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 第58节
作品:《月中僧》 她立时噘起嘴嗔他,“好容易回来一趟,多住两日。”
了疾笑笑,“等着料子用,耽误不得。”然后把眼一睃,看见案上堆着些五花八门的布料,“你们这是在做衣裳?”
霜太太道:“是啊,前些时量定了尺寸,今日师傅拿了裁好的料子来给我们大家比一比,没有出入就开始做了。你回来得正好,你给我们瞧瞧花样颜色好不好。”
“我哪里会瞧这个。”了疾笑着推。
那师傅把料子交给各人的丫头,由丫头提着在各人身上比。了疾在一旁静静看,惠歌芸娘巧兰几人的颜色都稍微鲜亮,看到月贞身上,她那身衣裳照旧是灰扑扑的,想必还是琴太太给挑的颜色。
她自己也不甚喜欢的样子,站在那里低着头瞅了两眼,便冲丫头随便点点头。
了疾忽然端起茶来说:“我看贞大嫂那颜色过于黯颓了些,如今大伯大哥的热孝早过,换一点鲜亮的颜色,人也精神些。”
众人纷纷转来看他,又看月贞,跟着点头。唯琴太太还是那脸色,“小姑娘家穿得鲜亮尚可,妇人家还是不好过分挑眼了,妇人家讲究个庄重大方。”
了疾呷了口茶,笑道:“过分庄重,倒显得苦大仇深的,不知道的还只当贞大嫂子在咱们家做媳妇受了多大的罪。”
琴太太再观月贞,是觉出有些苦大仇深的意思,便向裁缝扬扬纨扇,“就这个花纹样式,换一个嫩柳叶一样的颜色吧。”
月贞立时就笑了,谢了琴太太,心里想谢了疾,又不好提到口里来。提到口里来,倒显得了疾是故意向着她说话,没得招大家疑心。
巧兰多嘴问:“那现裁好的这份料子呢?”
琴太太说:“捡个和我们月贞一样身量的丫头,做给她穿。”
巧兰暗地里瘪瘪嘴,心道琴太太就是比霜太太会疼媳妇,默默将霜太太埋怨一番。
好在还有个芸娘陪她受罪,她把眼转到了疾旁座的芸娘身上去。见芸娘比完了衣裳,静静的坐回椅上,那腰比年前粗了一圈。
她忍不住调侃,“唷,才刚没发觉,芸二奶奶也胖了一圈,难得难得,你可是最难见发福的人。”
引得芸娘月贞同时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芸娘不济事,坐在那里一脸发讪,慌得起了一脸粉汗。
月贞忙出来插科打诨,“二奶奶,是不是你私下里贴了银子给厨房,所以的你屋里的饭食比我们屋里的好!”
巧兰还待要取笑,不想霜太太刚比完衣裳,满心灰败,正有一肚子的气,再听不得一个“胖”字。
便狠乜了巧兰一眼,“你不发福也比人发了福的会挡人的驾。”
说得巧兰忙安身坐回去,不敢再多嘴。月贞芸娘二人一时也将心放下来。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迷归路(二)
蒙混得了别人, 却难蒙混了疾。他毕竟知道些缁宣与芸娘的内情,见芸娘如此慌张, 月贞又如此当着两位太太的面出头掩护, 便察觉出一丝不对来,睐了眼芸娘。
芸娘心下正也有些劫后余生的迫乱,谁都怕看, 只好看了疾。可巧两人的目光一对上,她更是发慌,忙垂下去, 俨然一副做贼心虚的神色。
了疾暗里琢磨片刻,瞥了眼她的腰腹, 心里有了点揣测。面上却不显,照旧答着两位太太的话。
屋子里藏着五花八门的心绪, 案上摆着五花八门的布料, 炽烈的太阳光被窗纱一滗,把这些心绪与面孔都蒙上了一层影影绰绰, 慵慵散散的意味。
裁缝收拾了东西辞将出去, 霜太太在榻上畅意, “正好都在这里,不如凑个牌局,晚饭就在我这里吃。惠歌也渐渐大了,也该学着抹抹牌,你还不知道呢, 往后出了阁,就全靠这个消磨光阴。”
说得众人都笑了, 横竖回去都是睡觉, 于是一呼百应, 丫头婆子们忙着摆牌局上茶果点心,人都凑到张八仙桌周围。
了疾还有事情,先向众人告退,“我还有事情要找缁大哥商议,先回房去了,母亲与姨妈好乐。”
霜太太扭头问:“什么事情要与你哥哥商议?”
他不过笑笑,“修建佛塔的事。”
霜太太便扬扬手许他去,叫几位老妈妈也坐下打牌。
暂且不用三个媳妇凑角,月贞闲站在后头,将了疾的背影望一望,心头忽起个主意,偷么拉着芸娘走到屋外廊下坐着说话。
隔着不可靠的槛窗,月贞不放心,遮着纨扇向芸娘咬耳朵,“我想到个去处,你就避到鹤年他们庙子里去,在那里把孩子生下来。鹤年是个守口如瓶的人,绝不会走露半点风声出去。”
芸娘眼色一亮,附耳回去,“这个去处倒好,可以叫缁宣同他说说。只是,我就是要到庙里去住些日子,也要有个正经说法呀。”
两个人静下来想一阵,月贞倏地打她一下,“有了,你就说为岫哥做佛事求平安。”
“什么佛事要做那样久?”
月贞弯上唇角,“这个名目就交给鹤年去打算好了,他最懂这些的。回头我去对他说,再叫缁大爷求求他,他必定肯帮这个忙的。”
两人议毕,相对搁下心来,抬头一看,只见巧兰倚门站在那里,抱定双臂,有些含酸地笑着,“唷,你们俩在这里密谋什么呢,几只耳朵咬来咬去的……什么好事也说给我听听嚜。”
月贞呵呵一笑,“没什么,我们在说吃饭的事。今日姨妈留客,不知道又是些什么好菜。姨妈最讲究吃的,上回在这里吃的一道蟹膏炖蛋,我现在还想呢。不知道今日有没有,又不好对姨妈开口要。”
巧兰摇着扇子走近,“瞧你那出息,不就是个蟹膏炖蛋,我在家时常吃的。只是这时候出的蟹不好,难做。”
她趁势在月贞边上坐下,生怕月贞给芸娘独占了去一般,将月贞紧紧贴着,把月贞执扇子的手握起来,“这是唐姨娘留给你的吧?死人的东西,到底沾着邪气,快不要用了。明日你到我屋里去,我送一柄给你,我箱子里闲放了好几把,你随便拣。”
月贞笑着答应,掉转身与她说话,将芸娘稍稍掩在了背后。
次日一早,雨声惊断潇湘梦,月贞爬起床推开窗户,但见烟迷雾障,细雨缠绵。这雨不知道是为了成全谁心底的秘事而落的。她把乱蓬蓬的头歪在窗户上,不自觉地笑起来。
珠嫂子端水进来给她洗漱,趣道:“什么事情这样高兴,大早起的就在那里傻笑。”
月贞闭口不言,自去梳妆。妆毕叫来元崇,给他换了身好袍子,要领着他出门。
陈阿嫂因问:“下着雨,大早起的奶奶要带他到哪里去?”
“噢,巧大奶奶说叫我去她屋里拣把好扇子,我顺道领着崇儿过去拜见他鹤二叔。他鹤二叔昨天回来了。”
谁都知道鹤二爷怜元崇是过继来的,三位子侄里最疼他,因此谁都没话说。珠嫂子道:“要去就快去,下着雨,鹤二爷估摸着一时半会还走不了。”
月贞便借故到巧兰屋里去拣扇子,拣完又借元崇拜见二叔的名义,牵着元崇到了疾房里来。
了疾这趟回来不久住,连细软也没有,早起也不用收拾,原本用过早饭就要动身回南屏山,偏这时一场春雨忽至。
当瞧见月贞从场院中迤逦行来时,他忽然觉得这场雨是故意的,有种命定的感觉。他有些意料之外,向她笑了笑,迎出来抱起元崇,“我正好有事要告诉你。”
月贞收了伞进屋,也意外一下,“什么事?”
她不到榻上坐,供案前头摆着两张扶手椅,当中搁着方桌,她拣了左边那张坐,对着敞开的隔扇门,有意要叫过往的人都看见。
了疾倒了茶给她,坐定在另一张倚上,“我昨日同缁大哥商议了,就将你哥哥派到老井街的当铺里,差事不重,无非是理理当票子,管管主顾们来当的东西。”
说完,他想起月贞不叫他管她的事,渐渐把嗓音慢沉下来,像是犯了点什么错,“日后做得好了,再叫他做别的。”
月贞却问他:“你昨日说有事情和缁大爷商议,就是商议我哥哥的事?”
他点点头,又笑道:“我知道你不叫我多管你家的事,可既然已经应承了他,就要有头有尾,不好言而无信。”
月贞此刻想的倒不是那些话,而是想到与蒋文兴。门外重重雨帘遮住了那些身体的迷醉,灵魂的放纵,那些的的确确令她觉得快乐。但那快乐此刻却变得有些缩头缩尾,既不那么理直气壮,也不是那么厚重扎实。
她说给自己听,这亏心简直亏得很没道理,了疾又不是她什么人,犯不着对他亏心。
可心里,还是有点怕面对。她低着头慢慢呷了口茶,“噢”了一声后,又轻轻说:“谢谢你。”
了疾等了一会,不见她发脾气,便睐眼看她。她低着眼,蓦然增添的一则风情隐约在袅袅的茶烟里。他不知道她那股风情是打哪里来的,但令他又想起那个晚上她哀怨的美来。他忽然觉得有些亏欠她。
元崇在满屋乱转,动动这个弄弄那个,他们也不去管,只是静静地坐着。
吃过半盅茶,月贞才想起来意,侧目看他,“你昨天跟缁大爷说事情,他有没有另外告诉你什么话?”
“什么话?”了疾见她神色有些隐秘,仔细回想一番,想起缁宣昨夜到他屋里来,说完永善的事后,是有些吞吞吐吐的样子。他点了点头,“我看他好像是有什么话想说,但坐了一会又没说,就走了。怎么了?”
月贞撇撇嘴角,“他大约是不好意思和你说。”
了疾哼着笑了声,“到底什么事情?”
月贞正过脸去,想了想,将下颏半低,“这事可与我无关啊,不是我求你帮忙,是他们求你,不好对你说,才叫我来说的。”
了疾展眉笑起来,“‘他们’是谁?你只管说。”
“缁大爷和芸二奶奶。”
话音甫落,了疾便隐隐猜着了,脸色变了变,“是不是他们闹出事来了?”
月贞先点头,又摇头,“不是闹出事来了,是闹出孩子来了。”
了疾还是惊了一下,把胳膊抬到案上,“说吧,他们要我帮什么忙。”
“芸二奶奶要避出家去将孩子生下来,娘家是不能去,思来想去,只好到你那庙里躲着,一是要求你收容她,二是要求你想个由头将她接过去,三是要求不对外人说一个字。你要是答应,我就好去回她的话。你要是为难,她再另寻出路。”
他思了一晌,低头笑了下,“他们还有什么别的出路?芸二嫂子的身子恐怕就要藏不住了吧。”
月贞老老实实地点了下头,那模样瞧着有点呆。了疾倏地看得来气,嗓音便冷了几分,“你是怎么卷到这里头的?我不是三番五次嘱咐过你,叫你不要过问别人的事?”
她楞了一霎,小声回,“芸二奶奶告诉我的,除了我,她也没别的人可说。既说了,难道叫我放着她不理?我也没掺和什么,不过替她出出主意。”
了疾不过是怕事情败露,连她也跟着受累。他思虑一番,叹出声,“这事情你别管了,我去和缁大哥商议。”
月贞默默点头,事情说完,心里的石头落下去,就该走了。她立起身,喊了声元崇,不想了疾却说:“还下着雨,忙着走什么?”
她瞥下眼,见他的目光也向一旁落着,她猜他这话是不是言不由衷。猜来猜去也没结果,是不是真心留她都不要紧,反正也是没“后来”的。
心里犹豫着要不要走,元崇已跑到跟前来,拉着她的袖口耍赖,“再坐会嚜娘,再坐会嚜。”
月贞低下眼瞅他,“有什么好玩的,你瞧你二叔这屋里什么玩意都没有。”
元崇早瞄上了供案上的禅杖,因他们在说话,没敢开口要,这会又扑到了疾身上去歪缠,“二叔,你背后那个东西给我耍一耍成不?”
了疾笑着给他拿到榻上去,又慢慢走回来。月贞还在椅前立着,有些坐不是站不是的尴尬,她便挪到门边倚着,看檐外的烟雨,想着这世界真是个迷阵,人如何兜兜转转也绕不出去。
她与他如何吵,如何闹,如何怪他怨他,在别人身上另寻路子,其实折腾来折腾去,不过是荒漠里的骆驼,徒劳半生,大概也走不出去。
她笑得有些疲倦,“下月初八是我的生辰,二十一岁。我怎么觉着是六十一岁呢?”
了疾从背后走来,倚在另一边门上,问她:“你想要什么贺礼?”
月贞侧着眼看他半晌,心里想要的得不到,便摇摇头,“太太说去年我的生日赶上热孝,连顿酒席也没为我张罗,今年要设宴将我娘和哥哥嫂嫂也请到家里来热闹热闹。我再张口要什么,岂不是有些得寸进尺?”
了疾笑着点头,想她听懂了他的意思,是他自己要送她件什么。也懂了她的意思,因为她想向他要的他给不出来,所以她没什么可要的。
两个人都是为难,也就不再说这话了。
沉默一阵,雨声里忽然裹着了疾的声音,“初八我一定回来。阖家都替你过生辰,我也不好缺席的。”
月贞听了忽然掉出眼泪,负气地说:“你来不来都不要紧。最好是别来。”
言讫便不由分说拉着元崇走了。
来时是满心高兴的,因为可以见到他,走时又是满心失意,因为见到也只是见到,并不能扭转什么。回回都是如此,想一想,还不如与蒋文兴在一处的时候,只有高兴,虽然那高兴是单薄的。
有时候月贞也会想,为什么同蒋文兴在一起时快乐,却不能够由衷的爱上他?后来倒是渐渐从芸娘身上明白了,爱的迷人之处,正是它的缺憾之处。
有个缺,就总惦记着画圆它,不满的,才令人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