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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望明月》 临行前,他特意吩咐警局署长,让对方以调查码头那起爆炸案为由,无论如何都要拖住身在秋岳公馆的何凌山。那人大概把他交代的任务完成得很好,等钟司令站在珑园大门前时,前来阻拦的仅有门口几名守卫。这几人对付普通人绰绰有余,但面对数倍于自己的兵众,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钟司令顺顺利利地从大门口闯进去,甫一入门,却被迎面铺开的景致惊得止住了步子。
真没料到燕城还存有如此奢侈秀美的庭园,曲曲回廊,郁郁垂柳,楼阁的飞檐画梁错落在山水之间。真称得上是“三径亭台水一隈,萧萧落叶点莓苔。小舟隔岸穿花出,怪树当门揖客来。”待钟司令再迈步时,他的气势无端消减了三分,几乎是局促的,领着同样迷茫而局促的士兵,走进了这座迷宫般的园子。
园中的仆人被这群背着枪的不俗之客吓得四散奔逃,钟司令每经过一处,就令手底下的士兵闯进去肆意翻找,一路行来,连个阻拦的人都没有。伴着破坏,郁结在钟司令胸中的那口恶气渐渐消散了,他的神情变得轻松愉快,还与身侧的副官调侃道:“都说温家在燕南横行无忌,一手遮天,我看也不过如此。前人把他们传得那样厉害,指不定是收了他们的好处,为温家造势罢了。”
副官笑着正要答话,忽见一名面目和善,文质彬彬的老人匆匆过来,看也不看眼前这一群乱哄哄的兵,拱手道:“我家少主人听闻来了客人,吩咐我来为客人领路,请各位过去说话。”
钟司令笑容一僵,不解道:“少主人?何少爷竟然在家吗?”
老人道:“客人大概弄错了,我家少主人姓温,并不姓何。”
姓温?钟司令心头一震,还想再追问,老人却对他招了招手,径自走在前面。
钟司令跟着对方穿过好几道长廊,最后停在一座厅堂前。堂上有匾,题的是“兰渚”二字。匾下站着一人,瘦削高挑,长衫雪白,立在那里的姿态仿佛是只在太阳底下晾晒羽毛的鹤。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来,露出一张从画里走出来般,与这旧式的清隽的园景极为相宜的脸。
见到这一大群生人,这人仅是笑了笑,并不说话,从容得甚至有些倨傲。钟司令对着他发了片刻的呆,无论换做谁对着这样一副面孔,恐怕都要发上几秒的呆。随即钟司令意识到,眼前的一定就是温家真正的主人了。
如若是个普通人,做出闯进私人宅邸而当场遭遇户主这等尴尬事,早已无地自容了。可钟司令毕竟在官场沉浮几十年,早练就了一副过人的胆识与面皮,脸上反倒挂起灿烂的笑容,拱手迎上前:“足下就是温先生?噢,您恐怕还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姓钟,是燕城现任的镇守使。听闻您前段时日身体不适,鄙人公务繁忙,一直没能找到探望的机会,实在是很抱歉。”
“钟司令,”温鸣玉玩味地道:“真没想到,第一次见到钟司令,竟是在我自己家里。”
钟司令肃容道:“是这样的,温先生。不久之前,我们在您的码头上查获了大量烟土。还有警局的巡长潘骏臣先生,也是来您的码头调查后,汽车就发生爆炸,不幸身故。如今贩烟是重罪,上峰十分重视这件案子,命令我尽快查出结果。我身负重责,不得不有此一举,多有冒犯之处,就先在这里向您赔罪了。”
他自觉这一席话说得合情合理,没什么可以辩驳之处,说完便负着手,气定神闲地等对方答话。温鸣玉点点头,道:“听起来的确是很严重的事。”钟司令道:“您能谅解,当然是最好的。其实照理说,您作为温家的主人,身负头一号的嫌疑,事发当天,就应当去警局接受讯问。看在您是一个病人的份上,我才拖延了这么些时日,眼下您恢复得这样好,是不是也该与我走一趟,配合警察,把事情都解释清楚?”
温鸣玉踱了几步,忽然把视线投向他:“倘若我没记错的话,钟司令在来燕南赴任之前,还做过宣城的镇守使吧?”
钟司令警惕地站直身子,一双眼微微眯起:“温先生调查我?”
“这点小事,还需要调查?”温鸣玉不以为意地道:“宣城当地是什么情形,我不清楚。但往年从那里找来燕南,想求我照顾生意的烟贩子,温家倒是处理过不少。钟司令的禁烟事业,做得似乎没有说得那样漂亮。”
像是被点破了什么不堪的秘密一般,钟司令倏然涨红了脸:“你们这些商人……这些没做过官的人,哪里知道我们的难处。禁烟禁烟,说得倒轻巧,要是烟土真那么好禁,如今也不会到处都是了!”
温鸣玉没有接他的话,依然微笑着,宛如料定他会如此失态一般。钟司令恨恨地想——一个嫌疑犯,一个恶名远扬的黑帮头子,凭什么来审判他,自己又凭什么要忍受对方的审判。可他想出的一大堆难听的话,临到嘴边,却像是长出了爪子,死死抓住了他的嘴唇,让他怎么都张不开口把它们吐出去。眼前这个人与何凌山完全不一样,那位青年尽管有张冷冰冰的面孔,满口都是敷衍的话,但他至少肯认真地敷衍自己。温鸣玉倒从始至终都是温和且不端架子的,然而钟司令与对方交涉时,格外有份心惊肉跳的紧张感。他很明白,构成温鸣玉包容一切的温和的前提,正是对方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傲慢。一只猛兽对于落在自己背上的小鸟,也怀有同样的温和与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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