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温雅郑重道:这正是我想做的。
    于是一拍即合。
    她答应的所有东西, 是未来,也是枷锁。
    这项协议的内容只有两人自己知道, 然而集团的剧变引发了其他人的激烈反对。对于孔郁集团当时还叫作孔氏集团的高管们而言, 郁温雅算什么?只不过是自家集团的供应商而已。
    即便她真的在刚刚踏足商界的时候, 就以自己出类拔萃的能力与雷厉风行的个性打出了名气,但是对于孔氏而言还是不太够看,不说别的, 现在孔氏哪个高管不比她资历深?不比她更有手段?
    这样的愤怒直接在高层会议上炸开了锅。
    当郁温雅作为孔氏新的控股人站在高层会议里,年轻气盛的眉目里写满了凌厉与果决,在遇到不同意见的时候敢跟老股东们拍桌叫板, 最后力排众议定下了全新的季度规划时,高层们被气得全都夺门而出,到走廊时都还克制不住怒吼:
    郁温雅!我倒要看看整个商界到底还有谁敢支持你!
    当时整个商界都在传,郁温雅刚嫁进去孔氏老总就生病,病了没几天集团控股人就已经改了名字,甚至就连孔家的独子都再也没有看到过,郁温雅到底是用的何其残忍的手段?
    品行不端,不可合作;孔氏集团内所有高层齐力反抗,势必要把她搞下台去,她情势险峻,不可合作;既然其他所有的供应商、生产商、渠道商还有运营商都不信任她,那她必定会有一定的问题,再与她保持联系着实不妥,不可合作。
    最重要的是,她今年才二十二岁,以前又是原材料供应商出身,哪里懂什么奢侈品?她攀炎附势,还妄图以这样的手段上位,简直就是可笑至极,恶心至极!
    于是仅仅半个月的时间,孔郁集团剧烈动荡,股价暴跌,季度新品难产。新老板人人喊打,即便是记者发布会,都会迎来铺天盖地的质疑与满满的恶意。
    余灵将车停在路边,急急忙忙地跑到商场里面去给小太子取礼物。
    那时孔扬灵还没出生,家里只有孔缉远一个小孩,他总是乖乖的看书,不哭不闹,于是郁温雅答应送给他全套定制的拼装模型,其实已经到货很久了,她们这是出差回来顺路,才终于有时间来取。
    想到郁温雅最近的身体状况,余灵略微犹豫,乘电梯去楼下的超市又买了点卫生巾、止痛药和姜茶等必须品,这才大包小包地提着出门。
    门外,郁温雅正站在街边等她,手中迅速地翻看着邮箱里刚刚收到的报表。
    郁总余灵下意识放轻了脚步,走过去道:上个月谈的十三家基本上全部都崩掉了,以前就已经建立长期合作的取消了七家,现在基本已经找不到还愿意支持我们的,所以我在想,是不是可以想办法找找韩总,适当转让一些股份让他去
    这已经是毫无办法的办法。
    彼此心里都清楚,韩总就是反对她反对声音最大的人,也是如今内外呼声夺权最高的那个。郁温雅想存续这个集团,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除了跟他友好协商已经没有任何的办法。
    但是郁温雅只是抬起苍白削瘦的脸来看着她,嘴唇微抿,却没有说话。
    不。直到片刻后,郁温雅别过头去,站在凛冽刺骨的寒风里,背脊笔直,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支持。
    我自己就可以。
    *
    孔缉远和闻越在家里又多待了会。
    等到孔扬灵和郁温雅全部都回了房间,看起来终于恢复平和了以后,两人这才出门。孔缉远将自己扔到副驾驶,半晌,长长地吐了口气。
    闻越伸手过来替他系安全带,同时拨开他的碎发,低声询问:很累?
    没有孔缉远微微摇头,道:我现在基本能够确定,要仅仅是流言和诋毁的话,郁总应该不会受到影响。
    客观地去看当年的事情,郁温雅在做任何决定以前都有自己的考虑和准备,即便从前真的因为某些承受不住的压力而封闭过内心,但是直到现在,她早就已经足够坚强。
    但是她很在乎我和灵灵的看法。顿了片刻,孔缉远接着道。
    所以这个世界想做的,压根就不是想要靠流言或者是诋毁去搞郁温雅的心态,它想要重现当年整个市场对于她的怀疑和戒备,它想要她孤立无援,甚至想要孔缉远也卷入其中,和这个世界的纠缠越来越紧!
    孔缉远不得不承认,它真的是干得漂亮。
    即便是刚刚已经把郁温雅所有相关的经历和资料全都翻了个遍,现在想到这里的时候,他还是下意识地将手搁在屏幕上,久久的沉默下来。
    因为有那么瞬间,他是真的有考虑过,自己如果留下来会怎样。
    他在过往那么多的世界里面从来都没有拥有过家,但是现在有了。闻越挺会做饭的,即便只是普通的葱花蛋面,方才他们四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桌边的时候,也仍然给孔缉远一种仿佛梦境般的安定感。
    他不是没有想过将这种梦境紧紧抓牢。
    但,孔缉远又有些想不清楚。
    他太知道如果真的要留下来,将要面对的到底是什么了。对于他和闻越而言,用那么多次的死亡与抗争换来的自由真的就能这样轻易放弃吗?
    于是到了最后,孔缉远什么都没有多少,只是轻轻吐了口气,道:走吧。
    事实证明,不在冲动的时候做决定是非常正确的做法。
    这头郁温雅的事情都还没有处理完毕,孔缉远和闻越才刚刚回到山庄没有多久,舒夜阑那边就打来了电话,声音略微显得有点焦虑:舅舅,曾祖母她
    孔缉远在旁边隐约听到这个名字,有些诧异地扭过头去。
    闻越倒是显得很平静,听对方说完以后便结束了通话,抬头道:老人家过世了。
    孔缉远愣住,倏地瞳孔微缩。
    这已经是闻家仅剩的一位长辈了。
    那位老人家与闻家的恩恩怨怨他早有耳闻,年轻的时候便搅弄风云,险些是将整个闻家给换了姓,在随后的几十年间里即便势力尽失,却还是处心积虑地想要插手到家族的管理中去,时时刻刻地盯紧着闻越的生死。
    而如今,她什么都没有得到,竟就这样溘然长逝。
    要回去吗?孔缉远见他站在原地没动,不由问道。
    回。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定定片刻,闻越才淡淡应了声,转身道:我们一起去。
    好。孔缉远倒也没什么好扭捏的,闻家的情况特殊,有的时候他甚至都在怀疑这样稀薄的血脉到底是不是和这个世界的设定有着脱不开的关系,如今能够亲眼过去看看也好。
    此时此刻,舒夜阑和闻嘉采都在老家等他。
    老人家的确是病逝的,医生急冲冲赶来的时候,人就已经咽了气。舒夜阑在震惊之余,总觉得有些心口发堵,但是也并没有特别地伤心,迅速地处理起了现场的情况。闻嘉采自知不能够添乱,便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
    小叔!小婶婶!见到两人出现在门口的时候,闻嘉采眼前微亮,立马招呼了声。
    闻越走了过去,老人家连寿服都已经换好了,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形容枯槁,倒是再也看不到平时那种极端而疯狂的样子。
    他在床边静静看了片刻,亦是什么都没有说,随后冲着身边的人微微点头,便有人上前来接着处理后事。
    孔缉远也跟着看了两眼。
    他现在也不知道闻越到底在想些什么,更是不知道他是不是曾经频繁地经历类似的事情,总觉得他好似带着一种近乎于漠然的平静那种平静不是对于生命的漠然,而是对于现在这个世界。
    甚至还有些轻微的可笑。
    可笑于这个世界可以肆意地玩弄每个生命,而身在这个世界的单薄个体,却只能被肆意玩弄。
    诶,夜阑。闻嘉采在旁边待了老半天,终于是有点坐不住了,趁着曾祖母的遗体被搬运出去的间隙,凑舒夜阑的耳边道:你说到时候我死的时候,也是这种情形吗?
    舒夜阑:
    他差点当场炸了,闭嘴!
    哇,死的是我又不是你,你生这么大的气干嘛?闻嘉采好像对这种情景已经设想过非常多遍似的,接着道:我觉得你到时候最好就别来了,我怕你舍不得我哭了。
    舒夜阑:
    舒夜阑差点现在就想掐死他,几乎是竭尽全力才按捺住自己突然升腾起来的暴躁情绪,按着他的脑袋压低了声音道:你还早的很,别在这里想这些有的没的。
    早吗?
    闻嘉采觉得不会吧,当时曾祖母的病看起来也好像还能再拖很久的样子,不也是说没就没。自己的病则是确确凿凿,他这不是也想让大家早做准备么。
    他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曾祖母走的时候平平静静,大家也全都平平静静,好似这辈子所有的恩怨全都割舍,再多的苦愁,全都烟消云散。
    他唯一的希望,就是除了自己以外,闻家仅剩的那两个男人还能活得好好的。
    但是可惜,他不知道的是,闻越经历这样的死亡已经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到最后甚至他都不会去想自己下次死亡的时候到底会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无所谓。
    他只想自己的行为不会再被恶意的操控,起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自己的性命都只是掌控在自己的手里。
    想到这里时,闻越静静回头,正好发现孔缉远在看他。
    孔缉远的心忽然就定了下来。
    早些时候在家里时产生的那些犹疑的念头骤然全部消散,他觉得自己还是要走的,也不单单是为了摆脱控制,还是为了遏制这样的恶意。
    他隐隐约约间总是觉得,闻家现在这样的情况可能真的是跟这个世界的有着脱不开的关系,他不仅影响到了闻越,还影响到了闻越身边所有的人,就像是现在这个世界会突然对付起郁温雅一样。
    孔缉远无法想象,如果这样的设定接下来真的蔓延到了其他的家人身上,那究竟会是个何等可怕的画面。
    于是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对视片刻,孔缉远轻轻地、缓慢垂落眼睫。
    什么都没有多说,可一切已经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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