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画与梦窈便是因此认识司命的,经此一事之后必然不信目空一切的司命会与他人结契,至于奚殷也更不会。
    那日司命一身红裳去独苏山赴会归来,语气莫名道:“九重天上竟真有懵懂仙人。”
    奚殷不明所以:“司命何来这样的感慨?”
    司命摇身变回寻常装束,面无表情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何天规不再禁止神仙相恋,九重天竟还有爱恨纠缠,又与凡界有何差别?”
    奚殷的心咯噔一声,小心打量她,解释道:“其实是因为月嫦仙子大闹一场,天帝才破例更改天规的。”
    “哦?她为何大闹?”
    奚殷问道:“司命可曾听过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听过,那不是人间诗词吗?”司命莫名其妙。
    “那嫦娥便是月嫦仙子。”奚殷叹道,“传闻后羿乃是半人半神之身,英勇无畏,于昆仑山顶射下九只金乌,救众生于水火,于是得西王母赐下两枚仙丹。彼时后羿痴恋月嫦,对她百依百顺,宠爱非常,但不知发生了什么,月嫦私自偷走了两枚仙丹飞升成仙,居月宫之中,自此二人分别。”
    “那她更没理由大闹了啊。”司命不解。
    奚殷摇头道:“可事情还没结束,后羿箭无虚发,动辄能射下九只金乌,又怎会奈何不了区区一个月亮?”
    “那么他……”
    “没错,后羿本打算射下月亮,与月嫦相聚,但不知为何他伫立昆仑良久,看了月亮几夜,终究放下了弓箭。”
    司命挑挑眉,若有所思。
    奚殷继续道:“你可知道桃木为何能驱邪镇妖?”
    司命忽然一顿:“不知。”
    “传闻桃木乃是上古夸父的手杖,后羿亦是被他徒弟斩于桃木剑下,虽则后羿拼死杀了逢蒙,仍旧化作飞烟散去。此后,桃木便成了仙木。”
    “后羿与月嫦的关系着实奇怪,外人实在看不明白。后羿的死讯一传至月宫,月嫦当即神思大乱,有如疯魔。明明是她先离开后羿的,可真的失去他,她又十分痛苦。”
    “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叁千年后,后羿转世为人,苦修多年终于飞升成神,成为宗布神君,踏入九重天与月嫦照面之时,便又生出许多是非。”
    “可是后羿已死,转世的他不再是他了。”司命皱眉道。
    “是这个道理。可是月嫦坚持他就是后羿,一直痴缠,宗布对她却是避之不及,拿天规为借口搪塞于她,于是月嫦便大闹九重天,要天帝更改天规。”
    司命吃惊极了:“就因为这样?”
    “当时月嫦打伤了诸多神官,几乎横扫九重天,俨然有逼宫之势,天帝才不得已妥协。”奚殷似乎有些羞惭,“便是我与她打斗一场也落了下风,可知月嫦法力实乃深不可测,并不如传闻那般柔弱。”
    司命默然片刻:“那宗布最后应承了她吗?”
    奚殷叹气:“宗布仍旧未应承她,于是被月嫦私囚于月宫,逼迫他承认自己是后羿,宗布宁死不屈,竟要自爆金身以求自由。月嫦这才罢休,绝望地放过他,自己则幽居月宫,闭门不出,此后二人再无相见。”
    “她是知道宗布确实不是后羿,而后羿真的回不来了,这才死心了罢。”司命下了结论。
    “也许罢。只是我不明白宗布神君为何宁死不肯应承她,其实若是应承了,也是一段佳话。”奚殷可惜道。
    司命摇头道:“或许天生神格的神官们永远不懂,人修、妖修要如何艰难地摈弃七情六欲,历经多少世情磨难才能飞升成仙。宗布乃是人修,早已参破情爱,他一眼便能看出月嫦只是在他身上找寻后羿的影子。可他不是后羿,旧事茫茫,他是苦修成神的宗布,自然不会因为一人痴缠而妄动道心。”
    奚殷的心便沉了下去,司命继续道:“月嫦法力高深却甘居后羿身后,其实她若想成仙亦能凭借自身成仙。后羿对她百依百顺,她偷仙丹也许只是在后羿身上寻安全感的又一次试探,她以为后羿一定会来寻她,没成想对方竟然真的放弃她了。”
    “那几夜后羿看了月亮许久,放下弓箭之时便是放下她了。”
    “其实她被放弃了两次,一次是后羿,一次是宗布。”
    司命叹道:“既然如此,姻缘未成,何不恢复天规?”
    奚殷听了她一番话,勉强挤出笑容:“天帝也许只是怕再生是非罢。”
    司命不置可否。
    后来不出一月,奚殷便亲见天帝玉旨,听闻司命将玉绥扔下诛仙台之事更是闷闷不乐。
    但最令他哑然之事,乃是清瑶与云炽被司命罚下凡间轮回百世。
    彼时清瑶与云炽私会,竟误了起风布雨之时,致彩遇国大旱,民间向龙王祈雨之请堆迭如山,被龙王参上天来,天帝大怒,令司命处理此事。
    司命便给了清瑶、云炽两条路:一是两人吃下忘情丹,二是下凡轮回百世。
    两人四目相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下凡轮回百世。司命便将二人罚下凡界,由龙王与奚殷暂代风雨之职。
    百世轮回之后,清瑶与云炽重回九重天,再掌神职,奚殷同龙王离去之时,同他们行礼后离去,只隐隐觉得清瑶二人相处之时生疏礼貌,不复往日情分。
    奚殷一时莫名,去问司命二人为何如此。
    司命仍在司命殿伏案批卷,头也不抬道:“本该如此。”
    “为何?”奚殷不能理解。
    司命耐着性子回他:“他们二人下凡界历练百世,洪灾、干旱、雪崩、饥荒都历了个遍,这便是警醒他们一次失职,要致人间多少苦难。”
    奚殷一惊:“那又为何会影响二人情分?”
    “为何不呢?凡间讲患难见真情,他们二人百世相遇,只得几世仓促相爱,而这几世里他们不停交换身份,眼见对方爱上自己又抛弃自己,或是嫌贫爱富,或是好色风流、贪生怕死,有过危难之时抛下对方去救别人,也有过仓皇丢下对方,踏着对方尸体自己逃生之时,更有过抛妻弃女,毒杀丈夫之事。”
    司命终于抬头看他一眼,语气再自然不过:“而他们未曾相爱的几十世里,则纠缠在身侧眼睁睁看对方爱别人,使尽手段,爱了一个又一个,还要乐死不疲地痛哭流涕,苦苦痴缠。神君觉得这样还能剩什么情分?”
    “司命?”奚殷骇然,“为何给他们写如此惨痛的命格。”
    司命皱起眉头:“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自己要下凡轮回百世,尘世本就如此,与我何干?”
    “难不成神君觉得他们轮回百世,世世都要一帆风顺地相亲相爱,只是最后没在一起便叫惩罚?那不叫惩罚,那叫做梦。”
    奚殷滞住:“可是……”
    “没什么可是。”司命终于停下笔来,认真道,“我给了他们机会,他们不选忘情丹,执意入凡世便要尝尽尘世之苦。”
    “参破情爱难道不好吗?”司命眼神冷静,“身为神官,因一己私情致一国大旱,险些酿成大祸,他们还全无悔意。”
    “他们只觉得自己为爱选择下凡轮回多么悲壮,以为会像凡间话本里写的那样荡气回肠。”司命语气那样随意,“那便如他们所愿,去凡间好好看看,看看他们一步之差就要害苦多少人,也看看他们所迷恋的情爱到底是何面目。”
    “天生神格的神官们太过懵懂了,不费吹灰之力得来的神位让他们太过轻视本职了。”
    “神君可知在天帝并未更改天规之前曾有两位神官相恋,甘愿剔除仙根做一对寻常夫妻?”司命微微笑起来,“你知道他们的结果是什么样的吗?”
    奚殷被她的笑容晃了一下,默默摇头,司命继续说道:“他们被贬下凡,法力尽失,身无分文又无一技之长,在凡间流落街头,两人便逐渐开始彼此怨恨,互相埋怨。”
    “我都是为了你才剔除仙根被贬下凡的。”
    “要不是为了你,我又怎会沦落至今?”
    “我难道不是为了你才放弃仙根,放着好好的神官不做,做这凡人?”
    “什么只羡鸳鸯不羡仙,尘世苦难轻易压得他们喘不过气,不久男神君开始勾叁搭四,终于凭借好皮相攀上贵女,入赘为婿,而女神君则被无情抛弃,仍旧沦落街头。”司命又提起笔来,语气轻松:“你看,这便是尘世之情。”
    奚殷脸色难看起来,神情凝重地望着司命。
    “不过那位女神君十分争气,她拜入道观,咬牙苦修万年,终于重归神位,自此心如止水,再不思凡了,而男神君则生生世世堕入轮回,受尽苦楚。”
    “神君你看,此后是不是即使天规更改,也极少有神官缔缘?这便是教训,神君不知,自有人知。”
    司命眉目冷得叫人心惊,她有些许嘲弄之意:“仙凡之别便在于顺则为凡,逆则为仙。怎么这些神官们既想要无上法力、滔天爱欲,又不肯剔除仙根,变作凡人,尝人世之苦,哪有这样的好事?神仙只想将世上好事占尽,那凡人又为何一定要吃尽苦头?我看干脆人人都成仙好了,要漫天神佛作什么?”
    奚殷哑口无言。
    “思凡,可以。”司命继续道:“凡人百年便足以相看两厌,喜新厌旧,佳偶变怨侣,何况仙人长生,到时候相互怨怼,另结新欢,再逞凶斗狠,大打出手,九重天岂不是永无宁日?神君以为天帝无缘无故便要禁止神仙相恋?他何苦做这恶人,也不过是在维持天道秩序罢了。”
    “他太清楚此事宜疏不宜堵,于是此前将思凡者剔除仙根贬下凡界。这很公平,既动凡情便入尘世,让大家看看还有谁能久恋尘寰?”
    “清瑶二人已是十分幸运了,他们不需要剔除仙根,只是短暂地轮回百世便能参破情爱,得个教训。”
    司命势必要给他上一课,但奚殷已不欲再听,干脆起身告辞,只一颗心彻底沉没。
    但另有人很快找上门来,是清瑶神君,奚殷脚步便一顿,躲在司命殿外掩去仙身听二人谈话。
    清瑶此番来此只有一句想问司命:“敢问司命,我与他的命格都是司命所写吗?”
    司命坦白道:“即便神君二人变作凡人,我亦无权书写神官一生的命格。我只在每一世的开头写了一句‘清瑶与云炽二人定会相遇’,来确保你们百世都能见到对方,至于其他便是天道所定。”
    奚殷听得怔然,司命竟不向他解释,而是默认清瑶二人一切都是她一手造成的,为何?
    清瑶已苦笑出声:“原是如此,那我见到的一切便都是真的了,不是他被驱使也不是我被控制,而是个人选择。”
    “不错。”司命点头道。
    “我真后悔。”清瑶一笑,“也许当时我该吃下你给的忘情丹。”
    “神君,落子无悔,不必回头。”
    清瑶重重叹了一口气,语气疲惫:“我已悔悟当时一念之失会令凡人多么困苦,再不敢玩忽职守。凡世一行,爱恨嗔痴,惨伤不已,我太累了,更不知如何面对他,幸好他也不知如何面对我。”
    “旧盟已逝,俗心已无,该恭喜神君了。”
    清瑶望向殿外那棵繁盛的命缘树,枝叶交结,声声清脆,迷惘道:“书上都道情爱甜蜜。”
    “是刃之蜜甜,有截舌之患也。世情从来都是残酷的,而世人偏偏要把残忍称作无情,其实是因为情才残忍不是吗?”司命淡淡道,“它就像一颗没去心的莲子,外表那样干净漂亮,
    吃到最后却发现苦不堪言。”
    “是吗?”清瑶声音渐低。
    “人总要被骗的。”司命停下笔,走过来拍拍她的肩,“就像你一时兴起按图索骥,黑夜里冒险去寻珍宝,却于高桥之上一脚踩空,不甚坠落深渊,你不知道底下是浑浊的河,温暖的湖,还是汹涌的海,但无一例外它们都淹死过人。”
    “你挣扎着大声呼喊,而后将其他不知情的人吸引过来,但你也没法说这便是你要寻的珍宝就在这底下。”
    “而后别人也就毫无准备地纷纷坠落了,他们也不知道迎接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你瞧,你以为情爱是珍稀之物,可它其实是那个令人一脚踩空的神秘深渊,总是这样叫人迷惑。”
    “像是你苦苦攀登上的山其实崎岖不已,景色凋敝,但你已走了太久便不肯折返,苦撑着攀登到顶,结果举目望去,肮脏丑陋,即便你心生失望,在他人询问之时也抹不开脸说一句不好,毕竟你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只能勉强夸赞不是吗?”
    “司命你根本不信情爱罢。”清瑶听了许久,忽然出声道。
    “不,我非常相信。”司命认真看着她,“我深信它便是这样糅合了许多东西的神秘之物,不是纯粹的、温暖的、让人变好的,它是有肮脏丑陋的底色在的,有残忍极端的一面,至于得到的是哪面,全凭天意与个人气运。”
    清瑶笑起来,缓缓吐出口气:“我明白了,多谢司命。”
    “不必客气,我当时亦是想惩戒二位神君罢了。”司命坦然道,“如果你还想忘情丹我也可以给你的。”她摊手变出两颗丹丸,递在清瑶身前。
    “不必了,是我们自己没选忘情丹。我想我已对他无意,以后对也不会对别人有意了。”清瑶笑着摇头。
    司命便可惜地收回去。
    清瑶走了,奚殷却还没走。
    他听完司命今日之言,一颗恋慕之心从此便压抑下去。
    她对情爱分明看不太起,谈起来的语气似千帆过尽,沧桑如老者。
    奚殷想,她怎么可能与斐孤两情相悦,心甘情愿与他结契,不可能的,决不可能!
    他一定要救她,此番便去南海求观音菩萨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