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云后 第68节

作品:《别云后

    季别云走在后面,刚将门关上,妙慈便迫不及待道:“季施主你怎么还敢来悬清寺啊!”
    他忽地一愣,转过头去问道:“我做什么了?”
    妙慈既高兴他来,却忍不住担忧,“我师兄如今特别讨厌你,连听到你的名字都不高兴,若听见有人议论,他恨不得将人扔去戒堂。你若是被他发现来了悬清寺,他绝对会亲自将你逐出去的!”
    “什么?”季别云问出口之后倏地反应过来,妙慈说的应该是妙悟。
    妙悟觉得他是将观尘引入歧途的罪魁祸首,他们第一次见时就不待见他,如今观尘挑起重担,恐怕妙悟会更加反对自己靠近观尘。
    “季施主……”妙慈突然凑近,犹豫着问道,“师兄说,是你逼迫观尘师兄前去充州的,让他忘了觉明师叔,忘了整个悬清寺。我跟师兄说你不是那样的人,师兄就训斥我,说我也被你蒙骗了……所以季施主真的有扰乱观尘师兄的禅心吗?”
    季别云被问得哑口无言。
    “我……”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并无恶意的问题。
    妙慈那双眼睛带着纯真与信任,仿佛真的只将他当作一位年长的朋友,想从他这里得到否定的答案。
    可季别云这才突然意识到,他的确扰乱了观尘的禅心。
    而且也不能说是他无意之举、是观尘一意孤行,因为他没有资格置身事外。
    小时候他常常劝说慧知还俗,说修佛有万般不好,然而能说出来的就只有三件事。一不好玩,二是吃不好穿不好,三是不好与他相伴长大。
    那时候童言无忌,不觉得自私,反倒认为是在劝慧知脱离苦海。他说了太多次,可慧知丝毫不曾动摇,绝口不提还俗一事,每日都捧着经书或念或抄。
    而重逢之后,他也曾说过观尘看起来并不想成佛,自己愿意帮忙瞒着那颗红尘心。
    那时他并不知观尘就是慧知,也不知对方心中挣扎,故而能轻松地说出这种话。现在想来,实在残忍,他那句话无疑是鼓励对方于红尘之中堕得更深。
    观尘等了他四年多,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之后,早早地便布置好了一切,候在灵州就为了与他重逢,带他进入宸京。
    身为悬清寺弟子,明明每日念的都是空空,一心却在想如何将季别云送入权力中心。他早该明白的,观尘心中经历过多少挣扎,自我争斗过多少次,才会说出自己早在红尘之中的话,仿佛已经认了命一般。
    季别云答应过观尘,自己以后不再管对方想做什么。
    可如今被妙慈一问,他却有些痛苦。
    这实在是讽刺。
    已经到了这般田地,他才终于承认了自己是罪魁祸首。
    妙慈久久等不到他的回答,着急起来,“施主明明没有,为何犹豫!我曾问过观尘师兄,他本人都否认了,说与你无关的!”
    季别云缓了缓,终于开口:“你观尘师兄现在何处?”
    小沙弥突然精神了,“季施主等着,我去知会师兄,让他来这里找你。”
    妙慈给自己揽了个任务,顿时觉得身上担负着巨大职责,一溜烟便窜出门外。
    然而没过多久又反身跑回去,打开了门,对着季别云道:“施主,你之前送来的蜜饯可好吃了……以后能不能每月给我送一次?我会在妙悟师兄那里替你说好话的!”
    季别云原本正情绪低落,一听这话轻松了不少,笑了笑,“不必替我说好话,我答应你。”
    小沙弥立刻开心起来,欢呼一声离开了房间。
    妙慈离开之后,周遭顿时安静到极点。
    悬清山就是如此,除了前面那些有香火的佛殿,整座山都清静得可怕。但若是心境不同,这份清静也有所区别。
    季别云曾经在这里借住时,觉得此处不像宸京那般熙熙攘攘,仿佛一片净土。
    而此时,他却在这寂静之中愈发不安。原本逃到悬清山是来避乱的,不料一颗心却越来越乱。昨夜的拥抱与触碰仿佛还在眼前,那张被留下的纸条也已经倒背如流。
    观尘好像对他太好了。
    好到不止是打破了戒条,还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曾经在他眼里只是点到为止的举止与眼神,如今都添上了亲近的色彩。那些字迹,那些关切,还有曾经一再避嫌却于昨夜被打破的触碰……
    季别云不敢再细想。
    他可以仰慕着观尘,但从没想过对方会……
    正在他焦虑之时,屋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推开。
    观尘走了进来。
    对上僧人视线的一刹那,季别云脑袋一片空白。
    他找观尘原本是想提前说一声,若是有人前来悬清寺找寻他下落,一定要帮他挡一挡。可此刻这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仿佛被人捏住了咽喉。
    “奏章递上去了吗?”观尘开口问道。
    季别云愣愣地点了点头。
    观尘察觉到他情绪有异,略微皱起了眉头,“出了什么事?”
    他一瞬间有种冲动,想问对方“你是不是对我有别的想法”,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如果不是怎么办?如果是……那他岂不是挑明了,二人之间以后该如何相处?
    “我……”他脑海里像是被塞了一大堆线团,胡乱找到个话题便脱口而出,“元徽帝他恶心我。”
    “怎么了?”僧人神情有些紧张。
    他又猛地回过神来,下意识不想让对方知道赐婚一事,赶紧摇头,“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还没收到奏章批复,元徽帝应该是把奏章扣下了,我明日再呈一封上去。”
    观尘依旧皱着眉,看样子没轻易相信。
    季别云紧张极了,害怕和尚再追问,屋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观尘的目光若有实质般扫过他眉眼,最后却只是道:“昨日喝了酒,今日头疼吗?”
    “啊?”他有些懵,反应过来后暗自松了一口气,又摇了摇脑袋,“不疼不疼,早起时有些头晕,现在已经好了。”
    “吃过药了吗?”观尘又问。
    他又赶紧答道:“上午吃了一副的。”
    僧人依旧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忽然道:“你额上出汗了。”
    季别云赶紧用袖口擦了擦,正想瞎说一句“今日有些热”,便听得外面传来急切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妙慈跑来了。
    果然,小沙弥跑到门外之后,压着嗓音对里面喊道:“师兄!有人来寺里找季施主!”
    季别云好不容易放下的一颗心又悬起来,急道:“赶出去赶出去!”
    观尘看他的眼神变得幽深,却先对着门外问道:“什么人?”
    小沙弥朗声答道:“说是右骁卫的,不过只有两个人,穿的都是便服。”
    季别云骤然愣住。
    观尘的视线转向他,幽幽开口:“怎么季施主想把自己人赶出去?”
    第78章 有秘密
    观尘逼近一步,低声道:“你有事瞒着我。”
    季别云知道自己露馅了,但还是想死撑,摇了摇头。
    “看来是秘密,不方便告诉我。”僧人不需要回答,只从他表情便明白了,顿了顿又问,“你自己能解决吗?”
    他没料到观尘会这样说,恍惚间从对方语气里听出了些许低落。
    是他的错觉吗?
    季别云回过神来,觉得有些愧疚,但点了点头,“你不用担心。”
    不就是赐婚吗,这种事抗旨不遵也不会被杀头。更何况不一定要直接抗旨,还有其他解决办法,总之这姻缘他肯定是不要的。
    “那我便不问了,但你可以随时告诉我。”观尘话里通情达理,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打开了房门。
    妙慈见门打开了,好奇地看向他们,仰着头打量了一会儿,开口道:“你们吵架了吗?”
    “没有,”观尘简短地将这话题带过,转而问道,“那两位施主长什么样?”
    沙弥轻易被带跑了,开始回忆,“其中一个不像是右骁卫将士,反倒是个文绉绉的小郎君……我总觉得有点眼熟。另外一个要高一些,跟竹竿一样,不过脸上好像受伤了。”
    季别云在屋内也听见了,走出来问道:“方慕之和卓安平?”
    妙慈自然不知那两人名字,不过观尘先开了口:“你去把那两位施主带来,注意避开人。”
    “诶!我马上就回来!”妙慈又得了任务,飞快跑了出去。
    季别云忍不住嘀咕了两句:“不会又是遇到了什么歹人吧,怎么方慕之带孩子的时候总会出事呢……”
    忽的察觉到一双视线,转过头去,才发现观尘始终看着自己,也不说话。目光和平日里差不多,没什么情绪,但他做贼心虚,觉得这和尚仿佛在窥探他内心。
    “你看我做什么。”他有些僵硬。
    观尘坦然自若,答道:“你如今朋友很多。”
    他一愣。
    这是出于欣慰,还是在抱怨?观尘语气平平,就连神情也没什么波动,季别云不太能猜出来。他发现时隔四年多,观尘好像比小时候更难读懂了。
    “……外面好热,我进去了。”他扔下一句没头没尾的抱怨,便心虚地躲回房间。
    观尘跟进来,却只站在门口,忽道:“那盏花灯,你什么时候供上的?”
    季别云站在房间另一边,靠在墙上,垂眼答道:“刚来悬清寺借住那会儿。”
    “怎么不为你自己供一盏?”僧人又问。
    他反驳道:“明明另外一盏写着季遥,你眼神怎么不好了。”
    “那不是为你自己供的,我知道。”观尘道,“季遥在你心里始终是别人的名字。”
    季别云只好又沉默。
    观尘太了解他了。每当这种时刻,他都有一种观尘和慧知就是同一人的真切感,想撒谎也有了难度。
    “也不算是别人,借了他的身份活了半年,我早已经分不清楚自己是谁了。”眼见着越说越沉闷,他不等对方反应赶紧道,“你闭嘴,让我安静安静,别再问东问西了。”
    季别云这算是恃宠而骄,仗着观尘处处顺着他故而想堵住那张嘴。
    僧人果然不再开口了,只是那双视线依旧停留在他身上,让他觉得浑身难受,仿佛所有秘密都无法藏匿。
    两人默契地没有提及昨夜的事情。
    然而季别云脑子里全是昨夜的片段,背上的伤口正在结痂,散发着轻微的痒,除此之外似乎还残留了观尘掌心的触感。
    方慕之他们也来得太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