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雨天

作品:《十六一生

    应该常有人有这样的经验。
    学生时代的好朋友,往往是一开学不熟悉时,就处在一起了。分明没怎么相处过,单凭着一股感觉,或者一种姑且称之为缘分的东西,就开啟了未来几年的关係,有时甚至能延续一辈子。能说这是一种奇蹟吗,还是命定?
    邵雪一直觉得,人与人的相遇都是命定。因为这样想,他的生活会轻松很多,不用去纠结那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也可以减少对未来未知的恐惧。一切都早已注定。身为命运的衝击者,他可以回应,可以抵抗,可以反击,但最终也只能接受注定到来的结局。
    所以,他极力对所有事情都表现得没有情绪。然而,他原本以为在男一中至少可以待上一学年,结果却一学期都没结束就不得不休学。这样想的话,他是很失落的。
    去年十二月,他的状况极差,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除了去医院,每天都关在房里,几乎不吃不喝,一个月掉了快七、八公斤,最后正式休学。他知道必须离开那里。可是,经过这么多年的折腾,他越来越明白,想要离开一个地方去别处开始新生活,只是益发不容易。要考量的因素渐多,他的学业、妈妈的工作、房租、人事状况等等。大家都说长大会越来越自由,他却只看见更多人生中无法轻易改变的累积。自由是什么感觉?他哪里都去不了,也像是再没地方可去。
    后来,带着歉意也带着心疼,妈妈每天夜班工作结束后,顶着疲累持续打探,一间间询问可以接收转学生入学的学校。鍥而不捨的,终于在高一寒假结束前找到市排名第二的帝北高中,校长是妈妈的旧识。
    那时邵雪的状况一度稍微好转,与妈妈一同和校长会面后,就立刻决定入学了。最大的原因除了帝北高中排名名列前茅,男女混校也很重要,且大部分评价都说帝北校风自由,对学生的心理状况有好的影响。会面时校长十分亲切,很快了解他的状况,也知道他的家庭难处。他莫名觉得,或许这次命运会待他好。
    有了明确的目标,决定了落脚处,即使很痛苦,他仍积极接受治疗。就算结局已经注定,他仍不想又一次被宿命打败,他想知道自己仅十几岁的人生还有其他可能。在精神科医师的协助下,他的復原状况不负付出,十分良好。医师说他是她少见如此坚强的病人,而且年纪这么轻,令人不捨。他没感觉被同情,也不难受,好的坏的,他都视之轻盈。
    入学前一晚,他将一箱箱物什一一放到它们该开展的角落。
    他与妈妈的新住处只有一房一厅,进门左边是厨房空间,右边有个尚能容纳两、三人的小阳台,房厅之中有隔间,仅房间有一扇很大的落地窗。妈妈想给他一个好好学习的空间,也认为儿子大了要留给他一些隐私,坚持房间让他睡。他心里有些感激,但不会就把这归类是爱。
    这间距离帝北高中两站公车车程的小公寓,房间不大,他决定直接打地铺,把空间留给书柜、吉他和其他杂物。医师建议他在房里布置一个能让他感到舒适的空间,对他的病有缓和作用,于是他在窗前铺一小块地毯,是他最爱的灰,旁边再放一只猫脚矮桌。可以在这里弹吉他、写谱、看书,还看得到满满一整片天空,对他来说就足够好了。
    入学那天早上,邵雪搭公车提前一站下车,步行去学校。想到要踏进许久没进入的校园,在未知的新环境里接触未知的人群,他心里还是有些恐惧,需要一些时间平定心绪。
    不一会儿,帝北高中的红白砖墙远远映入眼帘,学生灰蓝格纹相间的制服错身而过,充满笑语声、无法无天的青春时光,似乎又开始在身边翻飞。
    在校门口等待他的,是一个短头发看起来酷酷的女生。她一眼就认出了他,挥手喊他的名字:「邵雪!」
    邵雪趋步上前,向酷酷的女生伸出手说:「我是邵雪。」
    「我是袁懿芯,你的班长。」袁懿芯回握他的手,眼神一点没不好意思地上下打量他。
    邵雪对这种情况了然于心,只是笑笑说:「班长,别看了,以后要看多的是时间。」
    袁懿芯笑了出来,一双大眼弯成月。
    「应该常有人说吧,你本人比照片好看多了。我就是先来帮大家认证认证。」
    现在是上学时间,各年级学生在穿堂上来来往往,望着他们窃窃私语。才一会儿时间,他们身旁已经围上好些人,好奇着邵雪是谁。
    「抱歉,你应该很困扰吧。」袁懿芯挥手驱赶周围的同学,「走了走了,早自习要开始了。」
    人群确实让他有些不安,但这对他来说只是小状况,「没关係,我习惯了。」
    袁懿芯忽然正色看向他,「别习惯,越习惯他们只会越得寸进尺。好了,我们也走吧,」说完指向远方一栋灰石大楼,「先去教学大楼拿学生用品。我们边走边聊。」
    邵雪跟在袁懿芯身后,穿过早晨喧嚣的人潮往校园里头走去。很多人跟袁懿芯打招呼,她大多只是简单问候,没有聊上。唯有在通往高三大楼的路上,她主动叫住了一个男生。非常抢眼的一个男生。很高,估计有一八○以上,合身的上衣看得出身型相当结实。邵雪没有特别要观察那男生,但他的气质跟其他人很不一样,让人无法不注意。
    袁懿芯跟那男生简短对话几句,结束后回头对邵雪说:「那是我好朋友,他是高一的年级代表。」
    「年级代表?」
    「他比较特别,高一就加入学生会,算是我们一年级的代表。」
    「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邵雪顺口回应。
    袁懿芯像是灵光一闪,「啊,如果他今天放学有空,我让他带你在校园转转如何?你们都是男生,比较有话聊吧。」
    「别这么打扰,年级代表应该很忙吧。」邵雪直觉推辞。
    「忙是他的日常啦。你转来我们学校,又同样是高一生,一定要认识他的啊。」袁懿芯看似对自己这个主意非常满意,拍拍邵雪肩膀说:「相信我,你以后会非常庆幸自己认识尹伊晟。」
    尹伊晟,是那个男生的名字吗?邵雪不禁回头,想再看一眼那男生的身影,但那背影已经歿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丢失了追踪的线索。
    ■
    望着猫脚矮桌上的月历,距离尹伊晟建议他去吉他社看看,已经过了十天。邵雪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毯上,以弹片轻拨吉他弦,视线落在映着窗外微光的木板地上,心事重重。以前心神低落时,只要拿起吉他,随意拨弦、弹几个和弦,都能让他平静下来。吉他就是他寂寞星球里的唯一出口。但是这几天有些不同。
    他可以去找精神科医师谈谈。入学后他没再掛过诊,估计医师已经开始担忧他了。可是他不想,他一丝心事都不想洩漏给人知道。他不想让人知道,转学第一天,就有人轻易闯进了他的防护网。
    那天尹伊晟说自己说多了,邵雪却觉得一切都很自然,反而是他不知道该如何打开心防与人相处,又或者说,尹伊晟让他不知道该如何相处。
    当尹伊晟说帝北像是一个大家庭时,他有些愣住;因为他没有过愉快的校园回忆,他只有千疮百孔的过去。可能尹伊晟只是无心,但当他抬手看錶,计算他们相识的确切时间时,他再次停住;若要说时间的相对与绝对,不会有人比他更明白,他曾经那么努力想要抹掉那些漫长而痛苦的时间。而当尹伊晟说自己总是一个人的时候,他心里同步想着,他也总是一个人,总是很寂寞;但是他不可能说出口。
    像尹伊晟那样的人,不可能跟他一样。
    尹伊晟跟谁都不一样。
    第一次见到尹伊晟时,他只感觉尹伊晟气质独特。也许是他天生多感,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关係特别敏锐,再加上,他不禁对尹伊晟有股没来由的好奇。单单如此,他马上明白,这样的人对他来说非常危险,必须离尹伊晟远一点。
    然而……
    叮咚,一声手机讯息提示打断了他的思绪。
    邵雪放下弹片,拿起手机看,是一则署名「汪泽」的来讯。
    ──我是吉他社社长汪泽。尹伊说你有兴趣加入吉他社,明天要来吗?
    打开礼堂二楼的小门,座席区已经聚集一大群学生,有人拿着吉他谱,有人在调音,邵雪匆匆快数,至少有二、三十人。太多了。他今天不过揹了一把吉他,从高一大楼走来的路上已经集满一整背好奇的目光,盯得他很不自在。
    「你是邵雪吗?」二楼围栏上,一身社服加短裤的女生出声问。「我是吉他社副社长,二年级的林韦安。」
    邵雪闻声望去,向她点点头,又看了看四周。他是应汪泽之邀而来,但现场没看到像是社长的人。
    林韦安跳下栏杆,往他的方向走去,「汪泽跟我说了,你是尹伊介绍来的吧,一年级的转学生。」
    「是我没错。」这间学校的人莫非都认识尹伊晟?邵雪不禁心想。
    林韦安对他又是一番打量,自顾自地说:「我以为汪泽跟尹伊不联络了呢……」说完抬眼看他,「你弹什么,吉他还是贝斯?」
    邵雪侧身把吉他往前摆,说:「吉他。」
    林韦安四下张望了一下,看似是刻意放声说:「既然是汪泽特别嘱咐的人,何不现在就弹一首来听听?」
    邵雪感受到林韦安不怀好意的眼神。入学以来,大部分同学都待他和气,只差没有太过热情。他直觉这学姊跟汪泽与尹伊晟之间可能有什么牵扯。但这不关他的事。
    邵雪笑笑说:「好,等我一下。」
    他往前走到一区稍微空旷的位子,把吉他袋横放在座椅上,拿出吉他,靠着椅背开始调音。周围人声逐渐安静下来,他垂眼拨弦,耳边听见几声讨论他名字的声音,还有手机拍照的喀嚓声。他不以为意。片刻,进入新环境的不适缓缓褪去后,他将手指压在细弦上,竟感觉有股期待,想要在这里好好弹奏心爱的吉他。
    他没有多想就划下弹片。他能感觉身旁不时射来的闪光灯馀光,以及越来越拥挤的人潮。他闭上眼,一个身影浮现眼前,就当是对着那身影诉说般的弹着,直到最后一声和弦的回声尽落,整个礼堂爆出哄堂声响。
    他缓缓睁开眼,很轻很轻地笑了。彷彿置身舞台。即使只是错觉,他也感到相当满足。
    这时,啪啪啪啪啪,一阵嘹亮的掌声传来。
    顺着掌声的方向看去,一个绑着短马尾的高瘦男子正一阶阶踏着楼梯向他走来。旁边许多声音小声说着「社长来了」、「是汪泽社长」。
    汪泽向他伸出手,「你好啊,邵雪,我是汪泽。」
    邵雪放下吉他,伸手回握,「献丑了,我是邵雪。」
    汪泽长着一双单眼皮,脸型削瘦,一撮马尾微捲,看上去很性格。一出声就有种学长的气势,眼神炯炯直望进邵雪眼里,不知是夸是贬地说:「尹伊认识的人,都像他一样厉害吗?」
    邵雪没有忽略他别有居心的神情,即答:「我跟尹伊晟不算认识。」
    汪泽的眼神瞬间变了,嘴角浮现笑意,「哦……原来是这样啊。」
    「我只是个转学生,让尹伊晟介绍一下学校而已。」
    汪泽双眼紧盯着他,回以微笑,「也是,他是年级代表嘛。我差点忘了,尹伊那个人就是这样,对谁都好,连新同学加入社团也关心。」
    汪泽显然话中有话。邵雪没有回应。
    「不过,既然是尹伊介绍的人,吉他社就欢迎。」汪泽以礼貌之姿表示欢迎,环视身旁的社员,有人拍手,有人欢呼。汪泽接着问:「你已经可以自己当vocal,有想要组团吗?」
    「还没想过。」邵雪说。
    「没关係。」汪泽的态度软化多了,「你刚转学过来,人都还不熟悉,自由一点,想来就来吧。其他等熟了之后再说。」
    没等邵雪回应,汪泽逕自走向他,拍拍他的肩膀说:「我很期待喔。」
    靠近时,汪泽向他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一个我知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的眼神。
    「谢谢学长,那今天我就先回去了。」邵雪礼貌回应,错开汪泽的视线,揹起吉他快步离去。
    ■
    如果不是袁懿芯,邵雪不会发现高一大楼顶楼的视野竟如此好得出奇。他坐在一只破损的单人沙发上,细看身旁杂物堆上的书报,尽是些艰深的大学专书。随意翻阅,内页有几处标记的摺痕,写着一些笔记,萤光色贴还相当新,应该是最近才有人在读。他心生好奇。
    之前在吉他社与汪泽见面已经过了好一阵子,后来几次去都没再碰上。他听社员说汪泽很少出现,不太管事,社务都交由林韦安打理。但汪泽厉害在会弹吉他、能打鼓,还自己谱曲,邵雪依社员的介绍听了一些,确实很有才华,社长当之无愧。同时社员们也说,汪泽看起来雅痞,其实很照顾人,大家对他十分爱戴。这让邵雪不禁觉得自己是刚入学防卫心重,也或者就是直觉,他感到汪泽对他有一股莫名敌意。
    邵雪整理着杂物堆散乱的书报,起了点玩心,顺手将之堆成一座稳稳危危的小山,他觉得读书的那人看到应该会会心一笑。正玩得开心,忽地,一滴水在纸页上晕开,接着周围晕出好几个小圆。邵雪仰头看──下雨了。他赶忙揹起吉他,匆匆离开顶楼。雨一转眼就倾盆,灰云间乍现隆隆闪电,光是从高一大楼走到最外头的高二大楼,已经全身湿。
    放学时间的人潮散去后,这时还在校的学生大多待在社团里,穿堂上没几个人。不知道这场雨会下多久,邵雪拉拉湿了贴在身上的衬衫,站在穿堂阶梯边频频探头看。
    一会儿,大雨没有渐小的趋势,他放下吉他,蹲坐下来,伸手向外接着雨滴,想着上一次遇到这样大雨是多久以前了。有些往事浮上心头,却又很快地被雨声刷去。又一会儿,他接雨的双手掌心聚起清透小湖时,头上断续的雨倏地停下。他直觉抬头看,是一把透明伞撑在顶上。
    尹伊晟弯身看他,没撑伞的那隻手轻轻拍去他头上的水珠,问:「你在这里多久了?整个人都湿了……你怎么回去?」
    邵雪没反应过来,愣愣地说:「搭公车。」
    尹伊晟看向天空说:「我看这雨还要下很久。」接着拿起邵雪的吉他,拉他站起来。「先去我那里吧,我今天骑车。」
    尹伊晟的出现太过突然,邵雪一时间没回神,只是定定看着尹伊晟,跟着他迈出了步伐。
    大雨哗然,雨声砰地打在伞面上、打在泥地上,吞噬此刻世界其他所有声响。邵雪与尹伊晟并肩走到脚踏车停车棚,途中没说一句话。尹伊晟右手打伞,走在邵雪左侧,邵雪将吉他揹在左肩,或多或少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们在一台黑色脚踏车前驻足,尹伊晟将伞递给他,低头掏出钥匙解锁,自然地跨坐上车,回头对他说:「上来吧,伞给你撑。」
    邵雪见尹伊晟左肩的书包已经完全被雨打湿,便说:「我替你撑吧,不要两个人都湿透了。」
    其实,这么大的雨,撑不撑伞都会被淋透。尹伊晟显然也很清楚,却只是低头笑了笑,没有拒绝。邵雪坐上后座,一手倚着吉他一手拿伞。尹伊晟踩下踏板,低声说:「走了。」
    穿越校园,穿越住宅区,商店街转身就过,一路上寂静的沉默被雨声划开,谁也没有开口,只是不断往前。市区越来越近,周围从绿荫变成街灯,公寓之后是大楼林立。路边骑楼下一个个等待雨停的身影,与马路上大雨中一对对共伞的行人,和着没有消停的雨声,与这一刻的他们擦身而过。
    大约十分鐘后,脚踏车在天澄饭店的高耸建筑前停下,尹伊晟一脚撑地,说:「到了。」
    邵雪下车,旁边的服务生霎时已经撑伞过来,站在尹伊晟一旁说:「少爷,撑个伞吧。」
    尹伊晟没搭话,也没拿伞,逕自往饭店大门走去。满心疑问的邵雪也跟上。
    通过旋转门,门房一见尹伊晟,也快步靠上来,「少爷,抱歉,雨这么大,应该派车去接您。」
    尹伊晟依然没有回应,一个劲地往电梯的方向走。邵雪对上前的服务生礼貌点点头,追上尹伊晟的脚步。
    走到电梯处,服务生见他们两人走来,上前拦住了邵雪。
    「没事。让他上来。」尹伊晟这才出声。服务生放开手,送他们进电梯。
    专用电梯往上,来到标示着penthouse,非一般房客入住的顶楼层。走廊灯光昏暗,四下无声,只有他们衔着水滴的脚步声。邵雪跟在尹伊晟身后,步入房号ph11的客房。门打开,邵雪原以为会看到高级客房内装,然而里头就是间简单的单人雅房。地上堆满书,摆设不似饭店原本的,房间尽头的一炉火吸引了他的视线,火光将整室照得通亮。或许是刚才外头大雨太冷,此刻邵雪感到一股扑人的暖意。
    尹伊晟随手把湿透的书包扔一旁,接过他的吉他说:「进来吧。」
    「……打扰了。」邵雪踏进房间,尹伊晟在他后头关上了门。
    从尹伊晟突然出现到此刻这短短不到二十分鐘的时间,邵雪心里的疑惑已经超出他能思考的范围:尹伊晟那么晚还留在学校做什么?他为什么住在这里?楼下那些人叫他少爷是怎么回事?这间房看起来不是短住,莫非他真的住在这里?其他同学知道吗?袁懿芯知道吗?尹伊晟到底是什么人?
    就在他感到太多疑问而无法思考时,尹伊晟已经拿着两条浴巾出来,将一条丢给他,指向左边的门说:「盥洗室在那,你去换洗吧。我拿了几件我的衣服放在里面。」他上下看看邵雪,「你应该可以穿。」见邵雪没反应,又说:「快去吧。空调吹着冷。」
    邵雪忽地心生一股自己被尹伊晟推着走的感觉。跟着他上车,跟着他进饭店,跟着他到了房里,现在要顺着他的意思去换洗。一切太过仓促,他完全没有时间去想该如何反应,除了按照尹伊晟的话去做──
    他走进了盥洗室。好奇心杀死猫,肯定不只一隻。
    盥洗室灯光明亮,塑质百叶窗闭着,淋浴间很乾净。妆台底下的大置物柜敞开,放着几件衣裤,毛巾整齐推叠着。邵雪挑了一件米色长袖素t和白色休间裤放到妆台上。不知是隔音好,还是外头房内真的寂静无声,彷彿连尹伊晟的存在都消失,一点声音也没有。邵雪褪下衣物,放下了心思,实实在在冲了一个久违的舒适的澡。
    换洗完毕,将衣物放进置物篮上掛着的袋子,他擦着未乾的短发走出盥洗室,房内依然静悄悄,没有一点声音。正当他寻思着尹伊晟去哪里了,走到寝室前,就见尹伊晟半裹着浴巾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一般,一动也不动。
    这间房里的摆设与饭店一点都连不上边,只有床是一样切切实实的白,从枕头到垫被,一袭白净。尹伊晟还没换洗,被雨水打湿的短发用浴巾擦得乱乱的,衬衫湿了一块,从腰间拉出的衣襬在白色床单上晕出一小摊水渍。
    如梦般的场景。
    彷彿本能驱动,邵雪往床的方向缓步走近,感觉周围动静随着他的靠近一一消散而去,只剩下左心上的怦动在耳窝回响。那声音大得骇人,他生怕再靠近一步。
    但他已经在床缘坐下。
    尹伊晟仍没有动静。
    邵雪以手肘支着床,俯身看着距离两个掌心,双眼闔上的男子。尹伊晟稀散的睫毛上凝着不知是雨是雾的水珠,一道透明从他发间流下,在他的侧脸上划出断续的浅浅弧线。
    邵雪没有这样看过尹伊晟。他总是避开所有的可能性。然而此刻,他不禁想起这段日子学校里那些对尹伊晟描述的话语;那些他以为似风,其实已经深入他内心的絮语。邵雪微微笑了,没错,尹伊晟生着一张跟自己完全不一样、却绝对称得上俊美的脸,不亏他帝北男神的称号。
    邵雪不禁伸出手,在尹伊晟眼窝上方一段指节处,隔空抚过他的脸,最后在唇上停驻,彷彿一不小心就会把尹伊晟唤醒,但是没有。邵雪就这样静静看着,只能用眼神碰触的人。
    「你好了?」突然一声划破寂静,邵雪吓得整个人往后弹开。
    尹伊晟以手揉眼,长吁一口气,撑着床单坐起身,平静地看向他说:「挺好看的。」
    什么?邵雪在心里问,说不出话。
    见邵雪整个人如石化般定住,尹伊晟失笑,转开了盯着他的视线说:「你穿这样很好看。」
    「喔……谢谢。」邵雪不自然地拉了拉素t下襬,尹伊晟出乎他想像的平静,刚才应该是真的睡着了,正好醒过来而已。一定是这样,如此刚好。
    「抱歉,你累了吧,我该走了。」邵雪匆匆离开床边,起身就要往门的方向去。不管尹伊晟有没有发现他冒犯的行径,都不能再继续待在这里。
    然而尹伊晟却也一个箭步起身,毫无迟疑地拉住了他的手──沉着地说:「外面还在下雨,你要走……就把吉他放我这吧。」也许是感觉到邵雪的不自在,尹伊晟很快地松开了手,快步越过他的人,错开他的眼神,走去门边拿来时的伞,递向他说:「你拿去用吧,不必还我了。」
    被尹伊晟突然一拉,邵雪觉得心脏都要冻结。他几乎是反射般的以双手接过伞,无法做出更多回应。
    尹伊晟又从衬衫口袋掏出一张卡,「给你,我的门卡。」
    做什么?邵雪在心里问。
    「出去电梯要刷的。」尹伊晟看邵雪眼神疑惑却不语,又不禁笑了,伸手轻抚他的头,「别弄丢。明天我带吉他去给你。不送了。」
    邵雪收下门卡,速速往外走,没有再看尹伊晟一眼。房门关上,他却停住了脚步,不禁回头看。门上没有猫眼,即使有,也看不进里头。不知道为什么,他此刻就想待在这里,一会儿就好。这片刻,隔着这扇门,他感觉与房内的尹伊晟,真真切切地紧紧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