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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簪花》 萧令明卒然回首,对上了吴彦那对被眉毛遮得都要瞧不见却仍旧精光闪烁的双眼,平淡道:“非也,孤乃日月之明,是圣人亲择的字。”说完便一颔首往内殿走去。
萧令明步入内殿的时候,宋聿的精神比刚醒来的时候已然差了一截,他闭目沉静地靠在厚实的软枕上,难言眉间疲色。
萧令明行至床榻边,像往常一样跪坐于地,伏在宋聿的身上。
垂散下来的发丝因此遮住了萧令明的脸,他方一动,就被宋聿抢先抬手拨开了,之后宋聿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也再没有动作。
“您为什么不让明儿跟您一道去呢?您是……是舍不得明儿吗?”萧令明低语宛如呢喃般问道。
宋聿却残忍地不肯给他答案,一味回避,“老三历练少,年纪小。朕不放心……朕走了之后,你替朕看着点。”他的声音很低,仿佛连普通的说话都有些难以为继。
这一切萧令明所不愿直面的东西,此刻却令他必无可避地尽数看在了眼里。他眼睁睁地看着,宋聿是如何在他的面前逐渐魂归天地的。
萧令明很难说从没有恨过怨过。可这是宋聿,到底是不一样的。宋聿是自他出生起,就几乎不离身侧的人,是君主,是师父,甚至是……
——可现在宋聿就要与他做没有任何来日的诀别了。
第58章
萧令明闭了闭眼,他在这大元皇城里流过无数虚情假意的泪水,或为讨天子欢心,或为求天子怜惜。每每一落泪都梨花带雨、人见犹怜。可到了这当真到了这痛不可言、无所依仗的时刻,他竟一时落不下泪来,只能不住地摇头,“宋聿,我,我不想要这些,我不是……我不是姐姐……”
他言语破碎哽咽,断续不成句,看上去软弱狼狈极了。可这一切都动摇不了天子,他将萧令明看得分分明明。
——萧令明当然立得起来,他只是活在阴翳中,庇护下太久了,忘记了自己一个人该怎么活下去。
天子的掌心轻柔地落到萧令明的脸颊上,他捧着萧令明的脸,认真地对他说:“明儿如今就做得很好。”直到此刻,萧令明滚烫的泪珠才如流水般落下,洇湿了天子的衣袍。
他听了这一句,坐直了身,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睛,一颗滚圆晶莹的泪珠黏在他的下眼睫上,欲堕未堕。
过了片刻,萧令明虚张了口,却发不出声,只能哽着嗓子,用气声,轻轻地问了一句,“您爱过明儿吗?”他的嘴唇抖了抖,像是在害怕些什么,“还是一直在透过明儿……看姐姐呢?”
宋聿没有立刻回答他,天子静静地看了萧令明一会儿,低声道:“明儿不该再问这些……”
宋聿动作迟缓,像是尽了全力一般坐起身,向萧令明靠了靠,而后在他的眉心,印下了一个干燥温暖的亲吻,“明儿该往前看,你还有往后,很长久地的往后。带着朕留给你的东西……往前看……”
宋聿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只剩下了细微的气声,随着最后一字从天子的口中吐出。
这位往后工笔评价之高彪炳史册的一代天子,在自己似乎未尽的话语当中,缓缓倾倒在了自己一生牵扯至深之人颤抖冰冷的怀抱当中。
“宋聿……”萧令明抱着宋聿沉重的躯体,喃喃唤了一声,靠在他肩颈的天子已然寂静无声。可他似乎仍是不信,一点点地抬起手,落在宋聿的脊背上,带着哭腔不断地唤他,“宋聿……宋聿……宋聿,宋聿!”
然就在萧令明全然不知的侧间薄门之后,宋显被一把由李芙亲手执掌的雪亮匕首抵在喉前一寸,逼得他乖乖跪坐侧间,静心聆听。
一扇缎纱薄门,根本遮挡不住半点声音。从方才天子与萧令明的临终之言,到此刻萧令明无法抑制地断续悲泣和深深哀唤,都宛如一把钝软的薄刃绞入宋显肺腑弯转割扯。
门外萧令明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宋显听见衣料摩擦的细碎声响,再是重物被小心放下的声音,继而是萧令明的迟缓脚步,他身上的环佩似乎磕到了地上,最后,是额头触地的一声沉闷钝响,仿若一记重锤,砸在了宋显的心底。
似乎这一声闷响才叫宋显彻底醒过来,他这一刻才真切地意识到了,他的父皇真的去了。
李芙自这一声,缓缓收了手。
宋显离了桎梏,踉跄起身,却一时间仍旧怔在原地。
那一座压在他头上高不可攀的权力大山已然无声地崩然倒塌。这一刻起他宋显便是天下至尊的天子了,再没有人能够挡在他的前方——可是他也没有父亲了。
宋显仿若在眼前望见了自己平坦光明,却一片空荡寂静的前路。他站在原地,隐约觉得自己并未如设想的那样畅快。
李芙推开门扉,向外走去,宋显僵硬地循着声音下意识看向烛光熠熠的天子寝殿,尚着皇后朝服一身深玄流金的萧令明正缓缓起身,抬眼向响动处看来,与宋显两两相望。
宋显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抬手推开半掩的转门,向萧令明一个箭步冲去。
他在这扇薄门之后时,有万般的情绪堵在心口,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与眼前人吐上一吐,问上一问。
——他想说我怕你出事,昏了头要直闯宫禁,前程性命都抛之脑后。
——他想说你心甘情愿殉他,却半个字都不愿意留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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