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 第85节
作品:《太后》 蒋雄面带微笑, 道:“言重了。”
“言不言重,不好说。”郑玉衡道。
“是不好说。”蒋雄喝了口酒,冲着城门骂起来, “他娘的, 这白眼狼养得李宗光!自己到不了, 把阎荣欢也陷在路上搅散了,要不是我留守,非得拿刀把他膀子卸了,牵条狗链拖回来不可。”
郑玉衡在心底粗略一计算,这在明面上就是近乎两万人的损失,溃兵虽然可以重整,但毕竟士气不同,除了离州城的蒋雄和正在奉命汇合的御营中军之外,恐怕耿哲的亲军、众将领所率的六七万人,此刻就在补给线上,等着瓮中捉鳖。
至于这瓮结不结实,那要看地形和春汛,能否追过大寒江。
至于这鳖蠢不蠢,就要看何统制这条饵够不够香了。
所谓战争,很多时候打得就是一个信息差。譬如李宗光叛变、通贼向幽北阻塞路途,这就是北肃知晓大殷的布置、而大殷不知北肃的布置,因此阎荣欢部大败,这就是信息差距。
但这一次,耿哲在救援不及的两个时辰内所做的陷阱,又变成了阿力台不清楚他的布置。这位六太子是怎样用兵、如何用兵的,就看他是否会头脑发热,直接进行将离州城变成孤城的这一项办法——斩断最主要的补给线。
如果阿力台足够谨慎、冷静,未必就会直接截断粮道、抢夺大寒江南至洪天关的控制权,那么阎荣欢的这场大败,也就失去了意义。
在这场博弈当中,郑玉衡身份虽轻,却是将所有信息尽收眼底的人,所以才能将局势盘个大概。而耿哲将他留在帐中旁听,其实就是为了告诉郑玉衡:“太过危险,不许去。”
他思考的内容也是如此——这场戏没有他和张见清,没有督运粮官,钩直饵咸,做戏不真,阿力台会咬吗?
李宗光可是知道他们两人存在的,要是有他提供情报,阿力台难道不会洞察吗?
炉火哔剥,炸出零星的火花。
蒋雄烧热了酒,递给郑玉衡,又将烤好的羊肉拿小刀割给他。
郑玉衡吃了几口,忽而将烧酒饮下,温热酒液随着辛辣从喉咙一气烧到胃里。他声音哑了哑,说:“蒋都统,他特意把你留下,是不是还有一层意思?”
蒋雄问:“什么意思?”
“让你看着我。”他道。“因为你认出我来了。”
蒋都统只是摇头,却不答,转而赞道:“小郑大人好酒量。”
郑玉衡道:“蒋都统,要是阎副都统这么没有回报地败了,咱们主帅——耿大将军,是不是要受百官弹劾、有临阵换将之危?”
蒋雄脸上的笑意慢慢散去,沉默地看着他。
“酒是好酒,”郑玉衡又道,“酒壮怂人胆。都统方才如此暗示在下,难道不是要我多喝一些么?”
一旁吃了半天的张见清放下手,一会儿看看郑玉衡、一会儿又看看蒋都统,心道,什么暗示,蒋都统方才说了什么吗?这又是打什么哑谜?
……
在这个战场上,让人不明白的谜题有太多了。
正因这些谜题,坐镇百望关的徐尚书、以及远在千里的京都内,都在为这混乱的军情和粮草调度焦头烂额。
在小皇帝闹心得快要撞墙时,各军暗报也重新汇集进京,跟军情同时抵达。
郑玉衡的信纸仍是先到了太后手里。
董灵鹫将朝野上下关乎北伐的热议压制下来,为前线保住朝廷舆论暂且安稳,还不至于有后顾之忧。在她的冷峻镇压之下,嚷嚷着“如此大败、应受死无疑”等等言论的官吏,都被许祥收入内狱。
也不刑讯,只是先关了起来,请他们吃免费的牢饭。
到董灵鹫手中的这一封,恰好是与阎荣欢部大败之情一同传递过来的书信,即郑玉衡出城前所写。
他将兵力布置调度、缘由、决策一一写清,倒是为董灵鹫吹去了眼前迷雾,大略明白前线都发生了什么,至信尾,笔锋一转,忽然道:
“既为河关五路粮草督运,如此诱饵,岂能没有文臣粮官在列?自阿力台与主帅交战以来,一应迹象,皆窥得此人狡诈非常,臣愿在三军之前,辅何统制为先,引蛇出洞……”
董灵鹫原本喝了口茶,差点让这几个字给呛到,她掩唇咳了两声,匀了匀气。
好巧不巧,小皇帝正从兵部回来,一脚刚跨进慈宁宫的门,抬眼就见到董灵鹫眸光无波地望着他。
孟诚心底一抖。
董灵鹫将手里的信交给瑞雪,让她递过去,孟诚接过来看了个大概,跟着有点冒凉气——真跟母后说得差不多,郑玉衡这人根本不受教训,这种事,他也敢做?!
孟诚刚要开口,就听见董灵鹫说:“你给的兵,倒是让他做出一番事业来了。”
这话泛着凉气,似乎是夸,但似乎又不是。
孟诚心里有点儿没底,欲言又止。
要是没有他的诏令,郑玉衡会跟很多其他粮道的督运一样,会被武臣以势逼压,在洪天关边缘的村镇上留下,并且从此运输路线也就截至到此处,可以说是按住了一切事端的开始。
但若是如此,他也就带不回什么有效信息。
董灵鹫转动着手里的珊瑚珠,沉默了片刻,又道:“无论能否大胜,乱军丛中,稍有不慎,恐怕就是殉国裹尸而还的下场……这岂不是如了皇帝的意?”
孟诚百口莫辩,从未这么期望郑玉衡别出什么事——这人胆子也太大了!
小皇帝也不曾想,胆子不大的人,哪有在他跟前把他气得无可奈何的本事?
“母后,”他连忙澄清,“儿臣绝没有要害他的意思,儿臣是为了……”
“你不必说,哀家知道。”
董灵鹫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叹道:“换了别人,但凡是你朝中哪一个圆滑知进退、长袖善舞的官僚,早就退下来了,哪还有以身犯险、在三军之先的这一套。”
孟诚也感觉不可思议,按照他的想法,到了离州城之后,他怎么着也该安安分分地算账算数、干他该干的活儿吧,这人的路线怎么越走越跑偏了?他还想杀两个北虏的兵,把人头拎回来当礼物不成?他母后又不喜欢!
郑玉衡的脑回路奇特,谁知小皇帝的脑回路也不怎么正常。董灵鹫咳了一声,孟诚才仓促收回思绪,低首道:“是儿臣的错,如此忠勇之士,儿臣以后一定善待,绝不再有苛责疑虑之心。”
“那也得等他回来。”董灵鹫按下心口的忧虑烦乱,维持着平静无波的神情,一边看了看其他的回报,一边道,“可惜,哀家原本以为能晚一些才用上,恐怕这就要动用了。”
孟诚怔愣了一下:“……母后说得是……”
董灵鹫道:“神机营,还有……”
她的话也顿了一下。
在这短暂的停顿当中,孟诚脑海里千回百转,突然想到麒麟卫指挥使因病告假多日的事端,加上京中两卫最近的动向,他猛然心惊,不确定地问:“……麒麟卫……?不是派出去到京郊巡查……”
如果说精锐部队,恐怕没有比麒麟卫更精锐的部队了。而且由于他父皇的默许,他们名义上属于护卫“帝后”的京卫,但实际上却人数众多,并且几乎是直属于太后的。
“明面上,它们是还在京。”董灵鹫低声道,“并且明面上,他们永远在京。”
“母后,”孟诚道,“既然如此,那紫微卫要不要调过来一些?儿臣实在——”
董灵鹫摇头。
这样的决策曾经他们也做过很多次。她和孟臻都不是什么按部就班的人,这支京卫名义上永远在京,实际上,他们早就不止是京卫那么简单,他们的刀锋沾过匪寇、反贼、甚至旁支藩王的血,麒麟卫指挥使蒋云鹤,更是干了不少说都没法说的残酷之事。
有时是为了平乱,是为了四海安宁,但更多的时候,是为了权力。
这也就是说,在战场上,董灵鹫其实还有着另一只眼睛,只不过他们没有表露、化整为零,也许就装扮成因乱而逃亡的某地流民,蛰伏于大寒江的某处,等待里应外合的时机,只待一个命令、一个标志——
郑玉衡将这个时机送来了。
事到临头,她不能不用。
董灵鹫手中的珠串停了,她放下一概回报,稍微闭了下眼,轻声道:“瑞雪。”
瑞雪低首回应:“太后娘娘。”
“六百里加急,传旨至洪天关,让守兵务必在天亮之前,点起关外烽火。”
“是。”
作者有话说:
小郑:我超勇的!
然后被娘娘拎着后脖颈提溜起来。
小郑:qaq
第96章
夜风凛冽。
如果在京, 按照当下的节气,应当是温暖和煦之春风、山花烂漫之丽景。
只可惜, 没有人来得及思念故土。
恢复了最初配置的御营中军运粮队, 何成飞磨着自己的后槽牙,看了看在他出城不久就快马追上来的郑大人和张大人。
郑大人面无表情,依旧骑在马上,由于他外表与内里不同, 在这么个荒芜之地里, 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根放雪地里冻过的甘蔗, 凉飕飕甜丝丝的, 浑身上下写着“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这八个大字。
何统制视线一扫, 看了看他缠着绷带的手,想到那飞射出去的一箭,觉得牙更酸了, 掉头看了看张大人。
张见清紧攥着缰绳,面容有些紧张, 双手攥得紧紧的,时不时问:“真有人接应咱们吗?……钧之,我有点后悔了, 要不我还是……”
可一想到回去估计没人送他,张见清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让自己的马靠得离郑玉衡更近一点。
队伍逼近了两峰之中的一条宽阔土路。
在昏暗的月影里面, 郑玉衡的视线穿过队伍中的火把,远眺向土路的尽头——在那里,很快就要抵达一处背靠大寒江、左右视野却十分开阔的地界, 而渡河是需要时间的。
如果不出所料, 朱里阿力台就会等候在开阔之处, 让骑兵在这种地方发挥出最大的效果,就像驱赶牛羊牲畜一样把这支队伍在河边包围吞没下去,并且从这群人口中撬取讯息、攥紧河关五路的所有供给路线。
既如此……这两峰上,应该会有斥候探查情况吧?
郑玉衡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不要太过明显,但他的心跳却越来越快,随着马蹄的落下,这心跳声几乎盖过哒哒的足音,因为此时此刻,他们理应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之内。
除了朱里阿力台的斥候之外,大将军的人也在两峰之上瞭望,只不过他们更隐蔽,更无声,做好了黄雀在后的准备。
但耿哲可不像他这么仅仅只是心跳剧烈而已。
耿将军比底下那位当诱饵的何统制还更牙痒痒,由于运粮队的火把,以他极好的目力,自然可以看见里面的文官身形——
要怪就怪郑玉衡细皮嫩肉的太难伪装,不然换个兵卒上去替下来,倒还比他们两人真身上来强点……不对,蒋雄怎么把他给放出来了?!
但事已至此,这时候也没功夫把蒋雄拎着领子骂一顿。耿将军面色沉峻,这点思绪仅在他脑海里存在一息,旋即收敛停滞,进入“猎人”角色当中。
作为引蛇出洞的“诱饵”,螳螂捕蝉里的那个“蝉”,郑玉衡此刻是无法感知到两方的思绪、谋略、以及心理变化的,但他却有一种奇异的第六感……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除了无情绪、平和的之外,似乎还有一道令人汗毛倒竖、心脏狂跳的盯视。
包含着冷酷、愤恨、痛苦,就像是在注视着一具尸体。
郑玉衡攥着缰绳,表面上什么都没有感知到,但以他在此夜当中的直觉,却能有九成把握确认李宗光本人就在这周围,在山峰、旷野,或是某一个远而高的坡上望着他,而此人的身边或许就站着贪婪狡诈又勇猛无比的女真骑兵。
他摸了一下袖口底部,那里还放着一把短刀。
而且这把刀真正舔舐过咽喉的血。
火把燃烧着,身后空空的运粮车无声地显示出他们需要再度筹粮的使命。
因为人数较多,队伍中的一些人伪装成了民夫,实际上他们厚厚的棉袄下并非是棉花,而是甲胄。这些套着车的马也随时可以解开绳索,释放出战马的脚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