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一、真相大白悔当初
作品:《逃避仙尊追杀的那些年》 章十一、真相大白悔当初
流芳水榭内,莲花盛开,蜻蜓点水,灵气氤氳。沉莫若陷入忘我之境,阴阳化太极,太极归一,一归无,一种无以名状的空无和寧静扩散开来,彷彿有冥冥之梵音冻结了时空,如菩提树下那盘静置的棋。水面上的灵气倾泻而下,付逍遥盘旋在高处,替顾以明看守着他。
莲花池其实是一个大型的聚灵阵,沉莫若作为阵眼,付逍遥护阵是理所应当。毕竟它承袭主人的意志,不容许沉莫若有半点差错。而它的主人现在正在逍遥岭的地下水牢,查探悬壶门那两位师兄入魔之事。
逍遥岭身为光明正大的仙门大宗,关押罪人的地方是悬崖峻岭,其下深埋地下几十呎的牢狱,而此处没有灵气,所有修者一旦进入此地均被封住修为,除非有特殊的聚灵法器才能调动自己十分之一的灵力。
这处是被诅咒之地,所有进入此地之人都不得好死。
地下水牢是一处极其考验理智的地方,没有人能看着自己活生生的腐烂、被啃食还能不发疯。即便是得道的修真之人来到此处也只能变成一个普通人。这儿的恶劣环境由来已久,在逍遥岭创宗之初就已经存在,通往它的地方就是沉莫若那日引两位师兄前往的断崖,顺着崖壁往下会看见一个一人宽的洞口,设有法阵,需有口诀才能进入;进入之后是一条长长向下陡峭的通道,通道两旁是会发光的岩壁,仔细看却是一隻隻停憩的双翅虫子,体呈透明,肚子发光,尖嘴聱牙,约一个男子的手指大小;就是这些虫子在泯灭罪人的意志,因为牠们会窜入水中,寻找猎物,不巧,牠们喜食新鲜肉块,而地下水牢除了人就没有其他生灵了。
顾以明轻松地落在洞口外,毫无阻碍地走进,两边的虫子却惧怕他的气息,纷纷躲入岩壁的更深处。这种食阴虫长在这里许多年,非常惧怕身带灵光之人,牠们最喜爱的其实是魔气,因此水牢里的那两位自被关进来后,天天生不如死,水面下的身体已经被吃得坑坑洞洞,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咬进了骨头!
现在,修魔大概是他们最后悔莫及的事。
这个无名崖其实很深,除了地下水牢外,它还能再往下,但更深的地方有一股压抑感,浓浓的晦暗之气断断续续地从深处往上飘出。顾以明往下凝视,那深渊彷彿也在凝视他。
「想杀我?你还不够格……」喃喃自语后,他收回目光进入水牢。
深渊底下似乎传来一声不甘心的怒吼,也仅仅是似乎……
水牢中已经有几人等待着,明镜真人持剑面无表情地立在最里头,剑尖正指着泡在水中面若浮尸的两人。
明机长老正嘖嘖道:「魔族都这么丑吗?」
悬壶门的二人因为堕魔,外形已经发生改变──肩膀两对畸长的白骨,骨上附着灰白的薄膜;身躯变得佝僂,脊椎突出,肌肉萎缩;断手已经长出,指生尖甲,面容青灰,眼睛凸出,黑色血管不断跳动,整个人猥琐的像隻阴暗的蝙蝠。
掌门正将更多的食阴虫赶入水中,这是他新学的逼供办法。
「高阶魔族长的都像人,只是皮肤会有点发青,有一些还不乏容貌姣好的。他们两人纯粹就是修为太差,变幻不出好看的人形。」
明机长老挑眉:「高野之战的『金刚鐘』果然不同凡响,战到最后一刻浑身伤痕累累还差点仙去的人能注意魔族的长相。」
掌门尷尬地咳了一声:「我这不是看脸打人……喔不,打魔吗?」
「所以长的好看的你就不打?」
「当然不是!」掌门义正严词地反驳,「长得好看的更要打,把他打得不成人样,就不会比我好看了。」
「……」明机长老无言,原来看脸打人是这种意思。
「……你也想打我?」明镜忽然出声,皱着眉头问掌门,「还是你想打仙尊?」
掌门白他一眼,「我打不过你们,行吧?」
「不过『放』悬壶门的人进来过一次后,他们后来却不来了?是暗地里有其他盘算,还是……已经知道我们的用意了?」明机长老搓搓自己的白鬍子,皱眉思索。
「就那些草包?没有慧根。」掌门面露不屑。那些草包在高野之战时都没出现过,躲在自己的领地里瑟瑟发抖,最后修真界大胜了,才一副功高劳苦的样子出现,简直虚偽。
「那三位长老倒有意思,以为释出灵鸽传讯我们就抓不到?不知道我们明镜最爱喝鸽子汤吗?」
掌门一愣,转头向明镜问:「你把牠们吃了?那师叔交代的事情怎么办?」
明镜睨他一眼,「留了一隻,现在应该到悬壶门了。」
掌门松了口气,「可查探出什么?」
「不出仙尊所料,灵鸽是往陆有那里去,不久之后他就下了千呎渊一趟,至今没有回去。」
「千呎渊……如师叔说的那样……底下有不可见人的秘密吗?」
明境摇摇头,悬壶门他没去过,也只听过其他峰主形容千呎渊的环境,大致而言就是一个压制修为、环境恶劣的地方,深处之地还长的像魔界。然而奇怪的是,这种地方居然是悬壶门的歷练之地,择宝之所。
「不管怎样,至少我们能推敲沉师叔当年为何选择千呎渊投下自己的一缕魂魄……那里大概有他未完成的心愿……」掌门叹了口气:沉师叔以前多亲切可爱啊,结果现在人走茶凉,河洛峰也跟着间置下来,要不是仙尊住进流芳水榭,想必已经是荒烟漫草,风声悽悽。
逍遥岭教授法术佈阵的明慧长老后来搬到太玄峰,除了不愿打扰沉师叔过往的修练之地,有很大的原因是师叔不愿河洛峰沾染上其他人的气息,那里有他年少最好的回忆,只有他才能靠近缅怀。
明机长老说:「有没有可能沉师叔最后魂丢千呎渊是与他连杀六大宗门之首有关?」
掌门还想说什么,明镜用眼神示意仙尊来了。
「仙尊,还留吗?」明镜的剑翁鸣不止,显然对于杀魔很兴奋,迫不及待了。
顾以明身携清然之气,如朗夜舒月,如浪尖白鸟,如雪上落花,瀟洒绝尘。他一走进,彷彿连深渊都照亮了。顾以明光风霽月,眾星之拱,外人对他的形容一点都没错。
尤其重修之后的他,从此有了温度。
顾以明眼神中却没有温度,很是冷漠地观察了泡水的魔族。
「没有可利用之处,杀了。」
「师叔不是要藉由他们找出幕后之人吗?」
「他们的同门自作聪明,我成全他们。活人总比魔族来的有用些。」
那些被困于言草峰的草包还在欣喜若狂以为自己找到出路,送出灵鸽向宗门稟报一切并求救。殊不知,只要逍遥岭想,他们就会被困死在言草峰上,这一切其实都是逍遥岭故意佈的局,只是以他们的慧根是想不到的。
这也可见魔族专找一些没有智慧的人下手,因为这种人私慾重,贪婪怕死,最好唆使与利用。况且只要心魔一生,对魔族来说简直是如虎添翼,任凭你实力再高,到时还不是手到擒来。
选择光明需要一生,堕魔却只要一瞬。
「也是,这么丑,我看着也不舒服。」掌门随之一笑,朝明镜挥挥手,两声不似人类的惨叫响起,片刻后,随之头颅落地的是安静。
血污在水面上漫开,食阴虫如蝗虫过境,很快地将两具尸体吞噬乾净,一点骨头渣都没留下。
残忍的嗜杀总是无声无息,犹如风过无痕。
明镜甩甩本命剑上的血渍,一脸嫌弃。同样是爱剑之人,顾以明扔给他一个小药包,明镜十分明瞭地接过道谢。
掌门接着问:「师叔,这底下连通北冰地界,近来脉动越来越大,我们是否要派些人下去看看?」
「先不用,等青沅秘境开,可以从那里进入。」顾以明说。
逍遥岭的无名崖与北冰地界一同压在魔神堑上,这个方位就是建木延伸所在,因此底下若有异动,两处都能感受到。然而北冰地界曾为古战场,是魔界裂口主要所在,能不打开就不打开,未免封印因外力松动。
「师叔的意思是……」掌门表情凝重地皱起眉,事情比他想的更糟糕。
明机长老会意过来,「仙尊是说青沅秘境里的变动就是这个?它被连接到『那里』了?」
顾以明道:「北冰地界的上古冯夷阵有隐世绝和焦尾琴镇压,天道附加的灵力压制完全封锁,虽然如此,但毕竟那处曾是裂口,较为危险。要想探究,从青沅秘境进入会更安全一些,毕竟秘境阶级不高,连接的入口会比较外侧。」
掌门问:「师叔上次就是从北冰地界进入吗?」
「没进去,只感觉里头脉动明显,封印可能受到污染,但只要有那三把仙器压制,维持封印不破,魔族逃不出来。」
「点墨不是从那边出来了?」
「它是近仙器,抵挡不住偽仙器攻击,只好释放一些魔器给那人,以求逃生。」
「那它还挺聪明的。师叔遇上那人了?」
「无,后来它说的,因此暗中调查了。」
顾以明想起三花小猫,轻轻勾了嘴角。
「但说回来,『长生戈』果然是在那人手中吗?」
「无妨,他也不能用。」
「那他们掌门果然……?」
明机也张大眼,不可思议地说:「也不是闭死关?那他们宗门给的说法……骗人的?」
「所以他们也有问题?」掌门震惊的下巴要掉了,他开始掰着手指数,「原来不只六大宗,还加上悬壶门和他们……哇,以后不会还加入其他宗门吧?我们逍遥岭是要以一打多?一夫当关万夫莫敌?当年沉师叔就是这种心情吗?」
他忽然很崇拜沉师叔。
明机叹:「大概比你更沉重一些。」他也是高野之战的主力之一,当初逍遥岭有一半以上的人围剿魔族,也把沉师叔视为叛徒围攻。沉师叔当时除了沉重的责任之外还要背负着全修真界的骂名追杀与不谅解,也不知是不是曾经绝望过。若换做是他,绝对撑不到十三年,也许十三个月更甚十三天就放弃了,想一死百了。
「……所以我讨厌他。」顾以明忽然低声说,眼神有了些微波动,一丝苦痛渐渐浮现出来,不禁连忙闭了闭眼。
自己一个人当了英雄,却死得那么凄凉,过了那么久委屈才一点一点被掀开。没有人像他这么笨,这么固执不知变通,这么……令他痛恨与不捨……
深深吸口气,眼神淡去所有情绪,这是之前无情道的他有的习惯。最后抬手与掌门、明机、明镜共同施法将堕魔之人的污血以灵火燃烧,净化水牢,接着赶回流芳水榭。
刚回到水榭外,就看见柳长歌扛着一个大包袱正要扣动结界。跟在顾以明身后的明镜眼睛一亮,毫无情绪波动的他忽然间像木雕活了过来一样,跑向柳长歌,愉悦之情溢于言表。
「哟!办好事了?」柳长歌拍拍明镜的肩,小狗似的嗅嗅明镜,然后捏着鼻子跳开,「甚么东西?真臭。」
「杀了堕魔的人。」明镜比柳长歌小上很多,在柳长歌面前他总像乖宝宝一样有问必答。
「啊,难怪呢!我就说怎么这味道似曾相识,沉莫若逃亡期间身上常常有的,洗掉了没一天就又会染上。」
「你不是与他绝交?」
「绝交不代表我不关心他,不然他元婴破碎那些年,像个废人一样卧床,谁照顾他?你们吗?切~」语落,转向顾以明将包袱交给他,「喏,拿好,别让它们跑了,要知道我抓得多辛苦!」
包袱一胀一缩,好似有活物在里头。
「药材还会动?」明镜又偷偷靠近了柳长歌些许,仔细端详着柳长歌,顺便观察那个袋子。
明镜的小动作自然也被柳长歌发现了,没有再躲开。几十年光阴,这两人兜兜转转还是在一起了。顾以明对明镜的举止早了然于心,修无情道之人,最难得也最不可能的就在这里。
──如同他和沉莫若。
「成精了,不动才怪!你可知那个秘境啥没有,就满地跑的人蔘娃娃一堆,我好不容易挑中一个个头特别大的,结果是一隻狼犬养的宝贝,被牠追了半个秘境,屁股还差点被咬掉一块肉!」
「……你是个丹修,撒点药不会吗?」顾以明摸摸袋子,这是乾坤袋,能装活物。他感觉得出里面有好几个大头娃娃在踢腿,挣扎着要出来。
「唷吼……嘲笑我?要不是我,你的白月光硃砂痣现在就是一坨屎!累死老子了还不感谢我?你的无情道碎了连礼貌都碎了?」柳长歌气不打一处来,说话就是粗鲁难听。不过明镜就爱他这样。
顾以明习惯了,当作耳边风,只问:「有何要注意的?」
柳长歌简直想扑上去咬他了。
「就往他嘴里塞,会了吗?」
一听,就知道柳长歌随便敷衍他。顾以明早知道他的个性,应对得宜,噎死他:「嗯,让他灵气爆体而亡,然后你好不容易养大的元神就死了,从此之后你没了至交知己……我觉得可行。」
「顾以明!你跟顾元宗简直没有两样!」
明镜在一旁插嘴:「长歌,他们本来就是一体的啊。」
柳长歌回头瞪他,「你闭嘴!」
明镜立马噤若寒蝉,又变成木雕。
「好了,打开门让我进去,他应该已经进行到下一步了。」柳长歌双手抱胸,睨着顾以明,「话说回来,等他解开禁制后,你真的就要走?」
顾以明打开结界,领着他们二人进入。流芳水榭内灵气源源不绝地自四面八方匯聚到莲花池内,而沉莫若端坐水面之上,已然进入忘我之境。
「……解开禁制后,他的修为会大涨,我不愿让他看透我是重修的。况且他可能也未必想见我……那十三年,着实很艰苦,我却没能站在他那边……」
高野之战的惨烈柳长歌是知道的,亲眼所见,所以他也知道当年游走在修真界与魔界之外的沉莫若有多困难,他甚至得知这个白痴把自己的一魂丢进千呎渊时,想剖开他的脑袋看看是不是都装屎!天界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偏硬闯。囚神台毁了他的肉身,一缕元神幸而出逃,结果那个阿呆不去外面躲躲河洛峰上,幸好被顾以明发现收集起来,放入长明命灯。
从此命灯昏昏暗暗好几年,倾尽顾以明所有的修为,结道侣契,以巔峰时期全部的灵力换回沉莫若,才得以以元神之身成人修练,然后得知悬壶门有一魂,天道垂怜很快地找到了,一魂与元神之身融合得相当好,除了灵力运转稍有不同,几乎与原来的他没两样。然而因诸多原因,他不得不先封印他的修为掩饰他的容貌,成为沉兰之。
因此长明命灯是沉莫若的命灯,是顾以明暂时替他保管的。
现在,他们就是要打开禁制,让过去的沉莫若回来。自然,修为是得重修的,但绝对快很多,心境还在,几天一个小境界也不是不可能。别看眼下风平浪静,但肉魁儡的出现就已经说明另一个乱世的开始。他们必须未雨绸繆,重登渡劫。
「知道了,不到渡劫别回来。老子嫌弃你!至于他,你放心,有我在绝对让他扶摇直上,半步金仙。」柳长歌拍拍胸膛,很是自信。
明镜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他要不要告诉他,顾以明曾经半步金仙,重修之后可能直接是金仙,沉莫若可能坐飞剑都追不上?算了,他高兴就好。
顾以明来到池边,将手中袋子打开,一把抓住两隻快要逃跑的大头娃娃扔进去。大头娃娃被冰凉的池水一激,连忙攀着池边要爬出来,他又抓了两隻再扔进去,顺便把要逃走的再踹回去,撂下狠话:「你们要是敢跑,马上切了煮汤。」
大头娃娃是灵物,从灵草开智吸收日月精华修练的,所以听得懂人话,也知道眼前的人修为高出他们太多,不能反抗,只得乖乖地泡回莲花池,随灵流在水面飘盪,不甘心地吐着泡泡。
顾以明将袋中的大头娃娃全部丢下去,一半的莲花池水面瞬间长满了大头人参,看上去十分滑稽。
柳长歌摸摸其中一个靠近池边的,嘿嘿笑:「乖乖的啊,等丹方好了就让你们回去。要不然……真的只能被那个人煮成汤了。」
大头娃娃们欲哭无泪,只得纷纷点头,大家都惶恐地挤在一起,再也不要靠近那个看起来特别好看的人。
有其他灵物说过:长得越好,揍灵物越狠。它们招架不住。
见它们乖乖配合,柳长歌指捏灵诀,召出一个巨大的鼎,倒掛金鐘扣在莲花池上方的灵气漩涡,彷彿一张大嘴吞下所有正在匯聚的灵气,同时莲花池里所有的大头娃娃和天灵地宝也全被吸进鼎内,而沉莫若正漂浮在半空中,依旧深陷忘我。
柳长歌运转心法,朝巨鼎打出一团真火,顿时窜高的热度让附近的莲花都枯萎了。正中央的沉莫若依旧不为所动,鼎内传来不断的咚咚声,从流芳水榭四周流进的灵气仍持续地被收入鼎中。一柱香后,鼎口喷出一堆大头娃娃,却个个像是缩了水般,小了一圈,在莲花池底奔来奔去,最后是顾以明用乾坤袋收回它们。
鼎中沸腾了,灵气抑制不住地往外衝,一道及其浓郁的灵气水龙捲直直地打向沉莫若──一个白色的奇异字符自他的背脊中央挤出,还未让人看清是何符号,便化成细碎的白光散了。
巨鼎降落高度,缓缓将仍盘坐着的沉莫若完全罩住。柳长歌收了灵气,拍拍手,「好了,罩个三天就行了。」
顾以明頷首,将乾坤袋递给明镜,「劳烦安全送回小秘境。」
柳长歌撇撇嘴,「你倒是有心,说话算话。」
「嗯,不像某些人,说要绝交又私底下偷偷跟踪好多年,然后看不惯再把自己气个半死。」
如果沉莫若此时能够「醒来」,那么他一定很欣慰,因为顾以明不只有会懟他,柳长歌一样被他惹到快炸毛。可如果他能转念一想,自小家破人亡的顾以明只对他们二人露出此种态度是否也说明了亲近与信任?对沉莫若的态度是长久的岁月中相处累积起来的亲暱,而对柳长歌大概是爱屋及乌的心理吧。
毕竟这些年若不是柳长歌,沉莫若真的回不来;若没有他,沉莫若会死在元婴破碎的那一天;若没有他,即便他穷尽所有修为碎无情道也换不回沉莫若。
沉莫若是重生,是顾以明牺牲所有用元神养大的,柳长歌时不时辅佐他炼製丹药稳固沉莫若的元神。这是禁术,需付出惊天代价,几乎没有人能够做到。因为破婴碎丹的痛苦非常人可以忍受,眼睁睁看着自己从修真界第一人跌落尘土变成凡人,没有异常坚毅的心态谁又能够忍受?顾以明如此义无反顾,若沉莫若得知了,想必会觉得自己逃亡十三年值得又愚蠢。
人生有此知己,值得;人生有此至交,自己还不坦白而去找死,是愚蠢。
这情形也同样适用在他与柳长歌之间。
柳长歌与他绝交也是因为说服不了他,一气之下说要断交。但事实证明,他其实打从心底佩服沉莫若的愚勇──虽然他实在觉得那不是一般人该有的思维,但修者本就不是一般人,他后来时常思考也许是自己忘了当初修仙的初衷,才会那么看待沉莫若。而以长远的眼光来看,其实他做的没有错。
但他就是生气,气他十头牛都拉不回,又气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因此这样自相矛盾几十年,直到他得知沉莫若一人力抗十大魔将,且被小人暗算受重伤,元婴碎、修为灭,成了一个废人,然后他在他身边偷偷照顾他几个月,直到他醒来重新修炼才离开,直到后来囚神台的事件才又回来。
算起来,沉莫若这次已经是第二次重新修炼了。点星真人曾说过,那是他的『道』带给他的歷练,否则点墨不会择他为主。
「算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柳长歌打不过他,他的小跟班明镜不能打他,只能白他一眼,就此放过。
顾以明不理会他,沉默地凝视着池中的巨鼎,灵力领域最后一次展开,宛若情人间的轻抚缓缓地漫过莲花池。付逍遥结束它的任务,回到顾以明的掌中,剑身闪过电光般的灵流,也状似在告别。
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于是沉默。
再见了,沉兰之。
──你是我心中之兰,空谷之花,无人能比。
再见了,小师兄。
──你多年的陪伴与救赎是我的明灯,从此照亮人生。
再见了,沉莫若。
──是我太脆弱愚昧,才害得你丢了性命,但是等我回来。
流芳水榭关闭了,除柳长歌外,其他生人勿近。
一个月后,流芳水榭开啟。
期间,沉莫若修为上升到金丹后期大圆满,即将化婴。心境已成,修为匯满,灵力将金丹餵得胖胖的,在服下柳长歌之前给他的极品九转丹后,流芳水榭迎来雷劫。九重雷锻骨淬体,元婴顺利化出,小手在识海中一推,拓开紫府,然后安然端坐在其中,闭着双目打坐,继续吸收更多的灵气,持续地开拓识海。
待他稳固境界后,出关与逍遥岭的弟子一起去了京城,准备参加秘境试炼,这是讲学中的一部分,用来检测听学期间所学的事物是否吸收,并且加以实地练习。通常这种歷练不会太难,自然都是所有弟子可以应付的,单打独斗却不可能,秘境毕竟有修为限制,里头也有未开智的妖兽,不好对付,因此在逍遥岭上眾仙宗必须组好队伍,带上信物,等传送进秘境后会合一起参加。
每个仙宗可以有两位长老陪同,但只能在秘境传送阵的外头用水镜观看弟子们的歷练经过,却无法进入秘境,因青沅秘境只有元婴初期以下的修者可以进入。
听学的弟子大多只有金丹大圆满,除了刚刚晋境的沉莫若,还有十几位他宗弟子是元婴初期外,其他是金丹中期,而且有不少是前些日子才晋阶──逍遥岭的灵脉的确强大,短短一个听学就让许多人修为更上一层楼。
好巧不巧,这次青沅秘境开啟的地点就在京城外的一个山头上,当地人取名为「东坡」。去到京城时,离秘境开啟的日子还有几天,入口还小也不稳定,因此许多队伍就选择在京城内的旅店安顿下来。较为刻苦修练的,就地在东坡附近找了可蔽身的山洞等着。
与沉莫若同行的还有柳长歌,他得时刻确保沉莫若修为晋境,毕竟他可对顾以明夸下海口了,不能输。而与沉莫若一队的,是五名逍遥岭的内门弟子,个个都是初次参加秘境歷练,手生的很,不过剑道都很不错,其中一个还是无情剑,另一个是入多情剑,两人是同属一峰的师兄弟,关係十分紧密。从他们身上,沉莫若彷彿看见了很多年前的他、顾以明和苏愈,当时点星真人教导他们没多久便证道成仙,馀下的漫漫时光,是他们三人相处的点滴。
点星真人秉持着修士除了道法之外,还要熟悉人间的典籍,作为性情的薰陶,因此常要求他们读透书与背书,他爱玩偷懒时常不背,点星真人拿他没法,只得叮嚀顾以明盯住他,而苏愈在人间未修炼时是世家子弟,那些典籍全都读过了,因此常翘课跑得不见人影。点星真人从不要求苏愈,只是一昧地监督他和顾以明。那时年岁轻,不懂,后来才知道点星真人的用心良苦。
「……笑啥?跟个痴呆一样。」柳长歌打断沉莫若的回忆,很是嫌弃,「你看着人家师兄弟笑啥?那是飞青峰的,不是你们太玄峰的,学铸器不学法阵。」
飞青峰之所以是飞青峰,就是他们锻铸出来的器皿或法器都会在不起眼的地上飞上一段青色,青色之中会融入丹砂署名,作为出于己手的证明。而飞上的那抹青必须由特殊的药材提纯淬鍊成药液用灵诀印上,经久不灭,且附加各种小型法阵,可提供各种或防御或攻击的手段。因此逍遥岭飞青峰锻造出来的器皿或法器为许多修真者所喜爱,拍卖会上常可见到卖出高价。
沉莫若推开在他肩膀上放大的脸,没有好气地说:「无事,只是觉得他们感情真好,师兄弟就该这样。」
柳长歌知道他的言下之意,不过他没打算表现自己很懂的样子,只撇撇嘴说:「兄弟鬩墙的多了,况且悬壶门就不是这样。」
柳长歌是悬壶门的客座长老,也在那生活过一段不短的时间,因此对悬壶门还是有所了解的。至少从听学以来的这段时间看,他们可不介意残杀同门。
还自詡光明正大,悬壶济世?柳长歌只差没把他们掌门和长老们那些又臭又长的裹脚布掀开来给世人看,瞧瞧底下是多么的恶臭不堪。所谓的仙门,很多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悬壶门就是最好的例子──目前还活生生的。为了利益,为了掩饰,他们可以不顾心魔朝同门下手,自然也可以毫无顾忌地对外人下手。
不提沉莫若的例子,就是那该死的千呎渊,有多少悬壶门弟子一起下去歷练寻宝,而上来的人却远远少于下去的人。倖存者对于自己有了绝世武器欣喜若狂,又有谁对不幸者怜悯同情?可见他们并无多大的善心,甚至连解救同门也做不了,柳长歌深深觉得悬壶门真是讽刺。
「那些人后来如何?他们回去悬壶门了?」
「如你所见,反正踢出逍遥岭了。」
「他们还来秘境吗?」
「不知道。」
沉莫若后来得知堕魔的两位师兄已故,没有多作询问,他心知肚明,而那些被关禁闭于言草峰的人却不知后来去了哪里。其实他是不想轻易让他们离开的,毕竟那些人已经知道魔器的存在也心存贪婪,不能让他们回去找法子与魔族接触。可后来一想,也许顾以明的作法才是对的,放长线钓大鱼,他们都深知魔族之事并非到此为止,而是刚开始。
在他们离开逍遥岭前一日,终于把前往秘境所需之事物打点好后,明镜来找他,递给他一粒丹药,和一盏命灯。
「仙尊离开时交代给在下,现在转交给小师叔,小师叔会知道在何时使用的。」
沉莫若低眉,安静地接过。
顾以明离开流芳水榭是在出关时就知道的,提升了修为的他可以很清楚地感知流芳水榭的主人已经不在。卧房里那个从不间断燃安神香的描金香炉已经熄灭了好久,三花猫也跟着他一起离开了,只剩下湛然陪着自己。
表面上,他不清楚离开的原因,但心底隐隐有个猜测。
于是他找来为他炼丹的柳长歌,无视对方炼丹炼到黑脸,开门见山地直问:「顾以明如今是何修为?他还习剑吗?无情道呢?」
不是说的他和他是道侣,看样子又等了他好几年,为何说走就走,没有带上他一起?
沉兰之不是他的心上人吗?明明鍥而不捨地守着一盏长明命灯,为何还是扔下了?
柳长歌深深地看着他,以往吊儿啷噹的笑容渐渐消失,没有解释。
「他的无情道碎了,是不是?」
柳长歌望着他许久,久到他以为眼前的人只是一座栩栩如生的雕像,才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明知故问。」
果然如沉莫若所猜,他忍不住追问:「为何?为谁?」
是为了沉兰之吧?如果这盏命灯是他的,那么沉兰之之前必定遭受过重创,才会让顾以明倾尽所有去救他。
……真好……
被某个人倾心相待的感觉,真的很好。但这又与点星真人对待他的感受不同,他分辨不清心中那种酸软是什么,他分明很清楚与顾以明从逃亡十三年开始到高野之战结束后二十年,共三十三年的时间见时如不见,应该相当平静,这期间发生的任何事情他都应该能坦然面对。可他发现,自从得知顾以明有了道侣之后,他好似有种想见又不能见的矛盾,想逃又不想逃,只想亲眼见见那个人究竟是何样子,能够让顾以明倾心……
「沉兰之,你确定你想要知道吗?」
沉兰之……这彷彿是个咒语,把他身为沉莫若的意识牢牢锁在这副躯体中。难道顾以明已经知道他并非沉兰之才离开的?
「……他的无情道碎了多久?」
「高野之战后没多久,就碎了。」
「……是因为……我?」沉莫若艰难地问,他自己有点迷糊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问的「我」是沉兰之还是沉莫若了。
他不知道自己心底存的那一丝希冀是怎么回事。
「……不是,他为他自己。」
柳长歌的答案倒是让沉莫若松了口气,胸口那一种紧迫的窒息感瞬间消失,他甚至有点庆幸。
「他修练时出了差错吗?」
「也不是。」柳长歌丢了一颗丹药给沉莫若吃,示意他赶紧吞下,不要浪费药力。
这次歷练,柳长歌和沉莫若同住一间房,其他五位师兄弟住另三间房。柳长歌正在房内炼丹,准备给沉莫若进秘境时带着。在逍遥岭时他已经炼好一炉,现在又开了另一个丹方炼起,毕竟他不知歷练期间沉莫若会晋阶多快,只能每一种用得上的都给他备上。
想想,他都要为自己老妈子般的心感动掉泪了。点星真人当初就是这么养小孩的吧?
「那是什么?」丹药一吞下,识海中的元婴动了一下,小手抬起抓住窜进紫府中的一缕药气闻了闻,然后吧唧吧唧地吃掉。
「普通的补药,养婴丹,顾名思义就是养元婴的。」
「……我不是问药。」
「喔,问顾以明啊?他无情道碎只有逍遥岭内的十二峰主才知道,至于原因……我只能说天道底下要得到莫大的好处,就必须付出常人难以想像的代价。这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
「……他想要的,是什么?法器?仙器?还是神器?」
「谁知道呢?也许他想要世间和平呢。」
沉莫若看了看他,皮笑肉不笑:「你以为我没发现你在敷衍我?」
被识破了,柳长歌也不尷尬,只不耐烦地挥手,「去去,一边玩儿去,别来吵哥哥炼丹。」
「长歌哥哥,那我出去玩耍了。」沉莫若调戏他,然后出了门。
柳长歌被他叫得全身疙瘩都起来了,可又情不自禁露出窃笑。
「好难得……多久没叫我哥哥了……嘻嘻!」
柳长歌的快乐,普通人不懂。
沉莫若来到街上,同样是许多年前的那条街,却已经不是至臻年。当年的皇帝被杀,后来朝中大臣拥护太子为皇,太子年迈后又传位,如今已改年号为顺治,当今为顺治四十三年。
经过改朝换代的休养生息,京城早就恢復了当年的繁荣,可如今皇帝又开始昏庸,朝廷之中逐渐有腐败的趋势。
肉魁儡的出现又消失,沉莫若担心重演当年的惨事。因此这次歷练他早就想好要来一趟京城,看看能否设下法阵。守护阵中最合宜的自然是冯夷阵,但以他目前的修为,隐世绝也不在身边,这就有点难度,除非有人给他一条灵脉施法──他有点扼腕,怎么没在顾以明要走之前先跟他要条小灵脉过来?
最后,他踏剑腾云,观察完广陵城四周后,翻出乾坤袋将顾以明给他的所有灵石埋在阵眼上,分别在法阵八门中施以聚灵和藏仙阵法,然后在上空施了个冯夷变阵──半个鸡蛋壳子。
施完法阵,他没有入广陵城,人间天子所做之事在没有证据之前,修真界不便介入,于是便转头去了顾家园。
顾家已经灭门,除了顾以明,当年那些远房亲戚也因怕惹祸上身,早移居他地并改了姓,因此人间顾家后人除了尚在京城的某个旁支,其馀的确没有了。
顾家已然没落并且荒废超过一甲子,沉莫若撕掉封条,推开那扇沉寂多年的门,映入眼中的是黑色的霉斑散佈在各处,一股极其难闻的气味衝了过来,乱葬岗的味道都不比这里的差。怨气、悲伤、憎恨、痛苦全都凝结成一缕一缕的黑气,棉絮般附着在顾家里各处。柱子、窗台、屋簷、假山、乾枯的树木花草、乾涸纹裂的土地,还有散落的裸露着的白骨……
这些是顾家养的鸡鸭和一些动物,里面还有一隻当年收养的小狗,而顾家人早已被好好安葬。沉莫若运转灵气,紫府内的元婴双手化圆聚灵于眉心再往外一推,一抹白色的烈焰便窜上他的指间。他嘴里念念有词,正是往生咒,指尖画过之处黑气被滋滋烧尽。清理完之后,他将白骨捡好,在城外寻了一处风水不错的地方葬下,接着又回到顾家园。
顾家有间炼器室,是顾易生前炼製法器所在。顾家除了是广陵城的丞相,在修真界中是小有名气的炼器师。顾以明在入无情道许久之后,才向他说顾家先祖也是修士,于炼器颇有心得,有一秘笈传下,能够行逆天之事。不过顾易生前并未对此有过多鑽研,也不曾传予孩子,于是秘笈至今下落不明。
沉莫若心中沉甸甸,在他为躲避顾以明追杀而躲入魔界时,他遇见的禄甫和禄而的势力就依靠着一位炼器师,也是从人族堕魔的,听说手中有本逆天的秘笈,可炼高阶的法器和魔器,威力近似仙器。当初他便有过怀疑顾以明说的是不是这本,只是不及验证,没多久他又匆匆从魔界离开,前往他地躲藏。
炼器室里厚厚一层灰,所有的器具结了蛛网,物品东倒西歪碎裂难辨,地上墙上还有一滩又一滩深色的血跡,可见当时这里也有过一番激战。
炼器与炼丹相似,都需要鼎。顾易用的鼎很大,佔据了半个炼器室,但完全破裂,只留下十之三四的模样立着,其馀的皆碎在地上了。鼎上满佈铭文,沉莫若没有特别去读也知道是稳定炉火与提炼纯化相关的,与他要找的东西没有关联。环顾四周,除了鼎外,还有个工作檯,台上有未完成的长形铁块,还有几颗失去光泽的矿石。顾易大概是想炼把剑传给顾以明,最后还是没办法完成……
沉莫若念了一段法诀,右手在空中滑动,一波无色的气浪以他为中心盪开,然后在炼器室的东南角遇到了阻碍,激起小小的浪花。
果然。
角落的墙上与屋簷的交界处藏了一个非常小的法阵,用来藏匿东西。
左手覆上右手,灵力运转的方向一变,执诀的指尖凝聚一团光,沉莫若心中算好法阵的阵眼之位,然后一指弹出,阵法受到衝击破开一道口子,一指长的空间伤口中有样事物隐隐发光──是一个乌木盒子。
沉莫若将它拿出,很轻易地就打开,结果里头空空如也。
只是一个空盒子?
那名炼器师果真有秘笈?
还是……顾以明回来过,取走了里面的东西?
当初禄庸勾结魔族魅惑天子的用意,除了欲剷除顾家之外,目的应该就是那本消失的秘笈……最后是顾以明发现了它并将之取走?
那魔族炼器师手中的又如何解释?难道逆天的秘笈竟还有两本吗?
沉莫若想不通,见时候不早了,再搜寻一次无任何发现后,他回復法阵带走乌木盒子。顾家又沉寂下来,之后千百年间或许再也不会有人来访。
顾家全部的人事物,都已在至臻三年成了枯骨,冰冷地躺在荒芜的时空里。