇新的一身青绸的衣裙,簪了一朵火红的榴花,一径投到县前刘老实茶店里。
    巧得很!一进门就遇见宋江的伴当何四。这个伴当虽只为宋江奔走外场,当然也到得乌龙院,认得阎婆。何四见了她,站起身来相迎,好好打量了一番。
    “怎的?不认得我?”
    “外婆老来俏!”何四笑道,“真个快不认识了。”
    “休拿我老婆子取笑!倒有一事相托。烦你与押司去说,若是伤势不碍,便请到家过节。”
    “不必去说,我知道。押司不得回院,遣了小押司到外婆那里去了,才从这里去了不多一息。”
    “咦!怎的不曾在路上遇见?”阎婆说了这一句,惦念着张文远去了,只阎婆惜一个人在家,孤男寡女,做不出好事来!随即匆匆离去,加紧脚步回乌龙院。等敲开了门,只见张文远神态安详,阎婆惜钗环整齐,这下算是放了心。
    “外婆!师父还不宜劳动,实在不能回来过节,特地嘱我来说一声。再有些食物,命我携来,请外婆和师娘尝尝新。”
    看桌上时,尽是些粽子、石榴之类的应时食品,摆得堆了起来,看着十分热闹。阎婆性贪小,乐得眉开眼笑,一一检视过后,问起宋江的腰伤。张文远是受了教导的,特意说得重了些,却又急忙安慰,说只要静养三个月,管保痊愈,并无大碍。
    当他们交谈时,阎婆惜特为避了开去。这是欲擒故纵的手段。她看出她母亲防范得紧,而张文远也态度一变,眼中不时流露警戒的神色,所以索性走得远些,好叫他们先把心定了下来。
    果然,外面那一老一少谈着家常,讲些近日街坊之间的新闻,十分起劲,竟似把她这个人忘记了。
    好久,张文远方始发觉,心想正好趁此告辞,免得师娘纠缠,于是站起身来,说声:“外婆,我要走了。”
    阎婆在家,与女儿无甚可谈,难得张文远言语有趣,而且“外婆、外婆”地叫得十分亲热,所以舍不得他走,要留着吃午饭。
    “实在是有约。不然,外婆这里是自己的家,我绝不会假客气。”
    看他说得恳切,阎婆不便勉强,却又订了后约。
    “真的有约我便放你走。只是晚上一定要来。”阎婆说道,“过节有些肴馔,天又热,没人吃,留到明日都馊了,也可惜。”
    张文远无法推辞,只得先答应了再说,唱个喏,告辞出门。阎婆这时才有些奇怪,女儿何以一直不见?叫了两声却又不见应声,越发诧异。但等掀开门帘一望,只见她好端端坐在梳妆台边,手托着半边脸,怔怔地望着窗外。
    “怎的?我叫你不应?”阎婆问道,“又是何事不称心?”
    “这哪里像过节?冷冷清清的。”
    “是啊!所以我约了小三郎来吃饭。”
    话犹未完,阎婆惜就乱摇着手说:“不要,不要!”
    “这又为什么?”
    “为你!”
    阎婆笑了:“你是怎么了?今日说话,总是这等着三不着两。如何不要小三郎来,是为了我。”
    “只为你的疑心病重。”
    要想一想,阎婆才能明白她的话:“初一那天,我不过随口说了句,你就老记在心上了。”
    “自然要老记在心上。一辈子记着你的话,再也忘不了。”说着,把个头扭了过去,不理她母亲。
    “哟,哟!怎的生这等大的气?”阎婆笑道,“气坏了你,叫我靠谁?”
    做好做歹地哄了半天,阎婆惜算是与她母亲讲了和。吃过午饭,略歇一歇,便帮着阎婆在厨房里治酒肴,预备款客。
    看看日影平西,张文远还不曾来,阎婆惜心里便有些嘀咕。“我看他不会来了。”她故意这样说,“不用再等,我们自己早早吃了,收拾收拾,上床。”
    “等等,等等,早得很呢!只怕衙门里有事耽误了。”
    阎婆猜得不错。张文远正以一件紧要公事,必须当日发落,在刑案上料理文书。等一切弄妥当,又送与宋江看过,发了出去,这时已是上灯时分。
    “你快去吧!”宋江已知乌龙院在等,催着他说,“你师娘还似小孩儿的脾气,累她等得久了会生气!”
    “外婆”坚邀,师父催促,既是长者所命,自然名正言顺,张文远胆气一壮,不由得在想:端阳佳节,便略微放荡,又有何碍?
    在此一转念间,他把加诸自己方寸间的束缚和藩篱,撤除得干干净净;而阎婆惜那七分娇媚、三分做作所并成的十分风流体态,便也风驰电掣般乘虚而入,盘踞不去了。
    怀着醺醺然的意绪,踩着飘飘然的步伐,张文远轻摇纸扇,潇潇洒洒地到了乌龙院,只见门上挂着菖蒲刻成的艾人,又贴一幅旧了的张天师画像。这是为了辟邪避鬼的汴梁风俗,当地却还少见,所以张文远站住了脚,有心观赏一番。
    视线刚落在画像上面,院门“呀”的一声开了。这一下他看到的那张脸,不是蒜鼻海口、须眉如戟的张天师,是俏伶伶的阎婆惜。四目相接,都不免一愣。等他会过意来,刚要张口招呼,她已翩然转身,却又回眸一笑,管自往里走去。
    张文远又惊又喜——他是风月场中的惯家,最识得年轻女人的眉高眼低,这一笑一走,便似抛出一条“捆仙索”,把他的双脚拴紧了只是往里拉。
    何以这等巧?刚刚到门,她偏偏就会开门出来;开门自然是要出去,何以又一言不发,折身转回?张文远略一寻思,恍然大悟:必是她等得心焦,出来盼望;既然盼着了,自然不必再出门。照此看来,只怕来来回回,开开关关,已经不少次了。
    果然,等他关上了门,走到厅上,阎婆迎着他便说:“哟,总算来了!你师娘一遍一遍开门去看,怕的把脚都走大了。”
    “娘瞎说!”阎婆惜似笑非笑地睃着张文远,“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要一遍一遍去看?谁稀罕他来?”
    “得罪,得罪!”他笑嘻嘻地双掌合着一把扇子,只朝上唱喏,“我也知外婆盼望,无奈手头不得闲,师父又动不得手,我急在心里,就是无奈。”
    “真是,你师父受了伤,多亏有你替手脚。”阎婆做出那长辈嘉慰晚辈的神情,“今日须犒劳你。来,这里坐!”
    她要延他上坐,张文远说什么也不肯。依旧是阎婆面南,那两个便侧席相对而坐。揭开水绿色的纱罩,是四盘应时的熟食。张文远乖觉,先把酒壶抢在手里,站着替外婆和师娘斟满了酒,然后坐下来替自己也斟满。
    一上来都是阎婆的话和动作,左一箸、右一箸的菜夹到张文远面前,他忙着谦让道谢,顾不到阎婆惜。等乱过一阵,阎婆到厨下去取蒸笼的热菜,这时两人才对望了一眼。
    隔桌平视,一无顾忌。看她梳得极清亮的高髻,插一根金镶碧玉钗,挂一串五色丝缠的小香囊,颊上不知是搽多了胭脂,还是吃了两杯酒的缘故,两朵红霞,泛出无限春意,惹得他那双眼睛,越发放肆。
    阎婆惜居然也有些窘了,笑着白了他一眼,把个头微微扭着。“怎的?”她嗔道,“倒像不曾见过我这个人似的!”
    “见是见过,今日却似有些不认得了。”
    “鬼话!”
    “我是真话!”张文远叹口气说,“我枉长了一双眼睛,今日才看出师娘天香国色、绝世无双。”
    听他这话,阎婆惜心里有着说不出的舒畅,再也装不成轻怒薄嗔的形象,笑得钗上那串香囊好似狂风中的柳丝一般。
    “好甜的一张嘴!”笑停了她说,“怪不得你师父疼你。”
    “师父疼我不稀罕,我只要师娘疼。”
    “我如何疼你?”
    张文远不防她竟开门见山般问了出来,一时无以为答。就这略费踌躇的片刻,阎婆端了盘酒酿蒸子鹅出来,话锋就被打断了。
    “你尝尝!”阎婆得意地说,“这盘子鹅,只怕郓城也还少有。”
    张文远尝了一块,连连赞“好”。一面赞,一面不住口吃,竟似真的少有。
    “张文远!”阎婆惜突然一喊。等埋头大嚼的他抬起脸来,她极快地飞过来一个眼色,然后说道:“不要只顾吃!吃饭不忘种田人,也该敬我娘一杯酒!”
    张文远心领神会,诺诺连声地答应,把阎婆面前的酒斟满,接着赔笑举杯:“外婆,这杯酒贺节!”
    “生受你了!”阎婆干了面前的酒。
    张文远又敬第二杯:“这一杯为外婆道乏。真正是郓城县一等一的好肴馔。”
    于是阎婆又干了一杯。
    “第三杯——”
    刚说得三个字,阎婆使劲摇着手,硬截断了他的话:“怎的还有第三杯?”
    “第三杯是替我师父敬你老人家。师父特地嘱咐了来的,须孝顺外婆,佳节务必尽欢。外婆,念我师父一片诚心,你吃这一杯!”
    “好!好!”阎婆十分高兴,“果真有此话,我便再吃一杯。”
    三杯酒下肚,阎婆便有些醉意,话也多了,谈起在东京的日子,想起死去的阎公——却不是悲伤,只是追忆少年辰光,她也有过一段称心如意的岁月,借着三分酒盖脸,大谈丈夫当日如何体贴。趁这当口,张文远又灌了她两杯。
    说到阎公好唱曲,张文远不觉技痒,脱口自陈:“我也好此道,只是不中听。”
    “原来你也会!”阎婆惜看着他只是眨眼,惊喜之中有些不信似的。
    “可惜没有檀板,不然,我唱一曲为外婆劝酒。”
    “谁说没有?”
    阎婆惜起身入内,取出一副尘封的紫檀歌板,拂拭干净,递到张文远手里。
    “还有笛子,只是我不会吹。”
    “我会啊!”张文远笑道,“师娘若肯教导,我用笛子伺候。”
    阎婆惜笑一笑答道:“先听了你的再说。”
    “是,是!我先献丑!”
    他拿酒漱一漱口,咳嗽一声,清理了嗓子,踌躇着说:“却不知唱什么好?”
    “唱首端阳的词吧!”阎婆替他出了主意。
    “有了!有首《浣溪沙》。唱来请师娘指点。”
    于是张文远凝一凝神,檀板一声,启口道:
    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
    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
    一面唱,一面偷眼觑着阎婆惜,只见她不住攒眉,仿佛真是不中听。张文远大感扫兴,但也有些不服气,煞住尾声,自语似的说:“想是哪里错了?”
    师娘不曾开口,外婆却先下了批评:“真格倒是一条极脆的嗓子,可是不知怎的,好像有些不搭调。”
    “原是不搭调嘛!”阎婆惜看着他又说,“也怪不得你,原来的词就不协律。你说,是谁作的?”
    “苏学士(指苏轼,1037年—1101年——编者注)的词。”
    “怪不得你。苏学士的词最不好唱。再唱首别的来听听!”
    听她这一说,张文远又佩服又兴奋。佩服的是她果然是行家,把他自己不知道的毛病指了出来;兴奋的是“怪不得你”这四个字。“我唱首柳三变(指柳永,约984年—约1053年——编者注)的《双调婆罗门令》,这一首一定协律。”他瞟着阎婆惜说,“师娘,你请听仔细了!”
    这首词是张文远唱惯了的,但也不敢怠慢,聚精会神地咬准了字唱道:
    昨宵里恁和衣睡,今宵里又恁和衣睡。小饮归来,初更过,醺醺醉。中夜后、何事还惊起?霜天冷,风细细,触疏窗、闪闪灯摇曳。
    空床展转重追想,云雨梦、任攲枕难继!寸心万绪,咫尺千里。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
    阎婆听不懂词中的字句,只觉得他唱得婉转缠绵,便赞一声:“果然比刚才不同了!却不道小三郎还有这一副歌喉!”说道,她又欣然引杯——这一杯下去,人就有些支持不住了。
    虽然醉眼迷离,偏偏一眼瞥去,恰好看到她女儿的脸色:容颜惨淡,蹙着眉尖,双眼发直,不知在望些什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阎婆诧异,“好端端的,怎又不自在了?”
    阎婆惜一惊,怕的是自己的心事已落入母亲眼中,立刻掩饰着笑道:“小三郎不是要我指点?我须细想,才找得出他的错处。”
    阎婆释然了。“你也是!”她笑着说,“真个摆师娘的嘴脸了。原是唱着消遣,何苦这等认真?”
    “话虽如此,师娘到底是行家,”张文远望着阎婆惜笑道,“只怕连字眼都唱倒了,师娘可曾听出来?”
    “怎的听不出来?‘换头’不是‘霜天冷’,你唱错了!”
    “噢,噢,唱错了!我来想,是‘洞房冷’!”
    “那夜正是洞房冷。”阎婆惜又说,“却不知‘中夜后,何事还惊起?’”
    “只为‘寸心万绪,咫尺千里’,那还不明白?”
    “谁说不明白?”阎婆惜斜眼瞟了过去,眼梢带着她娘,但见她摇头晃脑,双眼将闭,胆便越发大了,转脸过来,正色对张文远说道:“你听我唱煞尾那两句。”
    “好啊!这可是求之不得了。”说着,他把一副檀板递了过去。
    阎婆惜徐徐站起,取板在手,把身子背了过去。果然是惯家,击板就显得不凡,也不见她如何用力,但发声爽脆,足以醒酒。
    这空堂清响,把阎婆惊醒了,倏地张开眼来,大声问道:“什么时候了?”
    这一来,阎婆惜无法再唱,回转身来笑道:“娘真个醉了!”
    “醉倒未醉,只是困得厉害。”
    “既如此,”张文远接口便说,“外婆请先去安置,我也待要告辞了。”
    “嗯,嗯,好!”阎婆含含糊糊地说,“年纪不饶人,一到这时候,不上床不可!”
    那两人相视一笑,一左一右把阎婆扶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