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话落在闻衍耳朵里,便是一声巨大的拉响的警报,震得他原本便没痊愈的五脏六腑又隐隐发疼。
    是因为莫无涯也在这里吗?
    他居然这么吼他?
    他平日里很少这样凶他的。
    他下意识在各个悬浮的竹岛上寻找莫无涯的身影,红衣白发,红衣白发
    却见很多红衣白发的人。
    只要是魔修,那便都是清一色的红衣白发。
    但更多的他也不知道了,他只看过文字描写的画像,知道莫无涯右耳上垂着一只由穷奇乳牙打磨而成的坠饰,其上镶嵌着绛色琉璃泪,那是魔宫宫主的身份象征。
    还没找到人,他便感觉一股冷冽的灵力将他拦腰拉进了竹岛中央,彻底进入了顾剑寒的冷月结界。
    在结界中,顾剑寒可以开启隔音阵,如此,他们的交谈便不会被其它人听见。
    别乱看,那些人的脾气可没有为师这么好,多看一眼你是会被杀头的。
    师尊的脾气也不见得好。
    顾剑寒将茶盏轻轻搁在竹桌上,沉默地凝望他片刻,突然反应过来:你是在生为师的气么?
    不敢。
    你都这样和为师说话了,还有什么不敢的,我看你最近倒是恃宠而骄得很,处处就知道惹为师生气,到头来还自己先发起了脾气。顾剑寒半真半假地恐吓道,回去便罚你。
    他一提起最近,闻衍的底气便散了不少,但还是觉得顾剑寒今天对他太凶了,那股委屈劲儿汩汩地往上冒。
    师尊怎么罚我都好,我都认,但是我们可不可以先离开这个地方?
    为师为何要离开这个地方?
    他煞费苦心,步步算计,终于到了能重创莫无涯的时候,闻衍为何非要在这里阻拦?
    他乖乖地回去练他的剑不好么?
    这傻孩子。
    因为这里很危险。闻衍方才没找到莫无涯,却把魔界四大统领都对上了号。
    最靠近他们竹岛的那位,随身带着一只纯种的万鬼牢恶犬,大抵是魔界最受欢迎的人物驭兽魔君。他的领地是魔界生产魔兽驯服魔兽的地方,每个人想要拥有自己的魔兽,都要经过他之手,而且要经过他的试炼才能带走境内的魔兽。
    稍远一点的那位,身边站着一位异域服饰的舞女,同时也是他这个月的关门弟子,那大抵是魔界最花名在外的人物玉刹魔君,也是揽月派弟子最恨的男人之一,恨不能见一次杀他一次。
    深阁守卫是轮流值守,这个月正好轮到了揽月派,然而揽月派弟子向来是即便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杀尽天下负心汉的,不知道为何居然还让他进了深阁。
    与玉刹魔君平行的那位是古佛,再远一点是血观音,都是极为不好惹的魔界大人物,想必今日也是跟着魔界之主莫无涯来的,顾剑寒只有一个人,若是他们群起而攻之,他便是最中心待宰的羔羊,教他如何能不担心!
    万一莫无涯直接抢人怎么办?
    为师自有分寸。
    他确实没想到魔界四大统领也会跟着来。这对于此时此地的他来说是坏事,但也不完全是坏事。魔尊和四大统领都离开了,魔界不就群龙无首了么?他早已传信给青鸾,下令偷袭魔宫和统领诸营,此时局势应该一片大好。
    更何况,在冷月峰待了那么久,他也实在是压抑不住那股嗜血的欲望了,今日哪怕只留下一口气苟延残喘着回去,他也必须要给莫无涯一剑重击,重创魔界四大统领,看着满地血流成河才好。
    事到如今,他也不怕打草惊蛇了。
    师尊为什么就是不听劝呢?
    阿衍为何就是不听话呢?
    闻衍的心急如焚和满腔委屈似乎一点都传递不到顾剑寒身上去,顾剑寒的苦心经营和不甘不愿闻衍似乎也一点都不能理解。
    他们原本是一对浓情蜜意的爱人,此刻却如同水火一般不相容,平日里缠绵缱绻的眼神,此刻却是各不让步,仿佛下一刻就要打起来似的。
    但最终还是没有打起来。
    因为闻衍眼眶越来越红,差点就要哭出来了,顾剑寒看着实在心疼,忍不住轻轻叹了声,软了眸色叫他过来。
    仿佛就在等他这一句话似的,话音未落,闻衍便朝他跑了过去,坐在他身边的软垫上扒住顾剑寒呜呜地哭,但其实只是眼眶红,一滴眼泪都没挤出来,架势做得悲惨十足,像只被抛弃又被重新捡回去的大型犬一样,抱着主人一通委屈地哭嚎。
    顾剑寒最怕他哭,似乎让这么懂事这么乖的孩子委屈痛哭是一种罪过,就算不论罪不罪过的问题,他的心脏也会一抽一抽地疼。可能因为他的心在闻衍那里,闻衍疼,他便也跟着疼了。
    是为师不对,不该凶你。他摸摸闻衍蓬松柔软的头发,轻轻抚过他微微颤抖的后颈和背脊,怎么这么委屈啊,阿衍?快别哭了,小心别别人看了去,四处笑话你。
    闻衍立马收住了哭声,紧紧抱住顾剑寒,抿紧唇一抽一抽地哽咽。
    别不要我师尊我只有你了
    顾剑寒简直冤枉:为师什么时候说过不要你了?你成天脑子里胡思乱想什么呢?傻不傻啊?
    别不要我求你
    顾剑寒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
    闻衍上次说这种话,还是在花神谷中,他向他表露心迹之前。
    他原本以为那时候和他说了那么直白的,相当于山盟海誓之类的话,他就能明白他是他心里最不可或缺的宝贝,却没想到直到如今,他还是如此缺乏安全感,依旧抱着他哭着说这种话。
    也许他应该生气的,应该指责他不信任自己,应该指责他成天东想西想,疑神疑鬼。
    但他却没办法做出那样的反应。
    光是听到闻衍这样带着哭腔向他提出这样卑微的请求,他便心碎得无法忍受了。
    你既然这样想的话顾剑寒顺着他的黑发,认真提议道,不如我们回去就把道侣印结上吧。
    之前我嫌麻烦,没有特地带你去三生石刻名字,也没有去姻缘司取结印红绸,没想到你还是在怕我离开你。
    在三生石上刻上名字的两个人,生生世世注定都是眷侣,即便年老以后色衰爱弛,也会被天道的力量束缚捆绑在一起。他说,以前我觉得我们都是修士,除非入畜生道,便原本只有这一世,而且也不会色衰爱弛,便不必多此一举。
    如今看来,倒是我想错了么?
    他这话不像是问,而像是一声太过冷冽的叹息,轻飘飘地传进闻衍耳朵里,让他怔愣了好一会儿。
    师尊是没错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沙哑的声音才在结界内响起:是我错了。
    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住我自己师尊我该怎么办?我真的太怕了我承受不住失去你的代价我只有你,我没地方可去,离开你我就会死掉,所以求求你
    在闻衍心里,从某个角度来说,他才是横刀夺爱的第三者。原本顾剑寒和莫无涯有他们的感情线和剧情线要走,全是他在搅混水,处处阻拦碍事。
    可是原著里他们的所有事情都写得清清楚楚,顾剑寒如何爱他,如何对他百依百顺,如何对他唯命是从,闻衍时时刻刻铭记在心,一瞬都不曾忘记。
    顾剑寒有心病,他也有。
    关于顾剑寒和莫无涯原本既定的曾经、现在和未来,全部都是他无法摆脱的梦魇。
    他每天看起来乐观自然,实则无时无刻不在心惊胆战。若是他走错了一步,做错了一件事,顾剑寒会不会对他丧失爱意,故事会不会回到所谓的正轨,都让他觉得心力交瘁。
    有些东西,正在往失控的方向急速坠落而去。
    求我,便只是嘴巴上说说么?
    闻衍正在深深抑郁中,便听得顾剑寒来了这么一句,顿时愣在原地,忘了正在伤心什么了。
    别人求我办事,可都是重金厚礼,三拜九叩,我还不一定答应的。顾剑寒稍稍撤了身,看见闻衍红红的眼眶,有些惊讶他居然没流眼泪。
    他原本想为他擦擦泪的,这里视线太多,不好吻。
    师尊想要什么,只要我能拿的,我便都给师尊拿来,如果在我能力范围之外,可能要等一等,等我拼命修炼到可以拿到的时候便也给师尊拿来,但是在这等待的期间,师尊不能抛弃我。
    他试图和顾剑寒约法三章,却见顾剑寒轻声笑了笑,指尖抵上他心口,薄唇微启,宠溺道:我要的东西,一定在你能力范围之内。
    但具体给不给我,便要看你自己的意思了。
    师尊要什么我都给。
    先别说得这么快,万一等会儿后悔就来不及了。他的指尖从闻衍心口挪到闻衍还在微微发白的薄唇上,似乎有些疑惑,但想了想还是把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说了出来。
    我不会后悔的,师尊快说吧!
    他好像比顾剑寒更着急。
    顾剑寒对他太好了,好到没有边际,也没有道理,他从小到大接触的东西都是等价交换,如果凭空被幸福砸进蜜罐里,他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会叫嚣着不安。
    他急需付出某样特别重要的东西,不是为了换取顾剑寒的爱,而是为了换取某种愚蠢到无可救药的心理安慰。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是那么地自私。
    第75章 恶贯满盈
    我要玫瑰花、戒指和吉他。
    他将手指从闻衍唇上移开,张开五指迎着光细细打量,那瘦白的指节上空无一物,颇有种空落落的意思,让人看了便想套点什么东西进去,牢牢地拴住他。
    闻衍这才想起在驿梅医馆前自己对顾剑寒说过的话。
    这些天实在是太忙了,他每天训练得比狗还累一百倍,需要服用大量的聚魂散压下憔悴的脸色并帮助集中注意力,否则按那个训练强度他被顾剑寒发现是迟早的事。
    他的确是给忙忘了,顾剑寒也没再提起过,于是这件事就被搁置至今,若不是他突然说要,他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想起这件事情。
    说出去的话没能兑现,还要等他师尊亲口提,天底下怎么会有他这么混账的徒弟
    这么不懂珍惜的爱人。
    给,都给。他抓住顾剑寒的手,喉咙酸涩得不像话。
    他用带茧的虎口轻轻圈了一下顾剑寒的无名指,再伸手与他十指交扣。
    对不起啊师尊,我给忘了,都是我不好,让师尊等了这么久我居然忘了。
    不是很重要的事吗?顾剑寒故意逗他,当时还因为这个哭得那么伤心,差点就别扭得不答应和为师在一起了呢。
    是很重要的事。闻衍脑袋耷拉下来,像一只自知犯错的大型犬一样,不敢直视顾剑寒的眼睛,我错了嘛,回去就在屋边种满玫瑰花,再去学学如何打磨戒指,吉他有点难,可能得委屈师尊先听听现成的求婚吉他曲,等以后看有没有机会,我亲自弹奏给师尊听。
    顾剑寒耐心地听着他说话,看这意思是差不多哄好了,便也悄悄松了口气。
    连冬知雪都说闻衍脾气好,性格温顺,极其听话,但只有他知道,自家的这只傻狗其实脾气大得很,动不动就失控生气撒娇,阵仗很大,却不过是想让他哄哄他。可是想要哄好他是很难的,每次都得换着花样哄,哄不好情况就会变得非常糟糕,实在是棘手万分。
    可谁让他喜欢。
    因为喜欢,他的一切缺点,都变成了值得心疼的地方,是需要耐心舔舐的伤口,可怜巴巴地等着他安慰。
    更何况,他也只有这么一个缺点了。
    当然,床笫之事另算。
    他已经很久没碰过他了,他探查过他的灵脉,该是没有什么隐疾才对。
    或许只是觉得和他双修太无趣了罢。
    顾剑寒这般想着,轻轻叹了声,颇有种忧愁的意味在里边:那为师便等着了。
    闻衍以为他在怀疑自己又说话不算话,于是指天发誓道:这次我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忘!如果忘了就让
    顾剑寒眼疾手快地抬手捂住了他的唇:如果忘了,就让我惩罚你。
    闻衍想了想,师尊罚人的手段未必比老天爷的少,于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顺道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给卖了。
    终于把这件事解决了,顾剑寒才重新将注意力放到至东极的那个竹岛上。
    顾剑寒的竹岛之上悬浮的是天青色冷月纹结界,而那个竹岛上悬浮的是深黑色曼珠沙华纹结界,那个地方离他们的竹岛有一些远,所以闻衍看不太清楚,但他能感觉到,顾剑寒的全部注意力已经从他身上移走,而飞到了那个竹岛的上面。
    他大概知道那里面坐的人是谁了。
    顾剑寒很已经明确地表示了不想离开的态度,他现在要是再提起这件事的话,无疑又会让气氛变得紧张起来。他没有办法,又不想呆在他身边什么事也做不了,于是沉吟片刻,细细思索有什么委婉一点的方式,能让他的目光从莫无涯身上移开。
    于是,时隔大半年,他又想起了那本《茶言莲语攻略手册》上面的第二条:
    「发现目标心有变,不要手忙脚也乱。适时搭话语气软,表达羡慕惹人怜」
    真的有用吗?
    闻衍也很怀疑。
    算了,死马当活马医。
    师尊
    嗯?
    顾剑寒回应他的时候,都没有正眼看他。
    你好像一直在看那个哥哥啊。
    闻衍收紧指节,抬起另一只手,用食指轻轻戳了一下顾剑寒的侧脸。
    别闹。
    闻衍的手被他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去,闻衍顿时就又委屈了,自己的男朋友一直盯着别人就算了,自己碰碰他还要被打,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他向下抿了抿唇,闷闷道:我好羡慕他能被师尊这样看着,这么认真,全神贯注的,不像我,永远只能站在师尊身后,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师尊,师尊还不一定能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