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有个小舅舅 第90节
作品:《金陵有个小舅舅》 “……哦,既是姓严,为何又要来认我家夫君为父亲?还要状告他杀妻害女?严姑娘,你可是认错了人,记错了事?”
对面的女孩子始终看着她,不言不笑,倒让程珈玉有些不自然了,她清咳了一声,又道,“我家夫君乃是宣州人氏,人生轨迹清晰,入仕的履历更是干净——姑娘莫要被人利用了才好……”
烟雨点了点头,双手交握在膝上,沉静的眼眸里仿佛盛了一泊静水。
“程夫人,你的夫婿是否常常会阴晴不定?在人前温存,人后冷酷?尤其是近些时日,你的父亲被圈禁在府,你的夫君是不是像变了一个人?”
程珈玉闻言心里一惊,显是戳中了她的心事。
夫君的确如此,从前刚成婚时还好些,在人前待她温柔小意,人后也能说些熨帖的话,近些年却渐渐没了笑容,人前依旧温柔体贴,可人后半句温存都没了。
至于近来父亲的事,她向来不关心,却的确听到父亲同夫君争吵过无数次……
她虽然被戳中了心事,面上却强撑着,冷笑一声,道:“并非如此。我夫君待我情深意重,对父亲更是尊敬有加,并不似你凭空臆测的那般。”
烟雨微微颔首,淡然道:“既是如此,那便恭喜夫人,还能再多活些时日。”
她的话音刚落,程珈玉已然拍桌道,“当真是没教养的孤女,如此说话,不怕旁人撕了你的嘴?”
烟雨并不着恼,只浅浅一笑,有几分苦涩。
“我的母亲便是遭遇了这些,才会被盛怀信,也就是你的夫君盛实庭生生害死。”
程珈玉一征,烟雨已慢慢地说道:“从前入赘我严家,是为了钱财,如今入赘你程家,是为了权势。严家如今家破人亡,我母亲不能瞑目。程夫人,倘或你还有些孝心,该当未雨绸缪才是。”
程珈玉闻言心中已凉薄一片,她转了无数个念头,想着夫君待她的那些独一无二的好,忽然来了许多自信。
“退一万步说,他当真是你口中的那个人,那也只能证明你严家待他刻薄,你母亲不得他欢心。”
“我程家可是累世的望族,岂是你地方小门小户可比?我的出身与修养,又岂是你母亲能比?”
程珈玉陷入了自己的思维里,竟生出几分得意来,“我夫君视我如珠如宝,即便有过从前,想必也是被胁迫的吧。一个女人竟被自己的夫君嫌恶,也要从自身找找问题。”
程珈玉说完,便见那女孩子的眼睛里显出了一些不明的意味,像是可怜,又像是同情。
她坐了下来,冷静了一时,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来意,她想不到如何反驳女孩子的言语,只能顺着她的话向下说,颇有几分苦口婆心的意味。
“孩子,倘或你真是我夫君的骨肉,事情既已过去了,你又何必追究?你如今在顾家,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若是放下仇恨,认祖归宗,那便多了一位辅相父亲,太师祖父,即便是我,也会抛却前嫌,视你为己出……”
她哄骗着烟雨,试图叫她放下心防,“又何必去公堂上,生受那一百杀威棒?届时小命丢了大半条,你还怎么告状?”
她见烟雨坐着不说话,以为自己动摇了她,于是又趁热打铁道:“即便告赢了又如何?你就没了娘,到时候又没了爹,你在这世上还要倚靠谁?是那个顾以宁吗?别傻了,孩子,他一定会娶一位门当户对的高门贵女,而你则被丢的远远的……”
烟雨听完她的话,只微微一笑,叫人奉茶与她。
“程夫人,多说无益,你今日造访,我原想提醒你几句,不想你泥足深陷,自己不想出来,谁拉你也无用。”她垂首,“簌簌,送客。”
端了茶便是送客,可这个道理程珈玉不懂,她仍不甘愿,只觉得自己今日低下头来上门,竟叫这孤女打发了,无功而返,实在无颜,便叫展秋银票上来。
“这里有万两银票,出了门往日晟昌去,即刻就能取出银子来。姑娘如今被人利用,我看了实在不落忍,倘或你真是我夫君的骨肉,快快收下银票撤诉吧。”
烟雨并不应她,只在椅中坐着,良久才抬起眼睫道:“程夫人,你的儿子程务青,是如何变成眼下这幅样子的,你有没有想过原因?”
冷不防地提起程务青来,程珈玉立时便动了怒,像是醍醐灌顶一般醒悟过来。
“你还为了这一宗事报复是不是?我儿不过是顽劣了些,你竟狠心将他送到官府去,险些送了他的命,你可太狠毒了。”她想起了儿子,眼睛便红了,“你那时倘或答应了我儿的求娶,何至于如今要依附顾家,说不得早已是太师府上的大奶奶了……”
在秦淮河上凌/辱,虐杀行首,半夜诱拐女子,这些在程珈玉的口中,竟只是顽劣而已?
这位程夫人头脑子已经坏掉了,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烟雨摇了摇头,正欲叫人送客,忽见帘开,外头明亮的日光涌进,顾以宁负着金芒走进来,眉眼静沉如海。
他走到烟雨身边站定,浅笑着同她问询了几句,这才面向程珈玉,眸色沉沉。
“她叫严雨,读过些书,会些制艺,有自己能挣钱的法门,也有开宗立户的本领。她无需是谁府上的贵夫人,也无需是哪位高官的千金女儿。”
烟雨在小舅舅的身边安静地听着,他的声音永远是不疾不徐的,像是山间淙淙的流水,和缓而清润。
“无论有无成就,她都该是她自己,无需倚靠任何人,所以无所畏惧。”
“此言,与程夫人共勉。”
第101章 .登闻鼓下(上)盛大人,你认不认我是……
程珈玉从顾家碰了一鼻子灰,上了马车后便胸口气的直喘。
“我就看看她把自己亲爹告倒了,自己能得什么好!本来就是个没娘的了,再没了爹,我看她往后怎么在世上立足!”
她又冷冷地嗤笑一声,“放着好好的辅相亲爹不要,竟还反告上公堂,我且看着,这一百大杖打下去,命没了半条,她还怎么告!当真是反了天了!”
她说着说着,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住了口。
她似乎已经下意识地认定了,夫君就是那小孤女的亲生父亲。
她为自己忽然而来的认知感到愤怒,继而是茫然,呆坐在车中,再也一言不发了。
七月的飞雪、烟雨的诉状像是捅开了天,朝野间、街巷里,人人都在议论着此案,世俗的眼光,也毫不遮掩地审视着烟雨。
十年前的旧事被一桩一件的翻出来,有广陵来的老人儿,回忆起当年广陵严家的富庶,仍啧啧感叹。
“我那远亲曾赁过严家的肆铺,倒是知道些。有一年地动,死了不少人,严家就开粥棚,那粥熬的浓稠,还配了小菜肉包子,足足开了两年,足足周济了穷苦流民两年……这一笔开销寻常富商哪里承担的起,更别说,后头广陵城倒塌的房屋,全是严家出资重建的……”
“听说老皇爷要严家犒军,一掏就是七八年,年年出资百万,这是趁巨万家产啊,才能这么豪奢……”
也有人被严家方面的巨富闪了眼,转而对烟雨议论纷纷。
“这姑娘也不知在想什么,横竖娘都没了,还要去告爹,到时候自己再受一百大板,一家三口全下黄泉——”
“是了,她那爹听闻还是个一品高官,告不告得倒另说,何不开开心心地认了亲爹享福去,当真是猪油蒙了心,不知道权衡利弊。”
“不过是十年前的旧事了,谁知道真相是什么?好端端的读书人,入赘庸俗不堪的商贾之家,不知道受了多少欺凌,没了多少自尊,才会怒而杀妻——”
说这些话的都是些男子,女人们却都听不下去了,一声声斥责起来。
“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这世上哪有这般好事?可没人拿刀抵着他的脖子逼他入赘!杀妻就是杀妻,就是坏,就是恶毒,可别给他找什么理由!”
“说得好,自己的娘被害了,就算是天皇老子也都要讨还公道,你们这些男子啊,全是一群软脚虾,我呸!”
“亲爹即便是高官又如何,在杀母之仇面前权衡利弊的,都是畜生!”
在世人的议论纷纷中,七月二十五那一日终于到了。
那西安门前的登闻鼓,原是有冤不能自伸者,直达天听的一条路,却因近年苛刻的先决条件而二十年未曾敲响过。
因五日前烟雨已递交过诉状,今日只需随鼓院之衙役,至阙门内的登闻鼓院受刑、陈案。
金陵前几日飞了雪,天气便像是在一瞬之间入了秋,秋风拂面,竟有几分萧瑟之感了。饶是如此,在西安门大街的两边,还是挤满了瞧热闹的百姓,人数之众,甚至出动了兵马司的守卫,十步一人的维持起了秩序。
待三声钟声过后,阙门缓缓打开,经久未曾升堂断案的鼓院现出了真容,两列衙役分列两边,将门前看热闹的人驱散至三丈之外,人群的脚步纷乱着,往鼓院正门里探看去。
但见那正堂上端坐了一人,惊堂木拍下,一张正气凛然的端方面容,一身肃穆深重的气度,正是刑部主官杨维舟。
因鼓院长久未开,登闻鼓诉冤后,朝廷一道命令下来,任命刑部主官杨维舟为钦差大臣,坐镇鼓院,专审“盛烟雨诉亲父杀妻案“
鼓院的大门高阔,杨维舟看到那外头的人头攒动,高声道:”传原告人盛烟雨、被告盛实庭登堂。”
此言一出,门外的百姓们都纷纷躁动着,向那后堂处看去,先登场的却是一名儒雅男子,身着绛紫色官服,缓缓而行的姿态有如闲庭漫步,倒叫外头的百姓们都忍不住窃窃私语。
“这长相气度,怪道能三番两次地叫富贵人家看中,若是不留胡子的话,恐怕更英俊几分。”
“你瞧他还向着官老爷拱手,都是同朝为官的,自是要给他几分面子了。”
“可不是,今日那原告要想先状告他,先要生受一百大板,还不知道活得成活不成,他自然不怕。”
“你们瞧瞧他那有恃无恐的样子,恐怕就是来走个过场的吧。”
门外百姓议论纷纷,盛实庭却似充耳不闻,甚至闲适地坐在了椅上——他乃一品大员,上公堂自有不跪的特权。
濛濛今日倘或要告他,必要受一百杖责,届时性命还在不在,都是个问题。
盛实庭面上显出几分愁容,瞧在旁人眼里,倒有几分有苦说不出的意味。
他在心里思忖着,濛濛到底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倘或她能当堂撤诉,他绝不会再追究此事,若真执意要弃父女情谊于不顾,那便只能眼看着她气绝杖下。
届时,心中不免又要痛上几分。
他的心中五味杂陈,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后堂门上看去。
有铁链的声音响起,不过一眨眼,那后堂门被推开,一道清婉的身影走进来,眉眼垂下,脚步轻缓地走了进来。
门外原本吵嚷的人群霎时安静了下来,人人望着那一道身影,都觉出几分美好来。
金陵的百姓见过天子,见过公主,见过每年二月二花朝节的花神娘娘,甚至也见过番邦明艳而热切的美貌女子,可还是被这样一道纤柔的身影吸引住了。
那位姑娘微抬起眼睫,匆匆掠过人群的那双眼睛,倒映着烟波的静深,她看过来,那黑瞳温柔而安静。
人群里有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在惋惜着什么,“这样柔弱的姑娘,也要挨上一百大板吗?”
“是啊,那般纤细的身子骨,恐怕两三杖便能将她打死。”
“若我是她的亲人,拼死也要拦下她……”
“看来一定是申冤无门,才会甘愿舍弃性命,来状告亲父,这是造了多大的孽啊。”
百姓们的心都揪了起来,烟雨却浑然不觉门外堂下的眼光,只眼观鼻、鼻观心的静静站着。
这些时日的遭遇,使她的性情沉静了许多,姆妈在天上看着她,簌簌带着一身伤寻仇寻了十年,外祖母在海边九年的艰难,严家家破人亡的现状,无一不提醒着她要坚强起来。
她并没有去看盛实庭,正等着杨大人启言时,忽听得门外有一声清脆的少年声响起,堂上众人都望过去,却是故去的东亭翁主的儿子,杜允良。
他也许是跨坐在仆人的肩头,挥着手喊道:”盛家姐姐!今儿你打头阵,明儿我也来敲登闻鼓!给我的娘亲也讨还一个公道。“
少年说着话,泪便涌了出来,瞧上去甚是可怜。
烟雨只在中元节那一晚见过他,此时认了出来,心中一阵暖流涌过,她微微向着门外点了点头,再度转向了杨维舟。
杨维舟知今日的案件事关重大,顾以宁尚在后堂整理证物,必要打起精神,只是这一百杀威棒,倒叫他作了难。
他拍了一下惊堂木,厉声喝道:”盛烟雨,你的诉状本官已看过,今日再问一次,可是要状告亲父。“
在场诸人都将目光落在了烟雨的面上,或关切,或唏嘘,或冷眼旁观。
盛实庭眉间笼了愁,心下却气定神闲。
一百杀威棒,便可叫你开不了口,一句状词都说不出来。
烟雨道了一声是,忽得将视线落在了椅中得盛实庭,唤了一句盛大人。
盛实庭缓缓抬起了眼睛,似有不解。
杨维舟并不喝止,只冷眼看过去。
烟雨看向盛实庭,嗓音冷静而温和,“盛大人,你可认我是你的亲生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