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死胡同①
作品:《羽化之后》 「听说老大今天会来耶。」
谢御铭以一种间聊似的语气开口,陆全生也就只是随意点头回应。
他当然知道赵昆齐今天会来,因为他就是听说了这点才会选择今天来此的。
假日早晨的废弃工厂像是混入鑽石堆的煤炭,在阳光耀眼的照射下似乎也变得特别了些,它的钢铁外壳与不远处的河川水面一同反射点点金光,默然矗立的身躯与对岸闹区林立的细长商业大楼形成对比。加入帮派四年,他还是第一次在白天来到基地。
白天的基地依旧聚集了不少人,大家或抽菸聊天,或喝酒打牌,在銹铁地面各自佔据了一块区域。他原本打算找个能够比较轻松待着的群体,这时谢御铭正好穿过大门,于是立刻来到他的身边。
「你常来吗?」陆全生问。总觉得自从谢御铭加入之后,他就没有碰不上他的时刻。
「几乎每天吧,我家就没什么好待的啊。」
「那你女朋友呢?」
「在学校就跟她见腻啦。」谢御铭搧搧手。「再说她可是个乖宝宝,晚上要回家,假日要读书,而且期中考又快到了。」
「你倒是会注意期中考。」
「因为要准备啊。」谢御铭说完,很快地朝左右迅速转头,像是在确认没有其他人听见他的话,看来这段时间他有确实意识到自己与帮派格格不入的部分何在。「陆大哥应该也不准备考试的吧?」
「先找个地方坐吧。」
他们跨过一些老旧的管线和故障的机件,找了一个不知功用的铁箱充当椅子。
陆全生环视工厂一圈,药头和他几个比较要好的兄弟难得不在,趁着赵昆齐还没出现,倒也可以先问问谢御铭一些他在意的事情。
「你女朋友知道你是混帮派的?」
「对啊,我暑假一加入就跟她讲了,还差点被她搧巴掌。」
他控制自己的表情,谨慎地问:「你女朋友叫什么名字?」
「陆大哥怎么会想知道?」谢御铭状似随意地耸耸肩,但可从手臂肌肉和躯干等微小处见到他的紧绷,这是他第一次展现出警戒的态度。
「只是方便称呼。」
「喔,她叫赵巧萱。」
这个名字曾经出现在嘉燕的校园趣谈之中,但并不是与她很亲近的朋友。陆全生放心地点点头,发现谢御铭也放松下来。
「她是怎么接受的?」
「我跟她说我不加入就要没饭吃了,她就没说话了。」
「她没有劝你吗?」
「她很实际,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就不会讲废话。」谢御铭再度耸肩。「我也没别的选择,如果去正经赚钱还不是会被老爸抢走,只能找个有饭吃的地方。」
他只能沉默以对。但此时此刻,他不禁开始思考,赵昆齐聚集这些家庭出了错误的年轻人组成帮派,对他们来说究竟是好是坏?
这种作法何尝不是一种逃避?
「那你们在学校呢?」
「学校其实还不错,反正没有会乱赌钱、发酒疯、砸家具的臭老头在的地方都很好。」
「没有其他人知道你是混帮派的了?」
「嗯?应该也是有几个吧?我不知道耶,反正他们没问我就没说。」
听起来像是只要问了就会说的意思。他对谢御铭无所谓的态度感到愕然,他似乎真的不太在意他人是否知道这件事。
如果能够不去在意,那么这些事情就简单多了,根本不会有他之前那些烦恼与痛苦。
正是因为他会在意。陆全生明白过来,他和谢御铭不一样。谢御铭能在帮派中得到他需要的东西,还能兼顾学生的身分,过上平衡的生活。而他,是打从心底排斥这个帮派。他渴望遥远的过去那种和一般人无异的平凡生活。
所以,他该做的事情不会变。
「陆大哥呢?听其他前辈说你好像是隐瞒主义。」
「能少点事就少点事吧。」
「也是啦,陆大哥这么帅,要是被知道了一定一堆女的开始纠缠不清。」
他不禁连连摇头,对谢御铭过于天真乐观的想像感到无奈。
他们接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其他话题。不久之后,赵昆齐大步踏进工厂。
他依旧穿着乾净的西装,但没有打领带,胸口随兴地敞开几颗钮扣,露出精实的褐色肌肉与金色鍊坠,外套下襬随着他走路的节奏摆动。
听说他这次来并非为了讨论事情,所以并未发布讯息。偶尔,赵昆齐会找来帮派的成员,问问他们最近的生活如何,以及有没有蒐集到什么有趣的情报等等。
他向几名老成员打过招呼之后,便坐上铁台的高椅。工厂内所有人都停下话声以及正在进行的动作,等着老大开口,谢御铭也定定地望着他的方向。
但陆全生再也等待不下去,他深知自己的决定将引起巨大的变动,早做晚做都是同样的结果,那么不如趁觉悟与勇气还没消退时尽快解决。
他站到铁台前,直直面对以慵懒姿势坐着的赵昆齐,看见原本正打算开口的他扬起一边眉毛。
然后他啟唇,以清晰、宏亮、不可蒙混的方式宣布。
「我要退出赵帮。」
基地内一时寂静无声,只隐约听得见透过通风口送来的对岸闹区的人声吵杂,如杂讯般在背景稳定播送,没有人做出任何动作,包括移动手臂或双腿,似是时间凝结在了那永恆的一刻。
他直视赵昆齐的双眼,那看过无数他无法想像的血腥战场、黑暗斗争与沧桑人生的智慧眼神,好像能将他整个人看透至灵魂深处。
他知道,赵昆齐一直都明白他内心的想法,但一直以来却什么也没说。又或者,那是因为他自己什么都没做。
打破这恆常的一刻的是工厂的铁门被粗鲁地推开的声音。药头带着几名常跟着他的兄弟大摇大摆地踏入,像是没注意到铁台上的赵昆齐似的,视线一次也没有投过去,只朝着左左右右的成员们打招呼。
「嘿,怎样,今天大家都变成哑巴了是吗?阿陆站在那里干啥?」
陆全生看着朝他走近的药头,以同样平静坚决的语气说:「我要退出赵帮。」
他以为药头会大发雷霆,但他只是歪了歪脖子,随手将原本拎着的褐色袋子扔在地上。
「喔,所以我们现在是起内鬨?帮内分裂成两掛了是吧?」
「没这回事,只是我自己要退出。」
「屁啦,你?你会想退出?大家想想看,阿陆可是我们最前线的打手之一,每次工作分到的钱都不少吧?这样的人会想退出?」
突然,他发现药头并不是在与他辩论。药头打开双手,回头看着沉默不语、但眼神专注的眾人,宛如正在进行振奋人心演说的宗教领袖。
而听药头如此一说,不少人的神情确实改变了——从原本的毫无想法变成倾向赞同药头的论点。
「你嘴上说退出,但背后不就是那么一回事?」药头接着伸出手指,如检察官在指认犯人般用力地指向他。「说,是哪个混帐帮派把你挖过去的?」
药头擅自做出的结论引起一阵譁然,四周开始出现如「一定是西芒帮那些混蛋吧」等等的猜测声。
情势开始往他完全预料不到的方向走去,他惊觉药头将他的退出变成了背叛,如此一来事情就更难以如他所愿。他瞥向赵昆齐,发现他似乎并无插手处理的打算。
于是陆全生独自一人面对药头,冷冷地开口。
「想像力很丰富。我就是看不惯你们只会干那些无聊的小事,想退出,仅此而已。」
「对嘛!阿陆也觉得我们应该干一票大的。看啊,我们都变成无聊到让人想随便来来去去的组织了,以为是棒球队是不是?」
周遭响起一片低低的赞同声。
「新人可能不知道,」药头继续说。「当年阿陆加入的时候,就是因为有个蠢帮派和我们对着干,最后他们可是倾巢而出,却全败在我们手下。那个时代才是最好的世界!看看现在我们都变成了什么样?」
「别鬼扯那些。」他放大音量好盖过群眾的喃喃声。「现在那些混帐已经不在了,西芒帮也没那个实力和我们打,我没什么事做了,所以要退出。」
「你搞不清楚状况啊,阿陆?别的先不说,当年欠我们那么大的恩情,现在拍拍屁股就想走人?」
「就算是欠,这几年帮你收拾烂摊子也算是还完了。」
药头在工作时总爱将场面搞得混乱不堪,好像唯恐警察不知道他们的动静一般,陆全生数次替他平息过这种状况,有时也会拿赚到的不义之财贴补损失的民眾,但那通常只会让他们更加愤怒。
「阿陆,我没想到还需要提醒你这件事。」药头一字一字加重语气地说。「你家没男人保护,这不就是你当初哭着跑来求我们的理由?」
虽然他们家本就位于相对偏僻之处,但帮派的身份让嘉燕和奶奶的安全更加有保障——只要是他们的地盘,随时便会有帮派成员四处巡逻。
而这件事若反过来思考意味着什么,他一发觉,怒意便像沸水在他血液里滚腾。
「你敢动她们试试。」
「我怎么不敢?你刚才也说了,西芒帮的混帐没那实力,你又能找谁救你?」
「我会找警察。」
药头放声大笑。「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噢,假如条子有用好了,你找他们干什么?叫他们抓你吗?别忘了你自己做过什么。」
——这就是他为何无法坦然退出帮派的原因。
他也做过许多恶事,双手沾满了污秽,如今才以受害者之姿出现,又有谁会同情他?而他的身份一旦曝光——无论是因为帮派还是因为警察——嘉燕会遭受到异样眼光看待,甚至是排挤、疏离,奶奶也会因为他而被街坊邻居回避,他自己在班级中受到的排斥应该也会更加显着。
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嘉燕和奶奶会对他作何感想。
想起他所有的那些恐惧,累积至今的勇气如沙一般一一从指缝中逃走。
见他沉默不语,药头扬起得意的笑容。这时,赵昆齐终于开口。
「看来,阿陆确实是需要休息。毕竟你一直是很活跃的人物,到年底之前就准许你暂时停止活动吧。」
年底之前。他默默思索,从现在算起也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他要的不是这种有限制性的自由。不过,有总比没有好,药头已经将话题带往危险的走向,他应该先接受这个结果,然后利用这两个月试着做些什么改变。
例如,私下和赵昆齐谈谈。
「……那我就先走了。」
他转身迈步,成员们都自动给他让道,脸上各自带着猜疑、惋惜、不屑或愤怒的表情。
「听着,阿陆!」药头在渐行渐远的他身后大叫道,但他没有止步,也没有转头。「老子可不准你退出啊!给我记住这一点!」
他直接步出工厂大门,沿着草丛中的泥土小径走远好一段距离,才停下脚步,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这件事必须付出代价,但真正面对时仍是煎熬不已。他应该要找谁谈谈?哀求赵昆齐?或是向警察自首?还是对奶奶以及嘉燕坦白?
有个快速的脚步声接近,听起来就像是要追上他,让他一瞬间进入了警戒姿态。但他发现来者是谢御铭后,便放松了下来。
谢御铭对他来说,一直像是个误入这里的人,就像当年的他一样。但谢御铭更纯净,他没有真的非得待在这里不可的理由,即使他自己是那么想的。
「陆大哥,」谢御铭说话前先左右张望了一下,并且压低音量。「我知道你不喜欢药头前辈做事的方式,但你可不可以不要退出啊?」
「关你什么事?」
「陆大哥是我的榜样啊,你不在的话我以后要找谁学习?」
他也从没教过谢御铭什么。他摇摇头,不再搭理谢御铭,逕自迈步离开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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