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耳畔是仆人小心翼翼的提醒,“家主大人已经走了。”
    不用再站在门口了。
    应阿音的要求,禅院的家仆都要尊称惠为少爷,一个称呼足以体现家主对他的重视。
    在服侍新少爷上,所有家仆都心惊胆战的,生怕触了他的霉头。
    万幸,像五条悟这么神奇的灵魂天底下只有一个而已,惠是个很懂事、很有礼貌的好孩子。全禅院上下没有不喜欢他的。
    ——不对,除了禅院直哉。
    惠这才回过神来,瞥了家仆们一眼:“我知道了。你们先退下吧……我还有点事。”
    “是。”
    仆人在退下时,不禁互相咬耳朵,暗自感慨惠小少爷果真是天才。
    寻常人家的孩子,在这个年纪能说两三个句子,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就不错了。哪能像惠小少爷一样,口齿伶俐,逻辑清晰,不仅能完整传达自己的思想,甚至还能在言语中下套。
    成熟而老练,简直就像……身体里住了一个成年人的灵魂。
    如此脑洞大开的仆人被其他人打了两下,笑骂道你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东西。
    提出这个脑洞的仆人也觉得是无稽之谈,打着哈哈便绕过去了。
    惠喜欢安静的环境。
    无人来打扰他,也无人会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黑发的男孩又是一声轻叹,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朝记忆中的某个地方走去。
    穿过小园林的青石板路,拨开繁茂枝桠,在青翠的竹林旁,静静地伫立着一栋仿佛被遗弃的、无人光顾的小木屋。
    男孩的小手微微抬起,在距离木屋五米左右时,指尖忽而触上一层空气壁,温和的结界如同水波,泛起涟漪,在感应到来人的咒力后,它光芒微亮,为男孩敞开了大门。
    惠径直走了进去。
    若是有家族中资深的长老在此,必然能认出,设立在小木屋周边的,便是禅院家失传已久的古老术式,起源于平安京时代,唯有十影术师方能施展的结界。
    结界赋有幻术,能消除气息,唯独隔绝不了时间的侵蚀。
    小木屋静立七十年,木板早已发霉腐烂,大大小小的蜘蛛网布满四角,脆弱老旧到仿佛风一吹就会倒塌。
    但没关系,只要木屋内保存的东西完好无损就行。
    惠稍稍拉开了一点门,被里面的灰尘呛得一阵咳嗽,他眯起眼,用袖子挡在嘴前,步伐坚定地朝里面走去。
    地上的第六块木板是可以活动的。
    底下有一个小小的空间,灰色的布袋藏在那里,被淹没于黑暗七十年。
    惠取出那个布袋,手掌一拂,解开了上面的禁制。
    “哗啦——”
    布袋摊开,白色的小纸片散落满地。
    每一张纸片都有婴儿手掌大小,被剪成了小纸人的模样,一共一千三百五十六张,每一张都承载着名为“禅院惠”的男人二十余年人生的记忆。
    这就是禅院惠,留给自己的后手。
    逃过因果轮回,避开黄泉定律,他独自穿过黄泉比良坂,执拗地将前生藏在人间。
    惠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
    大概在一年前,他误打误撞之下,闯入了这个小木屋,发现了这个封存着“记忆”的布袋。
    或许是因为这个小木屋的结界是“禅院惠”亲手设立的,当时他无故失踪,吓坏了阿音在内的所有人,全禅院家出动寻找他的踪迹,而他对外面的动静一无所觉。
    他完全沉浸在了小纸人承载的庞大记忆中。
    名为“禅院惠”的男人,所历一生不过二十余年,却尝尽了酸甜苦楚,其阅历之深沉,不输于古稀老人,惠不过是无意间触碰到了其中一张纸片,那汹涌而来的记忆直接将他冲昏厥。
    这具身体还太小,不过是消化这么一小部分的记忆,都需要将近一年的时间。
    惠的无故失踪惊动了禅院上下,为了掩人耳目,他不再轻易踏足这里,硬是忍耐到阿音跑路去了东京,他才再度返回这个小木屋。
    一千多张纸片,象征着那个男人被切割成一千多份的记忆。
    他是轮回规则的忤逆者,狡猾地钻了黄泉的漏洞。
    在死斗来临之前,他把全部咒力封印于此,连同他的记忆一起陷入沉眠,等待着自己的灵魂再度来访,续上这跨越了七十年的缘。
    他是如此固执地认定阿音没死。
    他明白人类的一生太短,他等不到阿音的回归,没关系,他再等一世就好。
    惠的眸光沉静如水,他的手指轻轻抵在一张纸片上。
    这些纸人皆是死物。
    却让惠的心脏,前所未有地跳动了起来。
    血脉加速流动,细胞逐渐活跃,脉搏清晰可见,一种源自血液、源自灵魂的共鸣在神经末梢炸开,引来电流过身般的震颤,惠陡然睁大眼睛,虹膜上似是浮现出某种幻觉……
    像退了色的泛黄相片,男人半跪在地,耐心细致地将一千多张纸人排列放好,组成术阵。
    他的眼睛暗如死水,束起的黑发落在地上,沾了灰尘。
    术阵庞大,细节多如牛毛,不容半点差错,只靠一个人来完成,可想而知是多大的工作量。
    可这个男人还是这么做了。
    究竟是怎样深刻的执念,怎样偏执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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